君子怀璧-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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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佛灯会在即,无妄寺请了错金山庄来负责寺中的安全。她想起那晚出事之后,南宫仰也被暂时拘押在她隔壁,如今看样子是错金山庄的其他人到了,要将他带回去。
“明日百丈院会来接手此事,”纪城的声音隔着墙壁冷冷传来,“她本就无亲无故无人仰仗,你的任性妄为只会让形势雪上加霜。”
无亲无故无人仰仗。
闻玉看了眼手腕上的镣铐,像是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原来如此浅薄。
过了一阵,隔壁屋子里又没了动静,那两人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四周又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第19章 无妄寺
姑苏城半个月前出了一桩大事,城中素有江南第一古刹之称的无妄寺半夜起了一场大火。大火烧毁了后山的护心堂,连着附近的护文塔都差点受到了牵连。寺中僧人撞开护心堂院门后,看见的却是院中的一地尸体,寺中雪云、雪心两位高僧,还有护法堂十八位武僧,尽数死在护心堂的庭院里。
众人纷纷猜测究竟是何人犯下这等血案,毕竟再过不久就是无妄寺五年一次的千佛灯会,天下四方僧侣齐聚于此准备恭迎真经问世,同在姑苏的错金山庄也为此特意调派人手前来护塔。这样的严加看护之下,竟还出现这等骇人听闻的惨案,实在叫人震惊。
据说当天晚上除去死在护心堂的那二十人外,还有一个来历不明近日在寺中看病的女子,那晚她也在后山。寺中僧众赶到时,院中一片尸山血海,而她手持长剑站在院中,已然失去神智,如今已作为嫌犯关押起来,但问起那晚究竟发生何事,她却一概不知,更叫此事疑窦丛生,引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无妄寺内,后山护法院静室房门大开,阳光倾泻而下,刺得倚墙坐在屋里的女子眯了眯眼。她手上还戴着镣铐,等好不容易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再睁开眼,只见门内已站了三个高矮胖瘦不一的人。
住持雪信站在门外,他是雪云的师弟,如今也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但经过那晚之后,一夜之间却好似苍老了十岁,就连在这静室被关了半月有余的闻玉看上去都比他精神一些。
“这几位是百丈院的大人,他们特意前来调查护心堂大火一事,闻姑娘这几日要是想起什么,尽可同他们说一说。”他说完又同那三人中领头的胖子说道,“这位便是闻姑娘,几位有什么要问的,便在这里问吧。”
闻玉目光漠然地在三人身上扫了一圈,并没有什么反应。雪信见状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其他僧人,退出了屋子。
等这屋里只剩下他们几个,就听其中最瘦的那个开口道:“事关重大,你既是嫌犯,之后我们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可有一点隐瞒,听见没有?”
见闻玉没反应,那瘦的不耐烦,声音又抬高了些:“你听见我说的没有?”
闻玉冷淡地抬头:“你是官府的人?”
她这个反应着实出人意料,瘦子脸色阴沉下来,正要开口斥责,一旁高个的男人适时上前一步,微笑道:“这姑娘年纪还小,你这一吓她便是知道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瘦子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如此,祁大人说要怎么审?”
“好好说话便是。”高个子转头冲着闻玉面色和善道,“八月二十那晚的事情姑娘还记得多少?”
他说完等了一会儿,但闻玉垂着眼依旧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他脸色一时也有些挂不住。先前瘦的那个发出一声轻嗤,屋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胖子适时上前:“小姑娘,你这一句话不说,我们还怎么查案?”
瘦子抱臂冷笑:“她要不说,只管带走就是了,我就不信百丈院还撬不开她的嘴。”
高个的不同意:“你还打算动私刑不成?”
“那又怎样?她要是一直不说,难不成我们就在这儿陪她耗着?这回的事情要是没个交代,丢的可不止是你我的脸。”
“佛门圣地你这些话传出去,丢的就不是百丈院的脸了?”
眼看着两人要吵起来,胖子伸手打圆场:“两位好说,和气生财。”
二人碍于胖子的情面这才闭嘴。那胖子拿袖子里的手帕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又转头对着闻玉:“我问你,雪云大师可是你杀的?”
听见雪云的名字,眼前始终一言不发的女子终于有了些反应:“不是。”
见她终于肯开口,胖子忙趁热打铁:“那晚护心堂大门反锁,其余人尽数死于非命,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你说不是你,那晚难不成还有其他人去过?”
屋里没人回应,胖子换了个问题:“我听说你几个月前来寺里找雪心大师看病,你得了什么病?”
“有关那晚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
胖子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终于也生出了几分怒气,不禁抬高了音量:“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就没事了!”
那瘦子早不耐烦:“她既冥顽不灵,你还对她客气什么?”说罢他对身后的手下使了个眼色,他身后的人走上前正要动手,叫高个的伸手拦了一下。
“怎么,祁大人还有什么主意?”瘦子斜着眼看他,“我知道你一向跟南宫家交好,南宫仰被他们错金山庄带走也就罢了,现在我们要想知道那天的事情可只能从这女人身上想办法,难不成你还要怜香惜玉?”
高个子的闻言动作一顿,面露犹豫。瘦子见状满意地冲他一笑,又对手下催促:“带她回去,细细审问。”
闻玉虽是那晚护心堂大火中最大的嫌犯,但她生得清瘦,如今手脚又上了镣铐,百丈院这几人显然不觉得她有反抗的本事。因此那上前捉拿她的手下,伸手一把抓过她肩膀,正准备要将她拖出屋子,却发现她左肩一抖,便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其他三人一惊,那瘦子最先反应过来,五指并拢便要朝她一掌拍去,谁知女子不退反进,转眼间已矮身从他袖下穿过。
瘦子大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小瞧了她。可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等他转身,就听一道凛冽女声警告:“别动!”
他脚步停在原地,转头发现女子已站在胖子身后,她手上还带着镣铐,现如今那镣铐缠在了胖子的脖子上,只见她眉眼冷峻两手微微收紧,胖子一张白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两手扣着铁链颤颤巍巍地说不出一句话。
高个子脸色也难看起来:“你干什么?”
“别过来。”女子低声道。
瘦子冷冷道:“你以为你抓了葛大人,我们就能放了你?”
闻玉对此不置可否:“让开,给我准备一匹马车。”
“你就算出去了,你手脚上的镣铐打算怎么办?”
女子面无表情地重复一遍:“给我准备马车。”她手上略微使劲,胖子发出一声惊叫。瘦子脸色铁青,眉目间阴晴不定。
高个子吐出口气:“给她备车。”
“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
瘦子咬紧牙关,高个子见他不说话沉声同一旁茫然无措的手下呵斥道:“还不快去!”
那手下闻言赶忙打开房门小跑着出去。闻玉见几人妥协,这才拖着胖子缓缓朝门外走去。
快到屋外,她面朝着屋内二人,一脚踏出门槛,全副精神都在防备着屋里两人,正在这时,余光却忽然瞥见被挟持在她怀中的人,右手一动,指间一抹银光,朝她脖颈按去。好在闻玉反应敏捷,快速松开铁链,那银针正好扎在铁链上,竟叫她躲过一劫。
屋中二人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但好在这铁链一松,那胖子立即便身型灵活地脱开身。瘦子再不迟疑,紧接着扑了上来。闻玉虽失去人质,手脚还有镣铐,但她两手交错,竟还有还手之力,转眼又用铁链缠住了对方的手,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听院外一声:“住手!”
几人朝着远处望去,就看见雪信住持匆匆赶来:“佛门净地,几位岂可胡来!”
那瘦子冷笑一声:“百丈院有百丈院的行事方法,此人犯下此等血案,还想挟持人质公然反抗,我就是现在将她就地正法都不为过。”
“那晚的事情还未查清,严大人怎可如此冲动。”
“人证物证俱在,此番提审不过是给她个机会坦白从宽罢了,她既然如此不识好歹,百丈院又岂容她放肆!”
雪信不疾不徐道:“那晚之事还有诸多疑点,就在方才,寺中又有客到,他也是专程为了闻姑娘之事而来。”
严兴心中不以为然,这会儿就是南宫雅懿来了也没理由插手。何况这女子来路不明,无父无母,还能有谁来蹚这滩浑水:“现在除了百丈院,谁还有资格过问此事?”
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垂花门下有个白衣撑伞的人影穿过庭院,护法堂门台高耸,闻玉见那人缓步转过两丛修竹,终于来到台阶下,露出伞下秀雅面容。她心中一动,正撞上他抬眼看过来的那一瞬,心中一时只有一个念头:他为什么会来?但这念头刚浮现,紧接着心里又好似有另一个声音问她:可不是他还能是谁?
严兴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你是何人?”
台阶下长身玉立的男子微微仰头,唇角含笑,声如玉磬:“在下九宗卫嘉玉,不知严大人觉得可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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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宗凭什么就有资格过问这次无妄寺的事情?!”男子怒气冲冲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严兴脸色铁青,怒视着眼前不请自来的男子:“九宗势力再大,那也是在中原,江南武林还轮不到你们九宗插手!”
闻玉坐在一旁随手把玩着桌上的茶具,抬眼想瞧瞧严兴这会儿气急败坏的模样,可惜卫嘉玉挡在她桌前,将屋里对面几人挡了个严严实实。只听他不卑不亢道:“此事涉及我九宗弟子,百丈院既要拿人,也须得拿出证据,如今可有证据证明那晚凶案是闻玉所为?”
“那晚护心堂除她之外二十人皆已死于非命,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还要什么证据?”严兴说完停了下来,这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狐疑道,“你刚才说此事涉及你们九宗弟子是什么意思?”
卫嘉玉语气如水波不兴:“闻玉乃我九宗弟子,近来在寺中求医,若此事当真是她所为,便与我九宗有关。”
他这话一出,不要说百丈院的人,就是坐在桌旁的闻玉都愣住了,好在她躲在卫嘉玉身后,没人看得见她脸上的表情。
葛旭最快反应过来:“卫公子说这位姑娘是你们九宗弟子,可我见她方才的身法可不像你们剑宗的招式。”
葛旭这人体态富贵,看着和和气气十分好说话,但其实为人圆滑又不好糊弄。卫嘉玉面不改色:“闻玉并非剑宗弟子,她入山前学过些拳脚功夫,到了九宗之后,便拜入文渊成了在下师妹。”
严兴却仍不肯松口:“她既然是你师妹,卫公子更应该避嫌才是。”
卫嘉玉朝他看了过来,忽而牵起唇角笑了一笑:“严大人当真这么想?百丈院接手此事也不过是为了查清楚真相,等千佛灯会结束,你们要是拿不出一个叫人信服的说法,还是今日这套敷衍的说辞,到时候可就是你们百丈院要给我九宗一个说法了。”
严兴见他唇角含笑,目光却是冰冷,似寒霜刺人,叫人如芒在背,明知道他这是在拿九宗压人,却又哑口无言。这闻玉要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到最后百丈院查不出什么,拿她当个替死鬼也就罢了,现如今她背后有九宗撑腰,百丈院要是抓不住真凶,又不能证明她就是凶手,到时不但不好跟九宗交代,恐怕连错金山庄也不会放过这个打压百丈院的好机会。
见严兴如霜打的茄子没了声音,卫嘉玉又转而看向葛旭:“葛大人觉得如何?”
“这……哎呀……这、二位怎么想?”到这种时候,葛旭果然不肯担责,反倒将问题抛给另外两人。严兴憋着口气不出声,倒是一旁高个的祁元青道:“卫公子的意思是?”
卫嘉玉缓声道:“千佛灯会在即,百丈院既要接替错金山庄护塔,又要调查那晚之事,恐怕分身乏术。不如将此事交于在下,若闻师妹确实与这件事有关,九宗也不敢包庇,但她若是清清白白,九宗也绝不能坐视不管。”
今日三人审问闻玉,已看得出此女是个烫手山芋,就算交给他们也多半问不出什么,但要是交给卫嘉玉,之后再出什么乱子就和百丈院没了关系,何况最后他要是什么都没查出来,百丈院还能反过来找他要个说法……
祁元青与葛旭交换一个目光,都从对方眼里读出几分心照不宣。祁元青咳了一声:“既然如此,卫公子是否也该给我们一个期限?”
“不如就定在千佛灯会之后,诸位离开无妄寺前。”
此时距离千佛灯会不过半月,祁元青没想到他竟敢担保半个月内就将事情查清,葛旭显然也很满意这个时限:“好,我……”
“不行,”严兴阴沉着脸打断道,“我不同意!”
“哎呀,我说严老弟,何必这么固执。”葛旭急道,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角,谁知严兴压根不领情,他只目色沉沉地盯着卫嘉玉,“你说她是你九宗弟子,可有证据证明?”
第20章 后山
卫嘉玉的身份倒是无须多加证明,但闻玉是否是九宗弟子一事的确存疑,毕竟她要当真来自九宗,先前怎么从来没有听她提起。可九宗又远在千里之外,若要派人前去调查,一来一回最快也要花上大半个月的功夫,如何来得及。
可闻玉要不是九宗弟子……卫嘉玉何必大费周章撒这个谎,来蹚这趟浑水?
此事的确并非儿戏,葛旭一听也有些踌躇:“闻姑娘既然是九宗弟子,身上可有九宗的腰牌?”
九宗的腰牌闻玉自然没有,她抬头瞧着跟前人的背影,像是好奇他要如何来圆这个谎:“没有。”
严兴见闻玉拿不出自证身份的腰牌,不禁冷笑一声:“卫公子可还有其他方法证明?”
“没有腰牌确实难以证明身份,不如几位问她些同九宗有关的问题。”卫嘉玉风轻云淡道。闻玉额角跳了一下,无声地盯着身前人的背影。
葛旭听了竟觉得眼下这法子倒也可行:“卫公子要问什么?”
闻玉见那人听了这话,好似微微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转过身低头看她,眼尾微微上挑,略带几分揶揄:“譬如——九宗掌门是何人?”
闻玉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九宗掌门是谁,在今日之前,她甚至从没听过九宗这个地方。她抬眼一脸麻木地盯着他看,目光中无声地传达出:你要真问我这个,我俩大不了同归于尽,鱼死网破。
卫嘉玉唇边泛起一抹笑,还未说话,一旁的严兴已经率先一口否决道:“不行,武林中人谁不知道你们九宗掌门是谁,这怎么能证明她的身份?”
卫嘉玉佯装遗憾:“严大人说如何问?”
“既然要问,自然是要问个外人不知道的。”
祁元青笑道:“外人不知道,我们如何知道她可是胡诌出来糊弄我们的?”
“这倒好办,”卫嘉玉顺势提议,“既然如此,不如问问入山后第一位先生的名字,我与师妹分别写在纸上,几位一看便知。”
他自打进门以来还没单独和闻玉说过话,没有串供的机会,他这一说,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严兴稍加迟疑没有立即反对,葛旭也觉得这法子可行,祁元青于是叫人送上纸笔。卫嘉玉接过纸,同坐在桌旁的闻玉意味深长地提醒道:“写的是入山时第一位的先生的名字,师妹可不要写错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走到了屋子的另一头很快就写了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