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台-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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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家人吵吵嚷嚷个不停,殿上乱哄哄一片。
萧昱有些烦躁,一贯不在臣下面前轻易显露情绪的帝王,此刻也有些动怒了,尚未发作,就听得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
“人都被你们逼死了,你们不反思自己的过错,还在互斗,互相推卸责任,哪里还有为人兄,为人母的慈爱?这般言辞,与禽兽何异?”
随着步摇环佩之声,皇后步入殿中。
长长的袍裾在地上拖行着,魏云卿拂袖转身,语调挟怒,冷冷看着殿上的温袁两家人。
猝不及防地呵斥,吓得温袁两家不敢吱声。
萧昱起身相迎,拉住魏云卿的手,欲引她上座。
魏云卿没有上座,而是走到温袁两家面前,继续道:“魏国以孝治天下,温郎自尽,的确有愧孝道。可?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你们自己看?看?,你们这兄长父母做的可有半分慈爱的模样?人都死了,还在利用他们互相攻击,你们哪儿来的脸指责他们不孝不义?”
温袁两家惊呆了,皇后一介女?流,竟会用如此激烈的语气斥责他们。
萧昱也吃了一惊,魏云卿一贯温顺,不想今日竟刚正至此。
温母抹着泪,痛心道:“吾儿十月怀胎,艰难成?人,一朝殒命,却?无处伸冤,妾痛心剖肝,皇后不曾为人母,自是不能体谅妾身做母亲的心。”
萧昱先前一直沉默着,听到此处,才开口呵斥道:“大胆,你这是在质疑皇后吗?”
天子语调虽轻,却?是不怒自威,温母默然垂泪不言。
魏云卿继续说着,“如果他们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就绝不会走绝路,是你们逼死了他们,是你们的仇恨造成了他们的悲剧。”
袁延伯不服道:“儿女婚事本就是父母做主,若是听话,便?也没有这般惨剧,他们忤逆父母,自寻短见?,便?是不孝,有愧家族生养之恩。”
魏云卿目光投向袁延伯,道:“袁卿的妹妹,我端午时见?过一面,漂亮端方可?怜人,她还是那般年轻鲜活,却?被逼入绝境,袁卿不思己过,反倒推卸给他人,无非是想减轻自己的罪孽感?罢了。”
袁延伯垂首,惭愧无言。
“人已经死了,你们还在互相推卸责任,现在该做的,难道不是弥补他们,完成?他们的遗愿吗?”
两家人同时抬头,愕然看?着魏云卿。
魏云卿话陈词一番后,话锋一转,对萧昱道:“陛下,臣妾以为袁氏女节义可?嘉,当追赠义妇,与?温氏子合葬。”
话音落,两家人大惊,同时反对,“不行!”
温母强烈抗拒道:“不行,我儿已与?裴氏女?定亲,要娶也只能娶裴氏女?!”
魏云卿还未开口,萧昱先动了怒,“放肆,皇后的话,也是你们能反驳的?还有没有尊卑上下!”
天子一怒,满座惶恐。
袁温两家睁目,惊愕看?着天子,天子临朝一贯喜怒不形,渊默沉稳,此番竟然跟他们动了怒?
萧昱目光转向那冥顽不灵的妇人,斥道:“人家裴氏女好端端活生生一个人,如何嫁给你死去的儿子,你这不是耽误别人吗?”
温母羞愧低下了头。
“生不能同寝,死宁不同穴?”萧昱面若寒霜,质问着两家,“难道,你们要让他们死都不得安生吗?”
魏云卿赞可地点点头。
萧昱冷着脸,继续道:“便依皇后议,加封袁氏女?为义妇,追赠温氏郎为给事中,温袁两家不许再争,为他们配婚合葬。”
金口已开,事成?定局,温袁两家不敢再争。
式乾殿恢复了宁静。
*
处理完温袁之事,便该解决裴氏之事了。
翌日,萧昱便召来了裴雍。
萧昱问裴雍,“前日,裴卿派人打伤了柳弘远,是不是?”
裴雍面不改色,“臣家大喜之日,他来闹事,非是殴打,只是正常驱逐。”
“朕不是要追究此事,只是听闻卿家妹子与?他有情,柳弘远才会前去送亲路上阻拦。”萧昱试探道:“事已如此,裴卿也莫再固执己见?,何不成?全了他们,莫再上演孔雀东南飞的悲剧了。”
裴雍面不改色道:“陛下想是误听了谣言,臣妹与?柳氏并无瓜葛,一心待嫁温氏,只不想?出了这样的事,臣妹大彻大悟,也决心出家守志,常伴青灯古佛了。”
萧昱蹙眉,劝道:“裴卿这是何苦,令妹还年轻,这不是白白蹉跎了一辈子吗?”
“臣妹心意已决,陛下莫再夺人之志了。”
*
离宫后,裴雍匆匆归家。
他已在天子面前说下裴智容要出家的话,未免落个欺君之罪被人弹劾,此番,裴智容是不出也得出了。
他宁肯妹妹削发出家,也绝不许她下嫁,婚宦失类。
到家后,便?让仆妇们把裴智容强行带到了祠堂,让她跪在列祖列宗面前,磕头认罪,又吩咐仆妇为她绞发。
裴智容反抗激烈,挣扎推搡着,仆妇们不敢动手。
“我不落,我不要出家!”
裴雍怒道:“此事我已奏明圣上,落不落都由不得你了!”
“我不要,我不落!”
祠堂一片混乱,裴智容挣开仆妇,狼狈躲避着,仆妇恐伤了裴智容,不敢乱来。
裴雍一把夺过仆妇手中的剪刀,怒斥道:“把她给我抓回来,压到祖宗灵前跪倒。”
仆妇们不敢怠慢,几个人制服了裴智容,裴雍亲自动手,拿起?剪刀,咔嚓剪下第一簇秀发。
青丝落地,裴智容崩溃了——
“不要,兄长,求你,我求求你了,不要剪,不要再剪了。”
她手脚都被压制着,半分不得动弹,她无法反抗,只能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裴通痛心不已,看?不下去了,扑通跪倒,跪行到裴雍面前,哭求道:“大哥,别再剪了,你饶了智容吧,你会逼死她的。”
“滚!”裴雍一脚踹开裴通,裴通疼的倒地哀呼。
裴雍继续毫不留情地剪着裴智容的头发,边剪边道——
“婚宦失类,是授政敌把柄,当初王侍郎贪财,把女儿嫁给庶族满氏,就被御史弹劾免官,终身不用,这是前车之鉴。”
魏国是门阀政治,婚宦失类,是在破坏士族游戏规则,他若让妹子低嫁,不仅他仕途全毁,连带裴氏一族也会被世家抛弃。
家族百年基业,如今交到他的手上,他作为裴氏一家之主,维护家族基业,是他不容推卸的责任。
秀发簇簇落地,裴智容心也沉到了谷底。
“我宁愿没你这妹子,也绝不会给政敌任何弹劾我的把柄,不会让裴氏陷入任何风险!”
剪刀飞快舞动着,随着咔咔之声,裴智容头发已被剪的参差不齐。
片刻后,裴雍将剪刀扔出,沉着脸,一言不发,大步跨出祠堂。
满地青丝委地,裴智容眼神涣散,神情麻木。
裴通跌跌撞撞爬到裴智容面前,心疼地看?着一地青丝,轻轻唤了她一声,“妹妹?”
裴智容屡遭打击,心灰意冷,状如痴傻,已然说不出一句话了……
*
裴家祠堂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宫里。
萧昱额头青筋隐隐暴起?,奏折狠狠扔到了地上,内监们吓得跪了一地,爬着去捡奏折。
他纵是天子,也不好去干涉人家的家务事,可?裴雍纵是不答应妹子嫁柳弘远,也不至如此狠心,将妹子折磨至此,面目全非。
而这一切,无非是因为那扭曲的士庶不婚的律法,在这对有情人之间,横起?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此刻,萧昱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愿景——
他要废九品。
他要打破这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门阀垄断。
第101章 梦魇
夜里; 魏云卿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端午那日,王孙公子们在马球场上尽情挥洒汗水,端方明?艳的小女郎们?摇旗呐喊着。
她拍手喝彩着,正?要走向凯旋归来的帝王时; 梦境开始扭曲; 艳阳高照的天气,顷刻陷入一片黑暗。
她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 身旁突然出现了一道道白影鬼影; 围绕在她的身边呜呜哭泣。
白影如同一个个无骨的布偶; 身子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在她身边飘荡着; 头部像极了曾经见过的小女郎,女郎正呜呜向她伸出手。
魏云卿吓出了一身冷汗; 猛然惊醒,手掌胡乱拍打着床榻,似要驱散什?么。
萧昱被惊醒; 抱住了恐惧的魏云卿;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赶走; 快把它们赶走。”她挣扎着,还在胡乱拍打着床榻; 仿佛那些白影鬼魅,还停留在她身边。
“别怕,没事; 没事了。”萧昱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魏云卿恐惧道:“白影; 我看到好多白色鬼影,你怎么看不到呢?”
萧昱掀开床幔; 四下看了一下,寝殿一如既往安静,窗户半开着,月光洒了进?来?,窗外那一丛竹子摇曳着,在地上投下婆娑的影子。
“别怕,只是月光的影子。”
他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抚。
魏云卿抬头看着他,无措而恐慌地比划着道:“我看到一个影子,长得跟袁氏女一模一样。”
萧昱安抚着她不安的情绪,眉峰却渐渐蹙了起来?,不解道:“你是皇后,与我同受天地正?气滋养,不该被邪祟入侵。”
魏云卿神色微微一怔。
“定是近来?事多,你过分?忧思,才会被这些邪祟入梦。”萧昱看着她的眼睛,给她力量,“卿卿,安定心神,他们?的悲剧不是你的错,你已给了袁氏女一个圆满的结局,即便梦到她,也?不该感到恐惧。”
沉稳的语气,仿佛是一个个稳定人心的咒语,魏云卿渐渐安静下来?。
萧昱静静拥着她,魏云卿闭上了眼,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同时,也?感受到了窗外婆娑的风吹到身上,有些微微的寒意,却让人清醒。
夜,静静的。
不知过了多久,萧昱问她,“还睡得着吗?”
魏云卿摇摇头,“我不敢睡了。”
萧昱沉默着,拉她起身,为她裹上狐氅,“走,我们去个地方。”
*
月明?星繁,天朗夜清,临近年关,月亮只有弯弯一勾。
萧昱再度带她来到了太极殿。
太?极殿是皇城主?殿,只有元会日和?皇帝登基、帝后大婚、册立太子这样的国之重典才会在太?极殿举行?,平日里大殿都是深闭无人,二人站在殿前石阶上。
冬日的夜晚天然带着几分冷冽的孤寂之意,让人感觉凄静,只有忽闪的繁星,给这夜空增添了几分?活力。
萧昱站在她的身后,按着她的肩膀,道:“我曾跟你说过,太?极殿是天下之中,正?对紫微帝星,集天下正?气于一地,你就站在这里,静静感受这天地之精。”
魏云卿抬头仰望,月光照亮了她的身型,她静静感受着天地正气,沐浴着日月精华,心中渐渐宁静。
“现在,还怕吗?”
“不怕了。”魏云卿摇摇头。
这恢弘壮丽的太?极殿,是国家权威的象征,大约真是那磅礴稳重的气势,驱走了所有阴暗邪祟,怪力乱神,让人安心。
萧昱在她身后,高大的身躯将她整个包裹,给她温暖,给她力量。
他安慰她道:“袁氏女你问心无愧,裴氏女也?尽力了,如今这般结果虽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可这是人家的家事,我们?是帝后,更不能开这个以强权去干预他人家事的头。否则,朝堂世家也?会上行?下效,以强权去压迫那些更弱小的人。”
魏云卿吸了口气,近期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在她面前浮现着,心中万分?感慨。
“我懂,我只是很感慨。”
魏云卿垂眼,看着地面?,缓缓道:“从小,母亲就告诉我,我是魏氏的女儿,我要以家业为己任,我要为魏氏不坠的门户奉献自己。”
她顿了一顿,抬头看着夜空闪烁的星星,眨了眨眼。
“所以我要入宫,我要做皇后,我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萧昱静静听着。
“我们?也?像男子一样读过书,也?知礼仪,看似什?么都懂,实则什?么都不懂。女儿只能被养在深宅大院,我们?对世界的认知,都来自于家族的教育。”
魏云卿说着,语气突然多了几分自嘲。
“可我们?从小就在被家族灌输、洗脑着,一切要以门户为重,家族至上的思想,我们?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因为一个世家贵女,联姻就是她最大的作用,她如果不为家族联姻,就会成为家族弃子。”
萧昱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
魏云卿却转身,面?对着他,“如果裴氏没有遇到过柳弘远,那她大概跟我一样,服从家族安排,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被冠以某某人妻子之名?,没有自?我,只需要相夫教子,循规蹈矩的过完一生。”
萧昱眼神微动,瑟瑟夜风吹动他们的发丝,衣摆彼此纠缠着。
“可她遇见了,柳弘远的出现给她的人生开启了另一种可能,她发现自?己可以自?由选择爱人,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自由主宰自己的命运。”
至于这结果是好是坏,都无需外人评说。
“她反抗的、她追求的,从来?都不仅仅是爱情,爱情,只是一个被家族宗法禁锢的女子觉醒的起点,她追求的是自由。”
魏云卿一字一句告诉他,“拥有选择的自?由。”
萧昱想,或许有着一样出身,一样成长经历的魏云卿,才能真正?理解这些贵女,理解她们?所抗争的。
即便不是嫁给柳弘远,裴智容也可以自由选择嫁不嫁人,嫁给什?么人,而不是像一件物品,被人逼迫出嫁,被家族安排的明明白白。
她们?曾经不反抗,只是因为被家族禁锢,从未走出过这片池塘。
而当她们?走出去,见识过这个天地的广阔后,她们也会向往江河湖海的浩瀚。
反抗不是叛逆,不是不孝,不是异类,是人们对自由的向往。
他思索着,突然问她,“那你觉得你有这个自由吗?”
“我没有。”
她没有迟疑地说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呐喊又在耳边回荡——
你会成为皇后,你会入主?中宫。
魏氏纵是无男再振门户,你也?要让魏氏的列祖列宗随着皇后的身份,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你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所以我佩服她们、惋惜她们?,她们?比我勇敢。”
“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什么决定,我从小都是对母亲百般顺从,讨她的欢心,母亲说我应该做皇后,我就做了,那一夜陛下问我登临高台,所为何意?我不知道,因为曾经的我,入宫只是为了家业。”
萧昱眼神一动。
魏云卿看着他,“那时我觉得,我是魏氏女,我就是应该扛起这份家业责任,维护魏氏门户不坠,不让魏氏列祖列宗的功业沉寂。”
哪怕是被迫接受一场政治联姻,她也?不想让母亲失望。
可魏云卿又话锋一转,告诉他,“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入宫之后,我看到了更多的选择,我不是只有联姻这一个用处,我选择陛下,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萧昱神情微动,他想,她跟自?己说这些,应该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了。
从顾太?傅初提废九品,至宋世子度田改革,到如今他谋齐州、立盐禁、压世家、收四郡。
一步一步,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踩着无数动乱与鲜血,有条不紊的将权力一步一步集中,都是为了走向那最终的目的——废九品。
她选择了他,便是无论他做什么选择,她都会与他共进?退。
这是一条艰苦卓绝的路,他必须告诉她。
“百姓总以为造个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