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风华-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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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时砚则看向了那盘棋。
原本未定胜负的棋局,随着棋子的散落一地,而不得已结束。
最后。
黑也输,白也输,满盘皆输。
沈时砚抬手脱掉身上的银白鹤氅,一抹鲜红绽放在朦胧的黄昏之中。他薄唇勾了勾,似是在笑,但眼底的冷漠却让人不由胆颤心寒。
“没什么,”他语气平静,似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只是把你想做的事情,提前了而已。”
岸上的众人很快便注意到了最后一艘船的异常,包括顾九。
她站在高处,视线轻而易举地穿过守在甲板处的禁军,落在一个红衣男子身上。
那是沈时砚。
她喉咙动了动,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便是在此时,人群中的赵熙忽然抬了抬手,一簇烟火窜上天空,粲然炸开。顾九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只听“轰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直冲云霄,那一瞬,仿佛天地都随之崩裂。
巨大的冲击力迫使那些还未登岸的学子纷纷摔了出去,待他们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却见身后那艘浮在江面上的巨船,已经四分五裂,而剩余的残骸正在被汹汹大火所吞噬。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赵熙紧抿唇角,冷声下令,几百名近卫迅速拔出兵器,趁守在岸上的禁军还沉浸于爆炸声中时,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们的生命。然后又立即散开,去追杀蓬莱岛上的道士。
远处的落日彻底埋葬于辽阔的江面,夜色本该沉沉,而那团浓烈的火焰却仿佛成了一个新的太阳,灼热的气浪排山倒海地喷涌而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然而顾九却冷得要命。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耳中嗡鸣声不断,似乎她体内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这场爆炸死去了,痛意如同附骨之疽每一处骨头里疯狂叫嚣,五脏六腑都疼得抽搐,像是有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在里面狠狠搅动。
不死不休。
顾九动了动唇,无声,眼底却滚出泪来。直到有人抱住自己,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楚安双目赤红,声音沙哑:“阿九,你受伤了。”
顾九听不清,她只能看到楚安的嘴唇一张一合,神情茫然万分。
看着这副顾九失了魂的模样,楚安死死地咬着腮肉,拼命忍住涌上眼眶的湿热,然后牵着顾九的手去触碰她腹部的血迹。
顾九低头,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侍卫,以及自己手上所沾染的殷红鲜血。
就像黄昏中那抹红色一样。
她蓦然惊醒,一把推开楚安,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却被脚腕处的铁链绊倒,重重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楚安脸色煞白,慌忙追上去把人扶起来,用帕子捂住她的伤口,颤声道:“阿九,你得去包扎。”
顾九还是听不见,喉中却泛起一阵阵腥气,她呕出一口血,尝试开口:“他来接我了。”
声音嘶哑,字字泣血。
楚安偏过头,泪水夺眶。
而顾九则趁这个机会,再次推开楚安,踉跄地跑出酒楼。
江面上那团烈火已经越来越弱,只有那融入夜色的黑烟,呛得人喘息艰难,以这种痛苦的方式提醒人们,此处所发生过的惨烈。
出了酒楼,几乎耗光了顾九所有的力气,她再次摔倒在地。珠钗掉落,乌发松散,身上那件红嫁衣也沾满了灰尘。
顾九想站起来,却再也没有力气了,几次挣扎,都毫无效果。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火焰逐渐熄灭,最终只留下一片焦黑的残骸,以及漂浮在江面上的碎片。
而那抹鲜红,仿佛只是她的幻想。
顾九唇瓣发颤,眼泪顺着苍白无色的脸颊坠于尘埃,她绝望哽咽。
你骗我,你又骗我。。。。。。
明明说好要接我回家的。
沈时砚,你个骗子,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皇宫。
一大队将士手持兵刃,直奔后宫。值守在皇宫里的禁军纷纷严阵以待,将他们堵在宫道。
为首的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他厉声喝道:“楚老将军,您这是要谋反吗?!”
楚业炜拿出一道明黄布帛,声音沉稳有力:“圣旨在此,阻拦者,格杀勿论。”
副都指挥使咬牙不认:“这肯定是你假冒的!”
楚业炜不再废话,直接拔刀:“杀!”
一声令下,身后的将士们迅速冲了上去,兵刃相接,铮鸣声不断,惨叫声不绝于耳。很快,宫道鲜血遍地,染红了皑皑白雪。
楚业炜带兵继续前行,直径冲向永安宫的方向。然而,皇城司的人先他们一步堵在宫门口,用铜盾竖起城墙,缝隙间,弓。弩蓄势待发。
殿门前站着一个人,正是皇城司总指挥刘英。他劝道:“楚将军,莫要再往前,可以住手了。”
看着这个曾经的同窗,楚业炜心绪复杂。刘英本是官宦子弟,后来受家族拖累,净身入宫。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曾勾肩搭背、谈笑嬉闹的朋友如今却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该住手的人是你,”楚业炜叹道,“刘英,我如今这番行为,是受了官家所嘱。你还不明白吗?蓬莱的事情已经结束了,高家也结束了。你若现在让开,我会向官家求情。”
刘英无奈地摇了摇头,哈哈大笑道:“求官家留我一个全尸吗?”
他眼尾无力地垂下,满脸尽是沧桑和倦意:“早就来不及了,从我入宫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刘英看他:“楚将军若想进殿,还是先杀了我吧。”
楚业炜声音饱含怒意:“刘英,你非要如此吗?”
“没错!”刘英也怒了,“楚业炜,你以为我想自弃尊严,跪地称奴,被世人唾骂是奴颜媚骨的阉党走狗吗?!这世上没有人想卑微至此,我也一样!”
“可我有的选吗?世事难两全,我想要活着,就必须舍去一些东西!”
两人各站一边,谁也不肯让步,仿佛回到了以前在校场上相互切磋的时候,然而他们又都明白,此刻早已物是人非。
今日,必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楚业炜几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既是如此,我无话可说。”
永安宫外枪林刀树,两方各不相让,而宫内,老嬷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高太后的寝殿,将外面的事情转述一遍。
高太后死死地抱住怀中的金印,听着从外面传来的厮杀声,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惊恐万分。她毫无形象地尖叫道:“你这狗奴才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给哀家出去拦住他们!”
然而话音刚落,楚业炜便带兵闯了进来,浓重的血腥味在殿内弥漫开来,刺激着高太后快要崩溃的神经。
她拼命地嘶喊,把桌案上的东西奋力砸过去:“楚业炜,你要谋反!你这是谋反!”
面对妇人的疯狂,楚业炜毫不动容,命人端来白绫和毒酒,朗声道:“大娘娘,臣今日乃是奉官家之命,来送大娘娘上路。”
言罢,两个魁梧的将士大步走上前,轻而易举地便将高太后从凤榻上拽了下来,那枚独属于大宋太后的金印也随之滚落在地。
高太后疯狂挣扎:“大胆!你们大胆!”
她又是哭又是闹,像是神智不清的疯子。待她一失去桎梏,立马连滚带爬地扑上金印,紧紧地把这东西抱在怀中。
楚业炜道:“大娘娘是自己选,还是让臣替您选。”
高太后怒道:“哀家做错了什么!官家竟然不顾母子情谊,要致哀家于死地!”
楚业炜沉声道:“蓬莱的事情官家已经知道了。”
高太后倏地安静下来,她浑身发软,瘫在地上,而那枚金印又重新滚落在地。她近似痴傻地喃喃道:“怎么会?不可能,你们怎么知道的。。。。。。”
不可能这么快。
他们明明今日才抵达登州,即使出了事情,消息传到汴京最快也要一整日。
高太后缓缓明白过来,几近目疵欲裂:“你们是算计好的!赵熙是故意去蓬莱的!你们算计哀家,哀家要杀了你们——”
高太后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可瞬间便被制服住了。楚业炜直接道:“既然大娘娘不愿意选,那臣便代为其劳替您选了。”
他看向那两样东西,指了指:“就它吧。”
两个将士死死按住高太后,第三人则一手端着那杯毒酒,一手用力掐住她的脸颊。
高太后剧烈挣扎:“你敢!你敢!哀家是这大宋的太后,你这狗奴才,怎么敢——唔——”
那杯毒酒一半洒在地上,一半入了高太后的肚子。将士一松手,高太后便趴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甚至把手伸入咽喉,试图将喝进去的毒酒吐出来。
楚业炜冷眼看着这一个风光了大半辈子的人做无谓的挣扎,沉声道:“您任由高家子弟为非作歹,还屡次干扰朝政,甚至信奉妖道,杀人制瓷。大娘娘,这都是您咎由自取的结果。”
高太后双目猩红,扯着喉咙嘶喊道:“ 这世人万千,有谁不爱权势!哀家不过是这凡夫俗子中的一人,有野心,想当天子,永不受制于人!这有什么错?哀家没错!”
这人已是疯魔,楚业炜不再逗留,转身离去。只留高太后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内,独自怨恨,独自挣扎。
“仙长!仙长救我!”
“哀家一点都没错!”
“你们好大的胆子,来人呐,给哀家把他们全杀了!”
。。。。。。
妇人疯疯癫癫的声音从殿内传出,跪在外面的永安宫的宫婢内侍们各个噤若寒蝉。楚业炜看着这些脸色惨白的人,虽是有些于心不忍,但也无法。
遂命人将其诛杀殆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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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祭17
“必须是沈时砚。”
楚老将军带兵闯永安宫和高太后被赐死的消息;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到汴京城各个官员耳中,这其中最先得知此事的自然是高家。
书房内,高太师早已没了平日里的威风; 整个人靠在圈椅中,双目无神; 眼底青淤可怖; 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哆哆嗦嗦道:“果然。。。。。。果然是那个妖道在害我们。”幸好他们高家提前一步从中退了出来。
然而庆幸之余,高太师又止不住担惊受怕起来; 他猛地攥紧扶手,那双浑浊黯然的眼珠子似是要夺眶而出:“云深啊,如今咱们这是算彻底败了。。。。。。”
高太师□□,害怕道:“可大娘娘倒了,咱们家真能安然无恙?”
高方清站在一旁,神情紧绷。
这个问题; 他没办法回答。
当初他孤注一掷,断尾求生; 把太后党羽的名单一分为二,一份给了沈时砚,另一份献给了官家。现在只希望沈时砚能信守承诺; 官家能网开一面。哪怕他们即将面临的结果是削职为民,也无所谓。只要命还在,来日总会有机会东山再起。
高家这祖孙两人呆在书房寸步不移,派去外面打听消息的探子接二连三地回来禀报,将楚老将军带兵前去大娘娘亲信家中依此敲打的事情详细说明。
这年冬夜,偌大的汴京城惶恐难眠; 而高家人更是不敢合眼; 一直撑到了天亮; 探子来报,说楚老将军已经回府,他们才暂且松了一口气。
高方清疲惫地捏了捏眉骨。
眼下只需等官家回京,他便立刻奉上这些年暗中搜查高太后党羽的罪证,为官家肃清朝廷,以表忠心。
远处天际,旭日东升,可惜白雾浓重,只有露出一抹朦胧的霞光。
高方清望着那抹光亮,在心中不断祈祷:只要能平安度过此劫,即可。
临近正午,冬日夜彻底破雾而出,远在蓬莱所发生的事情连夜传到了太师府。高方清攥着手中的书信,惊愕万分。
他是万万没想到沈时砚竟然选择与沈清同归于尽!
毕竟如今他们高家临阵倒戈,出卖了大娘娘,沈时砚想要置沈清于死地的方法有好多种,结果他却偏偏选择了最惨烈的那一个。
然而还不等高方清想明白沈时砚为何如此,府中的管家匆匆来报,说刑部林尚书带人来了。
高太师一下子站起身,神色紧张。
若是换作以前,他断然不会如此惶恐。但自从府衙为许薛明翻案之后,高林两家算是撕破了脸,彼此之间再也没有来往过。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刑部突然登门,无论怎么想都不像是一个好兆头。
祖孙两人快步来到前院,见到林尚书身后那些手持兵刃的官兵,心中皆是不由一紧。而林尚书开口的第一句话,也彻底落实了他们的不安。
林尚书拱了拱手,还算客气:“高太师,有人状告高家勾结登州官府,故意将身染疫病的流民放入蓬莱岛,致使蓬莱百姓伤亡惨重。兹事体大,我今日来此便为了请太师去刑部配合调查。”
高方清瞳孔剧烈一缩,顿时怒不可遏。他刚想出声驳斥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却瞥见祖父面色一白,整个人看上去虽然还算镇定,但那眼底的惊恐却将他出卖得彻底。
高方清再难出声,喉咙仿佛被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堵住了,满腔的愤怒尽数化为一种苍白的无力感。
他想大声质问他的祖父,为何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但最后一丝理智还是死死地拽住了他。林尚书还在这,纵然他有再多的怨恨和不满,也不能在此刻宣之于口。
若是说了,那就意味着他们间接认下了这个罪名。
高方清不说话,高太师却没有坐以待毙,怒声否定林尚书口中的罪行。林尚书毫不意外高太师的不配合,但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不会直接带人来太师府。而他们之间彼此也都明白,最开始那句“配合调查”,实际只是“缉拿审问”的另外一种说法罢了。
所以无论今日高太师认不认罪,刑部的大牢他也是非去不可的。
林尚书抬了抬手,兵刃出鞘的刺耳声顿时响起,他假笑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太师还是不要太难为我了,此行就当去刑部喝杯茶罢。”
高太师脸色阴沉,猛一甩袖,终还是跟着他们离开了。
林尚书落后一步,转身望向那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慢声道:“宁王让本官给高少卿捎句话。”
高方清面无表情。
林尚书并不在意,毕竟他也没必要和垂死的秋蝉一般见识,继续道:“宁王说他并未食言,之前答应高少卿的,如今已经兑现。”
此言顿时唤醒了高方清的回忆。
“我希望王爷能把高家从蓬莱书院的事情中摘个干净。”
。。。。。。
蓬莱书院是蓬莱书院,蓬莱瘟疫是蓬莱瘟疫,两者虽有密切相关,但确实不同。
高方清无声地扯动嘴角。
原来在这等着呢。
没想到他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一步。
林尚书转述完之后便打算告辞,却听高方清冷声问道:“沈时砚真的死了吗?”
林尚书脚步一顿,却是反问道:“在一艘巨船都炸得粉碎的情况下,高少卿觉得船上的人还有活命的可能吗?”
言罢,他离开太师府。
在外面候着的小厮连忙摆好轿凳,林尚书迈上一只脚,却没了动作,反而是抬头望了眼苍穹之上的旭日。
他忽然想到了今日收到的书信。
上面有句话写道:江面上的火焰灿如烈日。
林尚书弯身坐上马车。
他闭目休憩,心中却思绪万千。
没想到在这场祭祀中,最终献祭的祭品,竟然会是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