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末的愚者-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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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的局势真的很糟糕。人们受到恐惧与焦虑折磨,在各地掀起暴动,商店和百货公司遭到暴徒攻击,连警方都无法控制局面,甚至也出现强暴妇女或胡乱杀人的家伙。
想起来相当讽刺,如果事情继续像那样发展下去,也许在小行星来袭之前这世界就要毁灭了。连我都不禁感叹自己竟然得以幸存下来。
然而到今年,各地的暴动却不约而同地平息下来。
治安好转的原因之一,当然是严格取缔掠夺与暴动的结果。但在我看来,还有一个很大的因素是——人们开始放弃挣扎了。
无法承受恐惧压力的人大部分都死了,幸存的人们也许都开始思索要如何有意义地度过余生吧。大家开始发现,如果因为毫无思虑地闹事而被枪杀或送进监狱,未免太不值得了。一定是这样没错。
“等到更接近那一天的时候,大家或许又会开始闹起来。”
静江这么说,我也有同感。这种缓和状态一定只是暂时的。当死期接近,没有人能够保持冷静,我也不例外。现在只是短暂维持在和平局面而已。
夕阳西沉的速度很快,四周一下子就变暗,仿佛街上的某处有一个调整明暗的开关,被人一口气往左旋转,将明照一下子调暗——虽然现在才下午五点半而已。
我们在街角左转,一阵咖喱的香气越过左方的围墙扑鼻而来。
“今天的晚餐大概是咖喱吧。”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想到还有人过着日常的生活,就让我感到高兴。
“的确。”静江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活泼。门口的灯笼微微照亮静江的脸。我这时才发现她的脸苍老许多,嘴角的皱纹比以前更清楚,肌肤也相当干燥。
“你想不想去租录影带来看?”静江突然提议。
我拿着装了米的塑胶袋,皱起眉头。“租录影带?”这几个字让我感觉不免有些轻率。
“有什么关系?”静江小声地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央求,也像是在抱怨。“不久之前我还常常租来看。”
“我想起来了,你以前常常悠闲地在家看电视,原来你看的是录影带呀。”
“这附近有一家录影带出租店,我们去看看吧。”
“喂!”我用不耐烦的声音说,“你到底明不明白现在是怎样的状况啊?”
“状况?”
“我们只剩三年可活,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看录影带呢?”
“可是,康子今天很晚才会到家。”静江缩着脖子回答。“在那之前我们要做什么呢?”
被她这样一问,我也无法回答。
康子似乎是打算沿着国道慢慢开车回来。虽然不知道她出发的时间,但等她抵达家门口,大概也超过晚上十点了。在不清楚康子为了什么理由回家的情况下,要我什么都不做地静静等待,实在是不太可能。
“话说回来,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人在开录影带店吗?”
“嗯,那家店应该还在营业。最近大家很少看录影带,都改用那种不知道叫什么的机器,不过我们家附近还有一家店在出租录影带。”
我装出不情愿的表情,勉强点头答应。“真拿你没办法,我们去看看吧。”
“好。”
不知道为什么,静江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4
这家店刚好在回家的路上,位于公寓和公车站之间的斜坡。我以前上班的时候应该每天都会经过才对,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发现它是一间录影带出租店。店铺大约十坪左右,招牌上的文字已经开始褪色。
“好久不见。”我们刚踏入店内,站在收银台后方的年轻男子便立刻打招呼,让我吓了一跳,差点把塑胶袋掉在地上。
“好久不见。”静江也鞠了躬。
“这位是你先生吗?”店员以开朗的表情看着我。
“这种时候还有人要看电影吗?”我用问话来代替回答。
店内有些潮湿,没有其他客人。我把塑胶袋放在收银台旁边的小柜子上,手臂感觉有些发麻。
“应该说,还是有些观众吧。”
店员胸前的名牌上标示着“店长 渡部”。他身上穿的浅蓝色围裙显得格外清洁,在阴暗的店内反而显得有些突兀。他的年纪大约二十五岁,浓眉大眼,下巴尖尖的。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但应该可以称得上英俊。我当下立即的反应是觉得这个店长未免太年轻了,感觉有些不可靠。
“不过几乎都没什么新作品。”他有些怅然地说。
“哪有人那么傻,这种时候还在拍电影。”
“话不能这么说。当导演的通常都是些怪人,其实他们也很想拍片,只是找不到演员。大部分的明星都不愿意演戏,或许都用之前存的钱去买避难所了。不过,我听说荷索和史匹柏都还在拍片。”他说到这里,似乎终于发觉自己太饶舌,换了一个表情说:“可是来租录影带的人倒还不少,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时间。”
“原来如此。”
至少在日本国内,大部分的人都已停止工作。既然不用再为退休生活存钱,也不用努力尝清贷款,那既有的存款就已经足够过日子,这当然也会导致许多人无所事事。
有些人反正没有其他事可做,便继续经营蔬菜店;也有渔夫认为打渔就是自己的生存意义,因而不愿放弃工作。
就这点来看,至少在这个国家,目前应该可说是出于接近理想的状态。譬如,原本只为自己打算的政客都离职了,剩下的只有少数具有使命感的政治家。
人们现在都为了非关利益或金钱的目的从事各项活动,这应该算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吧。
我转头看了看旁边,收银台对面有一个架子,最上层贴着手写的广告“有关地球毁灭的电影”,下方则排列着许多录影带。
“这些录影带是你选的吗?”
“嗯。观众的反应还不错。从电影的角度来看,地球毁灭的模式似乎有很多种。”他毫无顾忌地微笑着说。
“谁会想要看这种片?”
静江察觉到我又开始用起说教的口气,连忙改变话题:“对了,渡部先生也跟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她转向渡部问。“是五〇一号房吧?”
“是的。”渡部点点头。“我和妻子、女儿住在一起,另外还有一个顽固老爹。他原本一个人住在山形,后来因为房子被烧掉,我才请他搬来同住。”
“失火了吗?”
“火势从邻居那里蔓延开来之后,就把房子烧光了,所以我才邀他过来跟我们一起生活。”
我知道有些人会在绝望之余走向极端,烧了别人的房子或大楼。这种例子并不稀奇。
“令尊一定很高兴跟你们住在一起吧?”
“我也不知道。”渡部露出游移的表情。“他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却还很有精神,实在拿他没办法。最近他都在公寓楼上建造瞭望台。”
“瞭望台?”我反问。
“他说他要盖一座附梯子的超高瞭望台,还特地开车去买材料,之后就在顶楼上敲敲打打。他从以前就喜欢在闲暇之余从事木工,所以很擅长做这种事。”
“他盖瞭望台要做什么?”
“他好像是在看过一部电影之后受到启发。”渡部指着“地球毁灭”的架子。“这些录影带当中,也有跟陨石坠落有关的片子。”
那不正好是目前的写照吗?我感觉有些忧郁。
“在那部电影里,人类最终会获救吗?”
“很遗憾。”渡部垂着眉尾回答。“在那部电影当中,陨石撞上地球会导致水位上升,造成洪水,街道都会被大水淹没。”
“哦,我也看过那部片。”
“老爸大概是想要为洪水做准备,才会建造瞭望台。”
“就算跑上瞭望台,最后还不是会被水淹没?”我问。
“是的,不过他似乎是打算撑到最后一刻,看着其他人先沉进水里。他从以前就不肯服输,应该说是具有奇特的积极个性吧。”
“真是有趣的父亲。”静江开口回话。
“是吗?”渡部显得有些困惑。“只能说,度过最后时光的方式也因人而异吧。”
过一会儿,静江又开口:“那么……可以请你帮我们选一部片吗?亲爱的,难得有这个机会,就找些平常不太看的类别吧,譬如像是恐怖片之类的。”
我对恐怖片完全没有兴趣。“这也不错。”渡部插嘴,“选一部残酷血腥的恐怖片如何?像是那种大家一个接着一个被杀死的片子。”
“看人残酷地被杀死有什么好玩?”
“至少,”渡部一脸认真地说,“看了之后或许会觉得,‘和这种情况比起来,装上陨石还好一些’。”
5
我和静江并排坐在和室的电视机前看录影带。
这部片的剧情闹哄哄的,完全没有内容可言,只是看一对美国夫妻歇斯底里地发火、尖叫、闹来闹去而已。
片名叫做“墙壁里有人”(注:原名“The people under the stairs”,中译为“恶鬼之家”。),让我原本以为这是关于墙壁里若隐若现的幽灵之故事,以营造恐怖的气氛取胜,直到最后才知道确实有鬼——但事实上完全不是如此。
电影一开始,就看到作为舞台背景的房子里关了一大群人。这不只是“有人”,而是“有一大堆人”。
静江似乎也有同感,看完之后感叹地说:“剧情还真是简单明了。”
“根本太夸张了。”
“的确。”
看看时钟,现在才九点,距离康子抵达还有一段时间。
晚餐是烤肉,所以不用做太多准备工作。蔬菜和瓦斯炉已经放在桌上,待会只需要在烤肉之前端出肉,再把酱汁排放在桌上——静江这么说道。她大概觉得,使用过期的调味酱总比淡而无味来得好些吧。
“我们再看一部片吧。”静江从录影带店的袋子里拿出另一卷录影带。
“随便。”我虽然不太想看,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这时我才忽然察觉到腹部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不知道是肌肉紧张还是胃在抽痛。我也发现自己害怕和康子重逢。能够见到暌违六年的女儿虽然值得高兴,但却更让我感到紧张。
“亲爱的。”静江似乎发觉我内心的紧张。她伸长娇小的身躯,将录影带放到录影机中,没有回头地低声说:“我希望你能和康子和好。”
我模糊地回了一声,听不出是“哼”还是“嗯”。
“只剩下三年了。”静江摸着遥控继续说。
“你不说我也明白。”
事实上,我自认明白这点。虽然无法想象康子今晚回来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但我也认为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了。只是,我心中感到不安。
问题在于,我到底该如何应对?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切入话题、如何说话、如何重建两人之间的关系。这世上真有人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电影开始了。这部片和先前的恐怖片相较,情节铺陈较为传统。主角在得知自己已经罹患末期癌症之后,开始寻找杀死自己妻子的犯人并加以复仇。
除了互相射击的场面有点吵杂之外,基本上还算有趣。虽然不会让人热血沸腾,却也不算无聊。
“这部片还挺有趣的。”静江倒转录影带的时候也这么说。
“嗯。”我只简短地回答。接着,我望着没有画面的电视荧幕问她:“你不觉得我们在这种时候还看电影,很像是傻瓜吗?”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件很蠢的事情。
“像傻瓜又有什么关系?”
“是吗?”
“是啊。”
“关于康子的事。”我小心不让她发现自己内心的紧张。“她该不会是太恨我了,想要在小行星坠落之前先把我杀死吧?”
“这也有可能。”
“喂。”
“开玩笑的。”
6
过了十点半,门铃终于响起。也许是由于这几年都没有访客上门,因而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意会到这个声音所代表的意义。
“是康子。”静江脸上绽放笑容,起身去开门。
我发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暗骂自己不中用,却没有任何用处。我试着深呼吸,但连吸入的空气都在颤抖。
我挺直背脊,胡乱调整桌上的餐具,从冰箱拿出肉,改变盘子的摆放角度,检查沙拉油还剩多少——这些都是我平常不会做的事情。
“爸爸,好久不见。”门口传来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康子站在门前。她的外表几乎和六年前在我父亲葬礼上碰到时没有两样。不,甚至和十年前离家时也几乎完全一样。
她穿着一件带有秋天气息的枫红色开襟衬衫以及一条深蓝色窄裤。她今年应该已经三十二岁,但修长的身材看起来仍像二十几岁。头发剪成短发,长度不到肩膀,给人利落的印象。
她那显示坚强意志的眉毛仍旧没有改变,黑色的眼珠子则瞥了我一眼后,马上又移开视线——不,先把视线移开的应该是我。
我的笑容想必很僵硬,康子的表情也不算开朗。她特地回来看我们,原本让我有些期待她会带着灿烂地笑容将过去的争执付诸流水,但她很显然仍旧怀着警戒的态度。
她的态度像是无声地声明:“爸爸和我之间的嫌隙还没有消失。”
“真的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康子。你过得还好吧?”
静江这些年来从来没有露出如此喜悦的眼神,真是天真到令人羡慕。她从厨房拿出小盘子,引领康子到餐桌前,自己也坐下来。
“我很好,妈妈呢?”
“我也很好,大概还可以再活三年吧。”静江露出微笑。
听到这里我啧了一声,康子似乎也听到了,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但她没有说什么,又继续对静江说:“真不敢相信真的只剩下三年。不过还好家里没事,仙台这里一开始也很混乱吧?”
“人类真是脆弱的动物。”静江感触良深地点点头。她边说边点燃瓦斯炉,迅速地铺上一层油,接着对康子说:“你要吃就自己放上来烤吧。”她指着蔬菜和肉,又说:“那些人知道自己几年以后就要死了,突然失去控制,争先恐后地逃跑、抢夺或是彼此怒骂,真是脆弱到可怜。走在路上的小狗还比他们冷静多了。”
“那当然,狗又不会看新闻。”我挖苦地说。不过我很讶异听到静江说起“人类很脆弱”这种话,我没有想过她会去思考这种事情。
接着有一阵子我们都忙着烤肉。虽然没有交谈,不过铁板上的烤肉所发出的嘶嘶声和弥漫的白烟也让这一餐感觉还算热闹。
我脑中拼命思考该说些什么。想问的问题多到问不完,像是结婚了没有、如果已经结婚了有没有小孩、工作现在如何、不打算回来吗。当然,我最想知道的是康子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吃完碗里最后一粒米,我放下筷子,偷偷吐出一口气。十年没有和康子坐在同一张桌子,而她从刚刚开始一直没有看我,沉重的气氛让我喘不过气。
“对了。”“对了。”
康子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开口。
我们互望一眼,双方都露出尴尬的表情,彼此推让发言权。最后我终于决定自己先开口,结果又变成同时说话的局面——
“你回来有什么事吗?”“爸爸,你找我过来有什么事?”
“怎么回事?”我有些摸不着头绪,康子也皱起眉头,同样搞不清楚状况。
铁板上的肉片烤得太久,发出吱吱的声音,似乎已经烧焦。
“你问我有什么事?不是你自己有事要回来的吗?”
“我是因为爸爸说有事一定要找我,所以才回来的。”
康子似乎也为眼前难以理解的状况感到动摇,但没有特别显出不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