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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侯夫人与杀猪刀-第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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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多远?”
  “从现在开始走,走上千百年,才能回到那里去。”
  樊长玉大惊:“那你是怎么来到大胤朝的?”
  俞浅浅道:“睡了个觉的功夫,睁眼就在这里了。”
  樊长玉神色变得有点古怪,盯着俞浅浅半晌,忽而道:“浅浅,你是神仙吧?”
  俞浅浅再次笑开:“这天底下能有我这般废的神仙?”
  她看向樊长玉道:“你都比我像神仙些。”
  突然被夸,樊长玉有点腼腆,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话。
  俞浅浅说:“我来的地方,史上也有个很厉害的女将军,唤良玉。”
  她侧头看向樊长玉:“这里什么都不好,但有你,有宝儿,又也还好。”
  她弯起一双笑眼:“千百年后,长玉必然也是个名垂青史的女将军。”
  …
  永平十七年冬,太傅李陉、丞相魏严意图谋反,李陉兵败死于乱箭之中,魏严被生擒。
  一月后,皇帝齐昇因宫变受惊病逝,承德太子流落民间的后人被找回,虽还未举行登基大典,但已随生母俞氏入主皇宫。
  …
  天牢。
  昏黄的烛火在墙壁上投下两道巍然暗影,牢房夹道的火盆中火光正望,木柴烧得噼啪作响。
  陶太傅于落子间幽幽叹了声:“那臭小子的爹死在了锦州,当年的事,他无论如何,都要一个答案的。”
  他苍老而有神的一双眼静静端详着对面年岁比自己小上一轮的人,以一个长者的姿态叹息着询问:“以圭,担这一世骂名,你图什么啊?”
  齐旻死了,他的那批影卫里,还剩下几个,傅青亦在其中。
  谢征审过之后,得出的答案同俞浅浅问出来的一致。
  如此,从随家搜出来的那三枚虎符,似乎便说得通了。
  ——虎符是真的,调兵令也是真的,随家是听从了魏严的命令,才不发兵运粮去援锦州的。
  但又有新的问题横在了眼前:随家跟魏严沆瀣一气,为何后来随家反了,只放出些关于锦州失陷跟魏严有关的谣言,不直接揭发魏严?
  任旁人如何,陶太傅是不信魏严亲自设计了锦州一案的,只是魏严自逼宫落败之后,似乎就将生死都看淡了,所有罪他都认下,却又绝口不再替当年之事。
  “太子和临山之死,有我之责,我不替谁担这骂名。”
  壁龛上的油灯吞吐着一点昏黄亮光,棋局也被跟前的人投下的影子切割成一明一暗两部分。
  魏严苍劲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子落到了棋盘交线处,苍然的声线因沙哑更添几分厚重,听不出情绪起伏。
  陶太傅却从他那话里察出点机锋来,满是褶皱的眼皮抬起:“因着你和戚丫头的事?”
  魏严看向陶太傅。
  陶太傅便知应该有这层缘由了,叹道:“两个孩子都问到安太妃那里去了,当年你从战场上退下来,留在了京中,真当老头子什么都看不出么?”
  魏严沉默两息,只说:“她是为我所牵连。”
  陶太傅也来过天牢多次了,每次都从魏严口中问不出什么,今日他愿多言,他当即就问:“此话怎讲?”
  泥炉中炭火旺盛,茶壶中的水咕嘟翻滚着,壶嘴处白雾滚滚,升腾上去的雾气模糊了魏严的容貌。
  恍惚间,坐在陶太傅对面的权相,又成了当年那个紧靠一篇诗文便名动晋阳的冷桀青年。
  他闭眼:“当年少谋,留了口舌之祸。”
  陶太傅目光严蔼,心中却已微微发沉。
  他先前同樊长玉说,谢征和年轻时的魏严性子相似,其实不尽然,谢征因自幼失怙,又得魏严管教严格,性情反更稳重些。
  魏严年少时,可不单是气盛,几乎已称得上桀骜了。
  晋阳魏氏,百年钟鸣鼎食之家,家中子弟本就比常人多一分骄矜,他作为那一辈中的佼佼者,身上的傲气只更甚之。
  十七岁便中探花郎,却又不愿早早入朝为官,反去游历名山大川,言要继续游学,兼修出世学,气得魏家老爷子为了磨他性子,将人绑去了戚家军营,让戚老将军代为管教,他这才在军中同谢临山成了至交。
  陶太傅暂且压下心中那一丝复杂,捋须缓缓问:“何祸?”
  “启顺十五年,江南水患,太子前去赈灾,贾家处处作梗,延迟下拨粮款,致使灾民死伤过半,先帝震怒,不追十六皇子和贾家之过,反责太子赈灾不力,令其闭门思过三月,底下臣子尽数受罚。帝心偏颇日益甚之,朝中已有了先帝欲改立十六皇子为储君的传言,太子客卿们为太子谋,我说了让先帝‘禅位’之言。”
  饶是时隔多年再听到这话,陶太傅仍是因之色变,手指魏严想说什么,最终只叹一声:“你……糊涂啊!”
  这话若传进先帝耳中,太子和整个魏氏都是灭顶之灾。
  魏严却道:“非我糊涂,是太子优柔。”
  他目光严正得似一把钢刀,就久居上位的气势一出来,不怒自威,冷声道:“他当年若有那份魄力去争,举戚家和谢、魏两家之力,谈何不能将他推上那把龙椅?”
  陶太傅摇头:“你得站在太子的位置想,不管先帝如何偏宠十六皇子,只要他一日还是太子,那个位置终究是他的。让先帝‘禅位’,一旦不成,那就是全盘皆输了。”
  魏严问:“他最后等来了什么?”
  话落,倏地冷笑一声:“倒也如他愿,贤名加身,流芳百世!”
  陶太傅听出魏严话中有含恨和讥讽之意,心底却是无奈一叹,先帝还是皇子时势微,娶了戚皇后靠着戚老将军才坐上了皇位。
  但戚老将军在军中的威望实在是太高,坐稳了那把龙椅,先帝又忌惮起戚家,奈何戚家世代忠良,家中子弟也非纨绔之辈,他身为帝王寻不到由头动戚家,才专宠贵妃,纵着贾家打压戚家。
  可当年局中之人,如何又看得到后来之事?
  陶太傅眼底带了几许沧桑:“事到如今,你也莫要同我打哑谜了,当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冷风拂过,壁龛上的灯火跳跃,魏严投在牢房墙壁上的影子巍峨挺拔,冷硬中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苍寂,像是悬崖上的坚石。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是我未辨明主,贸留口舌祸言,又少谋轻信,未做万全之策,以至那话被太子客卿传到了先帝和贾家耳中,还尚不知情。”
  陶太傅闻言心中便是一个咯噔,魏严身后是整个晋阳魏氏,先帝就算知道了魏严说的那话,也不会当场发作,只会愈发忌惮,暗中布局。
  果然,下一刻魏严便冷笑着反问陶太傅:“我身后是晋阳魏氏,如何才能给我定个诛九族的大罪?”
  陶太傅怔怔未语。
  魏严一字一顿,似乎裹挟着极大的恨意:“自然是秽乱宫闱。”
  陶太傅下巴上的胡须轻颤,不知是心中压着怒意还是觉着此事荒谬,眼底又是痛惜,又是复杂。
  既要给他定秽乱宫闱的大罪,启顺十六年的那场中秋宴,皇帝带着群臣去撞见的,就不该是他和一个普通宫女……
  只怕原本要设计的是他和淑妃才对!
  陶太傅嘴唇微抖,最终只哑声连道:“荒唐!荒唐啊!”
  他终懂了魏严对太子的怨从何而来,魏严是有言语之失,可太子温吞既不采纳此计,便该把当日听到此言的人都牢牢握在手中,此言既从东宫客卿口中传了出去,便是太子治下不力。
  陶太傅几乎已隐隐猜到了当年之事的原委,沧声问:“后来锦州失陷……是先帝?”
  魏严闭目颔首:“我当初以为,中秋宫宴之祸,只是先帝芥蒂我和容音有故,还不知是那‘禅位’之言招徕的。”
  “先帝处处打压太子,太子不敢与父争,便在民间揽贤德之名,广纳能士,殊不知此举愈发叫先帝忌惮。贾家见太子在民间声望一日胜过一日,便生一计,怂恿百姓替太子修生祠。”
  此事陶太傅是知晓的,当年先帝在朝堂上大发雷霆,甚至公然砸了太子一身的奏章,怒斥太子是不是已有了欲将其取而代之的心思。
  十六皇子和贾贵妃这一条计,实在是毒,此事一出后,太子直接被剥了监政之权。
  他那簪着木簪的稀疏头发叫大牢墙壁上昏黄的油灯照着,晃眼瞧着已是灰白一片,沉叹:“有‘禅位’之言在先,太子又揽贤名,招能士,纵然生祠之事是十六皇子党从中作梗,先帝怕是也彻底容不得太子了,无怪乎那一年,先帝借此事,重重发落了所有太子党羽,逼得太子为求出路,自请去锦州,欲拿这项军功重获盛宠。”
  如今来看,太子去锦州之举,那更是火上浇油啊!
  毕竟在先帝眼中,太子这是要正式染指兵权了,在民间的声望本就已快盖过他这个皇帝了,在军中若再得威信……“禅位”之言,便要成真了。
  魏严眼底露出淡淡的嘲意:“贾家野心勃勃,先帝又如何不知?不过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为了平衡戚家权势的一条走狗,太子身死锦州,十六皇子自然也活不得了。”
  陶太傅瞳仁儿一缩,被这话惊到。
  意思是……十六皇子被困罗城,其实也是先帝安排的?
  魏严看着陶太傅道:“先帝只想要听话的儿子。”
  陶太傅今日在这天牢内,已叹了不知多少次气,不知是心中压着怒意还是觉着此事荒谬,眼底又是痛惜,又是复杂。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其实承德太子当年或许就是太懂圣意了,才一直都在做一个听话的儿子。
  但帝王的猜忌一起,他又并非无能之辈,所以不管他多听话,都没用了……
  陶太傅心口沉甸甸的,重得慌。
  外边似乎又下起了雪,自天窗处零星飘了几片进来。
  魏严又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当年从太子去锦州,十六皇子听谗言赴罗城时,便已是个死局了。”
  “先帝用容音这个砝码逼我中途回京,最后的锦州兵败之责,便可尽数落到我头上,戚老将军已故,接替了戚家兵权的谢临山一死,晋阳魏氏成为陷害储君,秽乱宫闱的乱臣贼子,是不是人人得而诛之?”
  “只剩一个靠着他纵容才作威作福多年的贾家,有何惧?那些年里御史台参贾家的罪状里,任挑一条出来严逞,贾家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
  陶太傅满面沧桑,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一片雪花被风送得极远,慢悠悠飘进了魏严手边的杯盏中,顷刻间便化开。
  水波中映出他苍冷沉寂的一双凤眼:“容音的孕脉是假的,那只是一个诱我入网、让我坐实秽乱后宫罪名的局,她为助我逃出去火烧了清源宫,说只要太子一日还在,戚氏一日不倒,先帝便不会拿她怎样。”
  那镌刻了岁月痕迹的嘴角,多了几分苦意:“可我当时不知,先帝已做了让太子身死锦州的万全之策,以私通大罪要处死她,逼我回来,才是计划的最后一步。”
  “后来的事,太傅都知道了。”
  “皇宫,是我血洗的,孟叔远的污名,也是我安上去的。先帝的这计划委实周密,锦州事发后,所有的罪证矛头皆指向我,头一个要将我往死罪上摁的,便是临山的旧部。”
  陶太傅满嘴苦涩,他终是明白魏严为何不提当年之事了,这是……辩无可辨。
  承德太子和谢临山身死锦州,他前去调兵却又中途回了京城,随即血洗了皇宫,任谁听了,也不会觉着魏严清白。
  何况……他回京之由,以他的性子,也万不可能公诸于众。
  终是问心有愧,才会在先帝用淑妃做局算计他时,一头扎了进去。
  陶太傅身形似乎都颓然了几分,望着天井处慢悠悠飘下的佚?雪花,沉痛长叹:“国孽啊……”
  一句“禅位”之言埋下祸端,太子性情温慈不予采之,又因治下不严传到了先帝耳中,至此祸起。
  如今再看当年之局,又该怪谁?
  怪魏严留下祸言?怪太子治下不力?怪贾家设了生祠毒计?还是怪先帝狠辣歹毒?
  终是这一切串在了一起,才最终导致了锦州的血案。
  后来人苦苦要寻个真相,可这真相……实在疮痍凄凉。
  比起陶太傅的凄然,魏严神情倒是冷硬如初:“我不是太子,人若杀我,我必先除之而后快。”
  “随家夹着尾巴过了这么多年,我没动他,只是碍于锦州一破,北境无人,总得要支军队抵挡南下的北厥人。永平十五年,终将随家逼反,我本要另派人平叛,随家先一步让谢征听到了关于锦州血案内幕的风声,他若安分,不查当年之事,我便依绾妹遗言,留他性命。他既要查,我已杀他谢氏查当年之事的族人无数,不多他一个。”
  陶太傅怆然不知作何言语。
  魏严眉眼愈渐冷厉:“宫变那日,若非他还有后手,也早血溅午门了。今朝我落在他手中,亦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他说完便闭上了眼,哪怕坐于一片枯草中,亦身姿茕茕,巍峨如磐石。
  李太傅又独自枯坐了好一会儿,在二人身前的棋局上落下最后一子,才巍巍起身,说:“这盘棋,终是下完喽……”
  天井处飘下的碎雪落至他发间,恍惚间,已是满头鹤发。
  行至拐角处时,颤巍巍的步子微顿,哑声同一直站在墙这头的青年道:“你都听到了?”
  天寒地冻,大牢外的檐瓦上坠着一片冰凌,浮光暗沉,静立于窗前的单影伫立无言。
  夹道处的火光,只照出他半截苍白冷毅的下颚。
  裹着血痂的往事终被揭开,拖拽出的真相依旧是血淋淋的。
  只是当年那个寄养于谢府常在午夜噩梦的血色中惊哭的稚童,自尸山血海中一路走来,已成了如今心坚如铁的模样,再惨烈的过往铺陈在眼前,也撼动不了他眼底的冷漠分毫。
  从牢房天窗处飘进的细雪在墙角冰冷的青砖上积了薄薄一层,寒风从夹道穿过,不厚的锦袍裹出青年人坚实挺拔的身躯,不复单薄,已能撑起天地。
  “多谢老师。”嗓音冷而沉哑。
  谢征朝着陶太傅一揖后,抬脚往天牢出口走去,一步一步,不急不缓,沉稳坚定。
  陶太傅看着他清冷孤绝的背影,回首看魏严的牢房方向,满目萧然,又是一叹。
  那老东西,最后分明是故意说那番话的。
  十七载,他用自己做磨刀石,终是锻出了大胤朝这把最利的刀。
  时光荏苒,英雄作古,那沾满鲜血的锦州一案,如今再看,终不过启顺年间的一盘棋,将军、朝臣、帝王、皇子……当年的所有人,都是这盘中棋子,各为其谋,厮杀出了个破败山河。
  陶太傅上一回有这般满心凄然之感,还是自己在前线督战,妻儿惨死于异族人刀下,十几年后的今日,心中凄意更甚之。
  他步履蹒跚着慢慢往天牢出口处走,在拐角处的石窗前,瞧见一灿若骄阳的姑娘从马背上翻下来,笑意盈盈驻足同那一身凄绝从天牢走出去的青年说了什么,那青年人满身的霜意似乎便慢慢化开了,接过那姑娘手中的缰绳,二人于纷飞的大雪中并肩离去。
  陶太傅凄沉的眼底终浮起了几分和蔼笑意。
  还好,那把刀,找到了自己的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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