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怀璧-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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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十分感激地看他一眼,不好意思地捧起碗刚要喝上一口; 一抬头见前头进来的黑衣男人已经起身走出了茶摊。女子又慌忙放下茶碗,冲着伙计点点头便急忙跟了出去。
茶摊的伙计瞧着这一前一后二人的背影; 抱着茶壶摇了摇头,只道又是哪家的痴情小姐爱上了个江湖浪子; 背井离乡一路追到这儿来。
太阳快落山时; 封鸣终于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看着身后始终不远不近跟了自己一路的人; 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你还打算跟多久?”
自从两天前; 他无意间在一家客栈顺手从风雪楼那群人手里救下她后; 对方已经跟了他两天了。封鸣起初以为她是怕那群人再追上来; 才这么一直跟着自己; 但是眼看着两天过去; 她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纪瑛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半晌才低声道:“你受伤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封鸣挑眉问道,他摆出一副凶声恶煞的模样,“别再跟过来,否则我能从那群人手上救你,也能反过来杀了你。”他说完这句话,掉头就走,女子的身影被留在了山道上,被夕阳拉得老长。
天黑时,封鸣找了一处避风的山洞过夜,左肩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他在火堆旁,脱去上衣拿刀清理了伤口附近的腐肉,闭眼低低咒骂了一声。风雪楼那帮孙子,剑术练得马马虎虎,偷袭倒是有一手,就唐守义那一手剑法,若不是恰好赶上了月中这光景,他必要用对方那把破剑,将他肠子给捅出来不可。
等他好不容易清理完伤口,已是浑身脱力,累得气喘吁吁。连着大半个月一路赶到这儿,果真还是有些吃力,再碰上两天前那一场交手,他难得感到了一丝疲惫,终于合衣在火堆旁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依稀睡了许久,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山洞中了。头顶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脸上,男子猛地坐起来,拉扯到了左肩的伤口,令他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
封鸣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堆满了干草的牛车上,一旁的女子像是叫他的突然转醒吓了一跳,瞪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瞧着他。
“你——”男子刚一张嘴便发现自己喉咙里刀割似的,几乎发不出声音。
纪瑛从腰上解下一个水壶递给他,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对方终于妥协似的从她手上将水壶接了过来。他这会儿也已经意识到自己多半是因为伤口发了高热,昏迷在那个山洞里,又叫眼前这个小哑巴从山洞带了出来。他无心问她如何一个人将自己从山洞里带出来的,只看了眼这牛车前行的方向,哑着嗓子问道:“这车去哪儿?”
“唯州城。”纪瑛轻声道。
封鸣一愣,看着她的目光瞬间带了几分寒意:“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唯州城?”
“这条路只去唯州城。”女子坐在一旁,并没有叫他的脸色吓着,垂着眼仍是那样一副木愣愣的口气回答道。
牛车上安静了一会儿,半晌男人身子朝后一仰,又重新躺回了干草垛上,牛车摇摇晃晃朝着前头走去。
傍晚,车子到了附近的村庄,赶车的老农住在田间的茅草屋里,那茅草屋只够一个人住的,于是车上的两人就在茅屋旁的牛棚里过了一晚。
夜里封鸣躺在干草垛上,身下是白天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草料,牛棚里的气味不太好闻,但是尚能忍受,耳朵里能听见吹过四野的风声。
草垛下面传来一阵细微的草料窸窣声,这声音持续了很久,直到躺在上面的男子开口问道:“你干什么?”
下面倏忽安静下来,过了许久才听一道微弱的女声回答道:“……我上不去。”
纪瑛站在门后手足无措地看着一人高的草料堆,考虑今晚不如就睡在地上,反正地上也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就是味道实在熏人了些。
就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候,草垛上的人忽然跳了下来。女子吓得退了半步,她看上去胆子太小,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把她吓一跳。夜色中,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想象中他大约又是拧着眉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可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朝她走近两步,忽然伸手将她拦腰扔到了草垛上。
纪瑛怔怔地坐在干草上,瞧着手里方才慌慌张张抓住的几根稻草,一抬头不远处将她扔上来的男人也已经跳上草垛,又重新躺了下来。
干草垛整整齐齐地码成了一座小山,纪瑛往一旁挪了些位置,轻手轻脚地蜷成一团,静悄悄地躺了下来。
这是纪瑛离开错金山庄的第五年,也是封鸣离开兰泽的第八年。
谁都不会想到一个搅得江湖血雨腥风不得安宁的魔头和一个差点嫁入江南名门世家的侍剑弟子,有一天会共同漂泊在某一处不知名的乡间田舍,躺在一个牛棚的干草垛上相对无言地度过了一晚。
封鸣这辈子没怎么发过善心,杀人的事情干了不少,救人可能还是头一回。这八年的时间里,他无数次独自一人在野外入睡,却是头一回在一个干燥温暖的牛棚里有了一种与人相伴同行的错觉。
不过好在这个同伴十分安静。
第二天天亮以后,男子从草垛上睁开眼发现牛棚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伤口引发的高热还没彻底退去,使他的警觉性比以往低了不少,否则不至于连纪瑛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有发现。
他推开门从牛棚里走出来,外面空无一人。他独自站了一会儿,转身去附近的溪水里洗了把脸。等再回到茅屋外时,就瞧见田埂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女子抬头看见他像是微微松了口气。
纪瑛手里拿着一个撕成两半的面饼,自己口中咬着一半,将另一半递给了他。等他接了面饼,她便又转身沿着田埂朝前走去,走了几步见他没有跟上来,便又停下来等着他。封鸣一边觉得这小哑巴实在莫名其妙,一边还是跟了上去。
细细窄窄的田埂上,一前一后两个人影,不过与先前换了过来,这一回女子走在前头,男子跟在后面。封鸣盯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冷不丁地开口问道:“你的剑呢?”
纪瑛的步伐一顿,摇摇头没有做声。
二人走到了村子口,只瞧见路边歇着一伙人,推着好几辆车,车上放着几个大箱子,看样子像是哪家的戏班子正准备进城。纪瑛走上前与班主不知说了句什么,班主抬起头朝她身后看了一眼,点点头招呼坐在路边的其他人起身准备赶路。
封鸣见她又慢慢吞吞地走回来,朝着那运箱子的马车一指,示意他上去。男人站在原处一动不动:“你到底想干什么?”
纪瑛想了半天,终于蹦出两个字:“送你。”
封鸣眉头一挑,这两个字虽是没头没尾,他却奇异地理解了她的意思——她想送他去唯州城。
封鸣活了这么大年纪,头一回叫一个小姑娘许诺要护送他去某个地方。这姑娘还是他前天刚从别人手里随手救下来的,生得一截细瘦的脖子,他一使劲就能捏断了。
“管好你自己。”
男人冷淡地回绝道,转过头就要离开。可谁知他刚一转身,就叫人拉住了衣角。
“你病了,”纪瑛难得有些严肃地看着他,情急之下扯住他衣角却不知道要怎么说服他,急得微微皱起了眉头。最后想了半天,才保证似的对他说,“就送进城。”
不远处已经收拾停当的戏班子等在原地,几个年纪小的皮猴探头探脑地朝路边这对男女看了过来,显然是好奇他们的关系。封鸣一个眼刀扫过,将人吓得又将头缩了回去。
他垂下眼看了看捏着他衣角的手,不知怎的想起昨天这双手坚持将水壶递给他的情形,直到跟着上了马车,也没想明白自己最后是怎么改变的心意。
红袖班的班主在戏园里给他们腾出了一间偏房落脚。封鸣肩上的伤还没好,也不急着进山,既然到了唯州城便打算先在戏园里养伤。
纪瑛也没有走,她在城里的铁匠铺寻了一份差事,整日早出晚归,一天也难见到她一面。封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大约是没有地方去。但他没有兴趣过问她离开错金山庄的原因,就像她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来唯州城。
二人在红袖班相安无事地住了一段时间,等封鸣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白天躲在戏园后头看了眼前头戏台上唱的戏,见台上一个武生咿咿呀呀唱了半天,忽然从一旁抽出一把剑,在戏台上舞了一段,引来底下满堂喝彩。
封鸣在台下盯着那把剑半天,终于认出了那是纪瑛原本带在身上的那柄。
她将自己的剑当给了戏班,换了这一路进城的路费。他忽然想起了落霞峰那天,那个抱着剑匣不肯松手的小姑娘,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晚上纪瑛回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摆着那把叫她当给戏班的剑,怔忪片刻,一回头就瞧见黑衣的男人倚门站在外头,语气讥诮地问道:“你的剑是只配在戏班里叫人当个装腔作势的道具?”
纪瑛垂下眼,抱着剑没做声。
封鸣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见她没什么要说的,便转身回到屋里。刚走出两步,才听见身后屋里的女子轻声道:“要先活下去。”她慢吞吞地说,“我能再打出更好的。”
这是二人相遇以来,封鸣听她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你倒是好心,”男子瞧着她,凉凉道,“要不是我你也不会沦落成现在这个样子,还费心管我的死活?”
纪瑛一愣,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被错金山庄赶出来的事情。一抬头对上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才不自在地转开眼回答道:“不是你。”
她停顿片刻,又补充道:“你救了我。”
依旧是没头没尾的两句话,牙牙学语的三岁孩童都比她说得明白些,但封鸣仍是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她变成现在这样不是因为他。
他是将她从那群追杀她的人手里救出来的人。
纪瑛低着头许久没有听见门外传来动静,等她不安地抬起头时,原本站在门外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就如他来时那样悄无声息。
之后某一天,纪瑛夜里回到戏园时发现封鸣破天荒地等在院子里——他是来找她辞行的。当初在城外纪瑛就说只送他到唯州城,如今他伤势已经好了,她果真也没有再继续跟着他的意思。
“你要去哪儿?”女子站在院子里,有些局促地礼貌问了一句。
封鸣看出她的没话找话,眯着眼轻轻笑了一声:“我要回家去了。”
听见这个答案,纪瑛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她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发觉这样实在不礼貌,又忙低下头遮掩了一下。不过在她低下头的瞬间,封鸣忽然抬手点了她的睡穴。
在她昏睡过去之后,男人又将她送回屋子里。
前几日,他已经托人送信去了错金山庄,想必这两天姑苏那边就会有人来接她回去。白天他也已经和戏园班主打过招呼,等那边的人找过来,就将纪瑛交给他们。
临走前,他看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的女子,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这一次没有再说后会有期。
“你也该回家了,小哑巴。”
第102章 小试牛刀
卫嘉玉离开湖心岛时; 封鸣站在篱笆墙外送他登船。临走前,黑衣男子对他说道:“每一个来这岛上找我的人,心中都有所求; 卫公子求的又是什么?”
卫嘉玉沉思片刻:“求我心中之人心愿得偿,余生和乐安康。”
封鸣听后微微笑了一笑:“那就祝卫公子如愿以偿。”
木船靠岸后; 卫嘉玉从船上下来; 回头朝湖心岛上看去; 只见黑衣男子转身走进了篱笆小院; 身影消失在门后。
试剑大会第八天,闻玉赢下了她的第十场比试; 至此; 还留在榜上的江湖高手; 所剩已是寥寥无几。
下一场比试中她的对手是归心宗的凌云腿卢伟; 此人轻功甚是了得,方寸大的试台上; 只见他身影翻飞,如有数十个分身一般; 若是一时不察,便会叫他抓住机会欺身近前; 就此输了比试。
闻玉先前见过他与都缙交手; 知道他惯用短剑,与人比武时还有一个习惯便是话格外的多。都缙没什么江湖经验; 叫他一整场下来喋喋不休的废话弄得方寸大乱; 最后输了比试。听说闻玉下一场要和他比; 特意叮嘱她不要听他那些胡说八道。
试剑大会已近尾声; 越到后面几场; 前来观看比试的人越多。
闻玉到场时; 卢伟已经等在了台上。她方一上台,对方就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开口问道:“你就是那个小秋水剑?你和血鬼泣是什么关系?”
闻玉并不与他废话,只等一旁比试开始的锣鼓一敲,便拔剑上前。这次试剑大会以来,她所用的招数多是万川归,那卢伟显然早已留意过她,对她的招数十分熟悉,她方一剑刺来,便一个后空翻轻巧躲过,又笑嘻嘻道:“你这姑娘好没有耐心,莫不是叫我说对了,你与那血鬼泣果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
他轻功了得,一招一式总能比她快上一步,闻玉这几日来遇见过各种各样的对手,也得说他能留到现在还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的。
卢伟一边同她交手,口中犹自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你一个九宗弟子为何会与封鸣扯上关系?怪不得当年八大门派围剿血鬼泣你们九宗不曾参与,原来早与那魔头有了攀扯。”
他这般信口胡说,台下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几个坐在下面的剑宗弟子忿然作色,虽知道此人一向喜欢在比试时胡说八道,还是恨不得能冲上前去与他辩驳一番,毕竟试台下这么多人听着,要是之后传出些什么话来,九宗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偏偏台上闻玉一声不吭,注意力全在手头的一招一式上,浑似没有听见一般,并不搭理他半句。
卢伟见她年纪轻轻这般沉得住气也有些意外,于是又开口调笑道:“不过我倒是忘了,你应当是今年才入了九宗,听说还是个文渊弟子。这倒是稀奇,你一个文渊弟子如何第一年就能来参加此等盛会,莫不是私下里与什么人不清不楚,受了举荐才得来的这个机会?”
“无耻!”台下都缙恨恨骂了一声。
此前传闻卫嘉玉从不下山,而这回九宗却派他前来,本就惹来不少猜测,如今卢伟专挑这些惹人遐想的话说,果真这附近有不少人看热闹似的朝这边暗暗瞧了过来。
卫嘉玉坐在人群中,目不斜视,仿佛对这周遭的一切置若未闻。
闻玉虽未应声,但是出手却更为凌厉,再无试探的意思,一招一式步步紧逼,将对手逼得只能专心应付起她的招数,几乎再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如此一来,台上终于得了片刻的清净。
底下几个九宗弟子还没来得及松一口,却不想没过多久,那卢伟抓住机会又换了口风,这回是柔声道:“我说姑娘你一手的好剑法,这次试剑大会过后江湖又要多一号人物,若是只为了扬名何必如此拼命。莫不是你与那血鬼泣也有什么深仇大恨,才想赢下这比试好将此人杀之而后快?”
二人一番交手转眼已过百招,闻玉从上台之后本是一言不发,就在卢伟以为她仍会不加理睬时,却不想她忽然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她这一开口,莫要说是台上的人,台下的人也纷纷变了脸色。
九宗众人是奇怪她原先一句话不说,怎么此时竟上了这卢伟的当,与他搭腔起来;其他人则是因为听说她与封鸣无冤无仇,即便赢了比试也不打算替天行道而感到诧异。
卢伟却没有想这么多,听她应声,以为她终于沉不住气,心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