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风华-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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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安也道:“顾娘子,你就先暂住王爷那,若有消息,王府定是第一个收到。”
于是顾九跟着沈时砚又回到宁王府,夏蝉见到顾九时,还小吃了一惊,见她神色倦怠,也不敢多问。
顾九心中有事,睡得并不安稳。三更半夜,有人来敲响她的房门时,只一下,顾九便迅速翻身下床。
一开门,顾九就看到夏蝉喘着气,急切道:“顾娘子,王爷让奴婢转告您,找到邵贾了。”
顾九匆匆忙忙地披上衣衫,跟在夏蝉身后去了沈时砚的书房。饶是二月的天气,这一路奔来,她额头上还是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房内,沈时砚和楚安并肩而站,神色异样。
顾九不自觉地攥紧手心,遏制住慌乱,缓步上前:“王爷,人呢?”
沈时砚抬眸,看到她这副惴惴不安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喉头忽然一涩。他薄唇动了动,终还是慢慢道:“修内司的一处高阁今夜发生走水,望火楼的巡兵扑灭大火后,在阁楼上发现两具尸体。”
顾九的脚步刹那间定在原地,她眼神有些茫然,似是对这番话不太理解。
“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具被烧得面目全非。其中男尸已被邵家人认领,另一具尸体。。。。。。”沈时砚顿了顿,委婉道,“可能需要顾娘子你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是1v1嗷
第21章 骨瓷
“我要为她,报仇。”
夜阑人静,乌云遮月,苍穹上几盏微弱的星光忽闪忽灭,远不及修内司周围燃起的火把灼烈。
走水的阁楼距离窑口不远,百米以内的距离。阁楼有两层,底层供修内司一些官员匠人制图办公,商讨工事。顶层原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后来邵贾把它收拾出来,放了两张床,几件家具,给偶尔在官窑通宵制陶的匠人居住。
此刻这里却成了一片废墟,断梁破瓦烧得黢黑,冒着滚滚浓烟。放眼望去,满目苍夷,很难从中找出一件完整的物件儿。
那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就立在废墟前。两尸靠背而坐,衣衫破败,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布满红斑和水泡,尤其是脸部,爬满狰狞可怖的黑痕,像是被燃烧殆尽的煤炭。从僵硬的肢体动作中甚至能看出死者生前在火中拼命挣扎的惶恐。
缠绕在尸体身上的绳索仅剩几小段残骸,和被烧断在邵贾手中的结扣。仵作想从把这东西拿出来,几次尝试却都以失败告终,他摇摇头,目露哀意,生前攥得太紧,死后尸体指关节僵硬,再加上火烧,那个结扣算是嵌入了邵贾的掌心中。
邵贾的娘子和母亲瘫坐在地上,捧着一块泛黑的玉佩痛哭不已,撕心裂肺的哀嚎混杂在一股难言的焦臭味。
顾九怔然地站在尸首前,哪怕是面部被烧伤,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明月。
那个照顾她,保护她的人,没了。
顾九唇瓣蠕动着,几次张合,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喉舌仿佛被这灰烬后的滚滚白烟烫伤,无论她怎样撕裂怒吼,都是一块没有任何鲜活迹象的腐肉。
沈时砚似乎是说了什么,但顾九没听到,她只是麻木且迷惘地看着他薄唇张闭,在心底猜测这是不是一场梦,要不然为何所有人都失去了声音。
沈时砚见顾九这副失了魂的模样,眉头慢慢敛起,从流衡手里接过他递来的玄氅,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顾九感到肩上一沉,一股暖意短暂地停留在她身上。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再次张了张,本以为这次仍是一片无声的沉默,却没想到几个冷冰冰的字从咽喉中撕裂破出,伴着轻微的颤音。
“明月,死了。”
沈时砚垂下眸,周围火光炽热,将顾九完完整整地倒映在他那漆黑如夜的瞳仁里。
这句话结束,顾九好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她转眸再次看向明月的尸体,茫然褪去,尽剩淡漠。
“我要为她,报仇。”
沈时砚把巡守的人叫来问话,几人今晚聚在窑口里打盹的打盹,赌钱的赌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等他们意识到不对劲时,大火已经滔天。
沈时砚淡声道:“自去领罚。”
夜色浓重,不便勘查。沈时砚命人把尸首小心运送至府衙,又留下几个官差负责看守火灾场地,没有他的命令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顾九跟着沈时砚回到王府后,忽然问他能否借用一下府上的庖厨。沈时砚不明所以,却还是点点头,亲自带顾九去了厨房。
到地方后,顾九换上蔽膝,洗净手,抬眸看沈时砚站在门槛外未走,便道:“王爷去休息即可,我不会将贵府的厨房如何。”
沈时砚却是没动。
顾九低下头,继续忙着手上的动作。
烧水,磨糯米屑,熬糖。。。。。。不多时,蒸笼一开,白烟袅袅,里面是一个个热腾腾的米糕,甜腻的香味扑面而来。
顾九把米糕放置碟中,端到院中的石桌上,沈时砚跟在她身后,坐在对面。
顾九看他:“王爷也要吃吗?”
沈时砚却道:“若是饿了,我可让厨子再给你做些其他的。”
顾九摇摇头,自顾地尝起米糕。她放了很多糖,糯叽叽的糕体入口,甜到发腻。顾九仿佛失去了味觉一般,一个接着一个地塞进嘴中。
沈时砚皱眉,轻声叫了顾九一声,见她没反应,无奈之下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隔着衣袖。
“可以了。”他温声道。
顾九终是停住了动作,盯着餐碟上最后一个米糕,慢慢开口:“我爱吃,却又只会做这一种食物。”
“明月比我大上几岁,处处照料我,把我当成闺阁千金般护着。但其实我们小时候生活拮据,甚至比不上寻常人家。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哪有真正的主仆尊卑之分。”
“这米糕就是她教我的,她也仅教我这一个。明月说,我命苦,除了行医,她总不让我做活。可她又命好了?刚学会走路,就被家里的赌鬼父亲卖到顾府,分到我阿娘的院子里。我阿娘不受宠,活得辛苦,明月一个小娃娃又怎得能过上好日子。”
“后来顾家北迁汴京,明月就被扔在江陵府照顾我。。。。。。”
再后来外祖父去世,她身边便仅剩下了明月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顾九不喜诉苦,这会儿能和沈时砚说这么多,已是情绪所逼的极限。
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树叶沙沙作响,但也转瞬即逝。
顾九微微用力,便把手腕从沈时砚掌心中脱离,正要去拿那最后一块米糕,那只白如冷玉的手却先一步触碰到米糕。
沈时砚咬了一口,过分甜腻的滋味落入胃中并不好受,但他还是吃完了。
“有些苦。”他慢慢道。
顾九愣了下,点头。
物极必反,甜到极致可不就是苦涩吗。
沈时砚笑了笑:“既是没了,便回去歇息吧。”
目送顾九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转眼间,空荡荡的庭院里仅剩下他一个人。
沈时砚垂眸,轻轻捻着黏在指腹上米屑,回忆不由自主地失了控。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两名侍卫把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妇狠狠地扔在他脚边。老妇满目泪痕,嘴巴被白布塞得紧实,只能从那凄惨悲凉的神情中看出她的绝望。
脚边跪着他的乳母。
背后站着他的皇兄。
皇兄宽阔的胸膛环住他的臂膀,将一把利剑强行塞进他的掌心中,然后握住他颤抖不已的双手,逼迫他抬起利剑,对准他乳母的头颅。
“偷盗宫中财物,于坊间倒卖,她该死。”
皇兄沉稳肃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语气虽轻,却带着冷人心肺的寒意。
他看着乳母放弃挣扎的模样,覆在脊背上的衣衫被冷汗浸透,僵硬地重复:“不会的,乳母绝不是这般人。不是她,一定不是她。。。。。。”
“皇兄,你信我。。。。。。信我,不是我乳母。”
背后之人却对他的哀求置若罔闻,紧紧地禁锢住他发颤的双手,用不容反抗的力道逼迫他高抬利剑,再重重落下。
头颅滚地,鲜血飞溅,温热浓腥的味道在他惨白的唇瓣上悄然散开,胃里一阵翻涌,他将腹中的一切吐个干净。
皇兄蹲下身,轻轻用龙袍擦去他唇边的污渍,叹息道:“一个贱奴而已,何以值得你这般。长赢,你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
沈时砚低声喃喃。
忽地,他停住动作,嘲弄一笑。
那该如何。
皇兄?
…
翌日,议事厅内,顾九、沈时砚和楚安三人聚在一处。
阁楼走水时,高世恒和他的仆从皆在西狱,如此便是有了不在场的证据。可除了高岑两家,顾九实在想不出她还能招惹上谁。
楚安若有所思道:“也许是高世恒买通了别人?”
“不排除这种可能,”沈时砚顿了顿,“但这般的话,他需得提前猜到我们会将他带走。我把他们关入西狱后,命人近处看管,确无和外界传信的可能。”
高世恒那个蠢货,会有这副头脑?
楚安觉得不太可能。
顾九思考良久,才道:“眼下死了两个人——另一个邵贾,如果这场凶杀,不是冲着我,而是因为邵贾呢?”
这并非是她为了减轻愧疚的说辞。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却被绑在一起烧死,凶手要么是其中一人的仇家或是两人共同的仇家,要么纯粹是随机杀人的变态。
顾九更倾向于前者。
因为地点。
如果邵贾真如众人所说的那般,是个正人君子,他救走明月后应该会把人送到官府或是医馆,而不会把人带到修内司。
三更半夜,两人却被绑在离窑口不远处的阁楼上活活烧死。凶手大概对邵贾有一定的了解,知道他的身份,还极有可能是修内司内部的人,知晓当晚有无匠人留宿于阁楼。
顾九回忆着邵贾尸体的模样。
如果只有明月一人,凶手的性别很难确定。可邵贾身形高大,凶手能同时制服两个人,并且把一个成年男子弄到阁楼二层,可见凶手十有八九也是名成年男子。
沈时砚显然是也想到这一点,他看着顾九,起身道:“去趟修内司罢。”
修内司总领司事王常景和几位主要官员齐聚一堂,沈时砚先是问了昨晚除了巡兵可有其他人,确定无人后,又问修内司众人邵贾近来有无和人起过争执。堂中几人面面相觑,偷偷地把目光瞟向站在最前面的王常景身上。
王常景似是感受到了这些视线,虽是心生恼火,但也不敢在沈时砚面前放肆,只能苦着脸,干巴巴地承认:“下官前不久的确和邵副使有过口角。”
他不敢在此停下,慌忙继续道:“但若只凭此把这事扯到下官身上,下官实在觉得冤。邵副使性情古板,不知变通,和修内司好多人都有过不愉快。只是恰好下官是近日和他起了争执的人。若是以此为根据。。。。。。想杀邵副使的人可就多了去。”
这话所说的不太有人情味,但却也有番道理。
沈时砚看向其他人,他们纷纷点头。
“确实如王总领说的这般,邵副使是个好人不假,只是脾性实在古怪,得罪的人属实不少。”
沈时砚的食指在条案上轻轻叩响,问道:“王总领和邵副使是何时起了冲突?又是因何事?”
王常景有些犹豫:“。。。。。。半月前,因为一批瓷土。”
第22章 骨瓷
高家自然可恶,可这位宁王又岂是良善之辈?
王常景和邵贾因为瓷土吵架,甚至差点动起手这事,修内司人尽皆知。
“瓷土之事一直是下官负责,年末新购置的一批瓷土入窑没多久,邵副使突然和下官说瓷土有问题,残瓷多,成品的色泽和质感也不对,”王常景越说脑门上的冷汗越多,“问他到底哪里不对,他又不说,只是非要看这次瓷土买卖的具体账目记录。下官当时觉得邵副使是故意找下官不痛快。”
王常景抬袖擦了一把额头,继续道:“烧出残瓷这事又不是只和瓷土有关,时间、火温都有可能导致瓷器出问题。邵副使直接问下官要账目,不是变相说下官中饱私囊吗。”
说到这,王常景似乎动了气,语调不自觉地拔高:“自那没多久,也就是半月前,下官察觉邵副使又在调查这批瓷土,一时气不过,再加上当时吃了些酒,这才和他起了冲突。”
沈时砚静静地看了王常景一会儿,直到他有些受不住这般无声胜有声的注视,才慢慢开口问道:“昨夜阁楼走水时,你在哪?”
王常景道:“下官在十字街南侧的一家……花茶坊。”
顾九眼皮一跳。
又是妓馆?
沈时砚倒是没多惊讶,平静问道:“可有作陪为你作证?”
“有。”
王常景把妓馆和妓子的名字如实说出后,没等沈时砚开口,楚安十分自觉地拱手行礼,阔步离开。顾九担心楚安那脑子容易被忽悠,也跟着去了。
楚安劝她:“那种地方顾娘子还是不要去的好。”
顾九又不能直接挑明心中所想,只道:“我现在也算和楚将军一般,是府衙半个人员。因查案涉此,自是磊落。”
楚安回想起往日和他那些狐朋狗友流连勾栏瓦舍听曲看戏的事情,忽然有种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的感觉,他挠了挠脸颊:“……行吧。”
两人找到王常景说的地方和妓子,问明昨晚情况。那作陪的妓子点头,称王常景昨个确实来了。
妓子又一转折:“不过,王总领子时几刻就离开了。”
说到这,妓子用团扇掩唇,笑了笑:“王总领惧内,昨个他的大娘子听到风声,来这里寻他,他吓得从奴房里的暗道跑了。”
顾九和楚安跟着妓子来到床榻一侧的屏风后,那儿摆着一排红木雕花柜。只见妓子打开其中一个竖柜,指着里面黑漆漆的洞口,道:“喏,就是这儿。”
顾九问:“这暗道通的哪里?”
“自是后门。”
顾九抬头,看向楚安,笑了笑。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楚安活动了一下筋骨,心道,以前为了出府鬼混,狗洞都爬过,这算什么。
顾九跟着妓子来到后院的一间柴房。房间角落堆着杂物,往里走就能看到一处和柜中相差无几的洞口。没一会儿,便见楚安从里面爬出,弹了弹衣袍上蹭的灰尘。
顾九问:“可发现了什么?”
楚安摇头。
从妓馆后门往右走是一条死巷,而往左出了巷口,就是潘楼街。沿着潘楼街一路往东出城,便到了修内司窑。
两人赶到东城门,询问昨晚当值的士兵是否见过修内司的王常景,士兵称见过,大概子时末出的城门,四更天时回城。
楚安提醒顾九:“有人发现走水时,约是在丑时五刻。待大火扑灭后,已过寅时。”
他们把这消息带回修内司,沈时砚听完,对王常景笑笑,意思不言而喻。
王常景在汴京城生活了几十年,对这位宁王殿下未罚去惠州前的事迹多少了解一些。
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证据,不顾往日恩情当众斩杀乳母;先皇病危之际,仗着往日恩宠,持剑逼宫禅位。。。。。。如果不是高太后手段强硬,剔除他的皇姓,改为母姓,将他从汴京赶到偏远惠州,只怕经过这些年的谋划,这汴京城又多了一位擅权横行的权臣。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高家自然可恶,可这位宁王又岂是良善之辈?
王常景只觉得沈时砚这笑容惹得他背脊发凉,左右权衡利弊下,咬咬牙,还是承认了。
“下官昨日的确来了官窑,”王常景道:“可下官真的没去过阁楼,更没见过邵副使。”
“那你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又可有人证?”
“……废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