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剑八-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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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白光从窗外射进来,此时,某人在底下大声呼叫。众人的声音结集成一股叫嚷,杂沓的脚步在灌木丛中发出沙沙声响,更多的光线直射阳台。
菲尔博士挪动脚步,用手杖轻敲玻璃门。
“你知道吗,你最好进来。”他和善地说,“你逃不了了,他们已经看见你了。”
门把开始转动,又迟疑了下来。玻璃后叮当一声,像是有人隔着镶板玻璃用枪的准星对着他们;菲尔博士纹风不动。他仍保持视若无睹的友善,手电筒白色光束照射下,他们看见门后移动的那个黑影愈来愈大……
“要是我是你,我不会这么做的,”博士建议,“毕竟,你知道,你还有机会。从艾娣丝·汤普生的案子以来,就有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协议,就是他们不会吊死女人。”
钢制准星陡然滑落,仿如执枪的那只手已经虚脱了。那人的颤抖隔着门透过来;门摇晃一下,被扭开来。
她一脸惨白,白到她的嘴唇看起来发紫。宽距的蓝眼睛透露着果决,并未因走投无路而呆滞。姣好的面容如巫婆般苍老,双颊松垮,只剩一脸疲惫。
“好吧,算你赢。”贝蒂·狄宾说。
紧握在黄色橡胶手套里的毛瑟枪,掉落在地上。菲尔博士在女孩昏厥倒地之前,抱住了她。
第十九章 极可能成为事实的故事
这个故事,恐怕已经被传述了千百遍。它被各大媒体大肆报导,变成报纸社论的主题、妇女杂志议论的焦点,老掉牙的教训和启示,也被家庭专栏赚人热泪的人道主义者拿来大作文章。
贝蒂·狄宾——她的本名并非贝蒂·狄宾,她跟她所杀的这名男人完全没有亲属关系——她在布里斯托的霍夫尔监狱里服毒自杀前一个星期,亲口揭露了这个故事。这就是为什么菲尔博士迄今仍坚持,这并非他成功破获的案子。
“整个事件有个关键性的事实,”他会这么说,“这女孩并非狄宾亲生女儿。她于他在美国居住期间,曾当了他两年的女佣。这就是解释。我从开始就猜到了。光凭手上的证据,很容易就可以断定她是凶手;罪证在侦查初期就很明显。唯一让我困惑的,是她的杀人动机。
“现在我们已经得到答案,这表示她和狄宾一样,都在蓄意隐瞒自己的身分。你们瞧,她就是那名让狄宾魂萦梦牵的女人。狄宾当时越来越厌倦在美国欺诈骗钱的生活,决定洗手不干,到英国隐姓埋名(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再做其他描述),他要她一块远走高飞。她,顺便提一下,据史宾利对她的描述是“行止如出身公园大道的上流社会名媛”。
“我认为我们该逐字逐句来读她的供词。她声称,他原本打算在改名换姓以新身分示人之后,在众人面前称她是他的妻子,但是那个机会产生了波折。她说,因为狄宾亟欲成为一个有头有脸绅士的心意胜过此事。他当时谈成协议买下出版社的股权,对家务的安排没有交代,结果在伦敦旅馆不期然被柏克遇见他正跟那名女孩在一起。(你是否还记得她告诉我们诸如此类的故事,当时她假装成是他的女儿?)狄宾拙劣地扮演着他的角色,仓皇间发现这名年轻貌美的女孩没有戴婚戒,想像一下,这对他的身分地位会有多大伤害;这是决定性的一刻。所以他脱口介绍她是他女儿,从此以后不得不继续圆谎。如此一来,虽是遏止了流言蜚语,却迫使女孩必须滞留在海外。要是她跟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可能会忘掉自己的身分,变回一个热情的恋人,旁人——尤其是仆人们——一定会发觉有异,变成“父亲”与“女儿”之间不伦之恋的丑闻。
“这些,正如我所说,是她的说词。要是你们愿意的话,可以接受这种说法。而我以为,狄宾是个十分谨慎和有先见之明的谋略者,他把不期然的巧遇,扭转化成一个狡猾的策略。我认为,他故意设法让女孩假扮成他的女儿,摆脱她。要不是这个机会,他可能忘了他英国绅上的身分,隔没多久就要来探视他迷恋的女人。因此,在巴黎的公寓里,有名“女伴”(这个人并不存在),以及关于她的虚构故事。狄宾,就如你们所看见的,非常热中自己的新身分。他不需要让这个女人离开他的生活。他认为这样的安排天衣无缝。他有唬人的学者身分和新追求的事业;他让她假扮他的女儿,没有一个情妇更能应付这些复杂的需求。他想见她的时候就可以见她;其他的时间,就让她跟他保持一段方便的距离。狄宾的新身分才得以如愿冒充下去。
“然而,不可避免的是,他又渐渐厌倦了他的新生活。我怀疑,这个天衣无缝的安排真能如他所愿。因为他周遭的环境让他非常不自在。他们都不喜欢他,也不“敬爱”他,甚至不能让他享有如过去一样的身分地位。他们摆明了在容忍他,只为了他在生意上的价值。他从此情绪低落,开始借酒消愁。
“一段时间后,他决定远走高飞,在新的人群中开始一段新生活。他准备继续维持身分地位,带女孩一起走,无论她的身分是妻子还是情妇。在这个节骨眼,有两个麻烦出现,成形,危害他所有的计划,史宾利出现和女孩坠入情网——她很诚心表示,她爱上了莫利·史坦第绪。
“我建议各位看看她的供词。这是份令人感到好奇的文件:掺杂了真情、讥讽、在校女生的天真、成熟的智慧、谎言和虚伪浮夸却不时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自白。她署名“派提丝·穆霍兰”。在她跟随狄宾的这段日子里,她恨他的成份多,爱的成分少,还加上一点轻蔑,以及相当的羡慕;她生性优雅和冷静;书读得不多,而她的机智却可以弥补,并且还有狄宾所欠缺的高品味。
“这么一来,他一定得不时带她到英国来。庄园里的人都喜欢她,莫利·史坦第绪对她一见锺情。据她说,她也爱上了他。我记得其中一段她说,“他是个让人觉得自在的人,我喜欢的类型。几乎所有人都讨厌跟冰窖与老虎的结合体共处一室。”我可以想像得到,这个女孩到最后还面不改色坐在治安推事面前,用这种口吻侃侃而谈……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这都是个令人惊羡的机会。她必须冷静演下去。她嘲笑狄宾走火入魔,狄宾居然支持她并鼓励她。因为他想,他可以藉此报复那些藐视他的人。
“你们都知道,狄宾安排了一些完美的计划要带她远走高飞,她也接受了这些计划。‘怂恿他!’狄宾对她说,‘嫁给他,再当着众人面前羞辱他们一番。’这个点子让他得意万分。他准备接下来,等婚礼的喜讯发布之后,他要将他们真正的关系公诸于世,讽刺一鞠躬,带着新娘翩然离去。若各位有任何比这个更好的方法让你恨恶的人成为笑柄,我愿闻其详。
“事实上,他完美的计划全是一厢情愿。贝蒂(我们姑且还是这么称呼她吧)并不认同他的做法。这个争议点相当明确。她想当的是‘史坦第绪夫人’。她要当史坦第绪夫人、并抹煞过去一切的唯一途径就是,杀了狄宾。
“这不仅是个冷酷的决心,也是故事的开始。女孩似乎陷入某种自我催眠状态不可自拔;她说服自己她过去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饱受不公平待遇;在脑海中不断编织她的委屈和伤害,直到她逐渐相信那些都是事实。她的供词中,她歇斯底里爆发了她对狄宾的敌意,她对让自己成为凶手的妙计感到相当自豪。
“这时史宾利出现了。史宾利同时对他们两人构成严重的威胁。当史宾利碰巧在英国遇见狄宾,他知道狄宾的情妇还跟他在一起,并假扮成他的女儿。因此,狄宾决定他必须做一个了结。开始的时候,史宾利可能扬言要在狄宾准备揭发这件事以前——让他冒名的女儿嫁给莫利——破坏狄宾最后开的“玩笑”。后来,狄宾意识到,无论在何处或无论他选择扮演什么身分,史宾利迟早会榨干他的血。简单地说,史宾利要不就继续勒索他,要不就是个永远的祸患。狄宾于是决心用最干脆的方式斩草除根。
“贝蒂支持他的决定,一方面也在酝酿自己的阴谋。史宾利的存在对她也造成致命威胁。她与狄宾藉书信往返商议该如何解决史宾利:这种做法有失明智。狄宾很聪明将她寄来的信件都销毁,但是他寄给她的信发现成捆藏在她巴黎的公寓里。在谋杀发生前两天夜里,其中一封信通知她‘那桩必要之事’已‘安排与史先生星期五晚上在一偏僻之处会面。’
“我敢说,她并不知道这件事的细节。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她此时变成一个充满仇恨、无法控制自己、疯狂要致狄宾于死地的人,浑身充满如在音乐厅舞台上演出的戏剧性。‘我觉得,’她说——几乎是认真的,‘我当时一定是被魔鬼附身了,’各位曾说过这样的话吗?喔,没错,通常是说说罢了。而她的行为显现出她内在情感是虚假的。我不想批评这位女士,我完全同意这个世界已经准备要除掉狄宾。我只是想指出,她画那张宝剑八纸牌是玩得过火了点……”这些就是菲尔博士在你要求他,解释他如何断定杀人犯是谁时说的一番话。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修葛·杜诺范对案情细节已经倒背如流。这是在庄园最常被提及的话题,他已经成了这里的常客,因为派翠西亚·史坦第绪答应了他的求婚,他也学会用强劲的措词和他未来的岳母说话。
茉儿·史坦第绪偏执的状况还是有待改善,她仍继续听收音机,放心史坦第绪上校已经将心绪放在出版经营上。茉儿坚称她早就知道贝蒂·狄宾是个背信忘义之人;也坚持要莫利去环游世界散散心。这些结局最后都成了陈腔滥调,或变成极可能成为事实的事,你将会释怀,并为这个极可能成为真实的故事做个恰当的结语。
不过,关于事后的说明,修葛记得要属在柏克办公室里那天的对话最为精彩。同年一个阴雨潮湿的十月午后,曾经参与这件案子的几个人都坐在火炉边,菲尔博士娓娓道来。
菲尔博士抽着柏克的雪茄,与其说在抽不如说是叼着,惬意躺在皮椅中。窗外帕特诺斯特路上大雨滂沱,窗前灰仆仆的污渍散落在保罗教堂圆顶的阴影下。明亮的火光,上等雪茄;柏克锁上正对秘书的书房门,拿出一瓶威士忌。亨利·摩根也到场,刚完成他新书的手稿《海军大楼的乌头毒草》来到伦敦。修葛当然也出席,独缺主教一人。菲尔博士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讲述时,遭柏克打断。
“直接说重点,”他嘟哝着,“告诉我们,为什么你认为那个女孩有罪。我们不要听这些性格的描述。不管怎么样,这又不是侦探小说。众人只会盯着这一章看,确定没有被保留的证据蒙骗。要是你有其他理由,我们都洗耳恭听。否则——”
“没错,”摩根附议,“这就是一部侦探小说。牵动丝毫纤细的情感,就足以引起谋杀某人的行动。”
“你给我闭嘴!”柏克正色说。
菲尔博士视若无睹凝视着雪茄:“但他说得没错。这并不符合现实,一点也不符合现实生活。比方说,要是一个现代小说家想对一桩谋杀做深刻而钜细靡遗的分析,他必得加重着墨在博帝(Bertie)被蒲公英围绕的少年时期、他亲吻家中女佣这类背后佛洛伊德式欲望的动机。人心理上的抑制对他产生了无论好坏的影响,都是一部好小说。当人无视于心理上的抑制,或被抑制腐蚀,就只是部侦探小说。”
“俄国人——”柏克说。
“我知道,”菲尔博士不悦地表示,“这就是我怕的。我不想讨论俄国人。经过一段长久思考,我的结论是,对从开始就积极要写一本关于俄国人之书的人来说,唯一适当的答案就是朝他下颚打一记上钩拳。此外,我发现,任何叫做某某斯基或某某夫小说人物的悲惨故事或痛苦经历,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引人人胜的作品。我这么说也许偏激了点。但这也是我阅读时备感困扰的地方,这些人根本部不是真实的人。喔,我的天哪,”菲尔博士若有所思地说,“这些人只会说一些言不及意的双关语!比方说,普波夫对伟克夫司基说,‘我昨晚见到的那个女孩是谁?’请诸位试着想像这段对话,可能出现在马可吐温或阿纳托尔,法朗士及任何俄国大文豪的作品中吗?诸位现在了解我的意思了吗?”
柏克不屑地嗤鼻:“你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搞不清楚了。我们言归正传。这是最后一章,我们总得对读者有个交代。”
菲尔博士又沉思半晌:“有关于狄宾一案与其他案子不同的地方,”他低声说,啜一口威士忌提神,“在于这件案子自行解释了自己,而你们却只忙着询问背后的含义。
“在我见到她以前,就已经非常确定凶手是她。第一个事实就是,凶手显然不是这个圈子或庄园里的人。凶手不但肯定是外来者,而且对狄宾人皆不知的过去(或现在)了若指掌。”
“为什么?”
“我们就从狄宾意图谋害史宾利这件事开始说起。我们之前的推论是,狄宾伪装离开接待所,再由前门返回家中。问题在于:狄宾是和共犯串通好当他的不在场证明?还是他独立行事,那位不知名访客预期出现在那间房间为了要杀他——不知名人士只需要替乔装的狄宾掩护,却发现自己也有不在场证明?无论怎么样,不知名访客的身分难道没有显示出一点迹象吗?
“很好。现在,所有重要的证据都指出狄宾确有共犯。我们开始想想,狄宾为什么需要共犯呢?只是找个人待在他房间里,这种不在场证明说服力相当薄弱。那个人不能现身,不能跟你一起行动,甚至不能证明你当时人在哪里。狄宾若只想要一个证实自己一直待在房间里的不在场证明,他只须要找个人随便做点事,证实他当时在场……比方说,打打字,或是走来走去,时不时制造点不同的噪音。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为什么要多此—举将这些无须分享的秘密告诉他人呢?
“这让我们想到第二点,也是最具争议性的疑点。狄宾在这个圈子里扮演他的角色。他在世时想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想要揭露自己的身分:告诉众人他是——”
“等等!”柏克插话,“我有异议。狄宾不会告诉任何人他过去的事,或他准备出门或谋杀史宾利的计划;他跟任何人都不熟,也不信任任何人。倒是有一个人——”他隔着眼镜瞅着摩根,“捏造了一名‘无知的受害者’,这个人被狄宾说服到庭园演练一出闹剧,事后,这名共犯竟没有现身说法,也没有被追诉。”
菲尔博士循着他的视线望着摩根,不禁莞尔。
“仔细想想看,”他说,“摩根,你们这个圈子里的人,谁想像得到狄宾变成一个举止轻浮、偶尔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之人?要是各位有这样的感觉,你们还会相信他或协助他吗?……我不以为然。然而,我是根据这张宝剑八的塔罗牌来推翻这个异议。要是你们相信真有一个无辜的共犯,凶手故意留下这个象徵和标志有何意义?那张牌是怎么来的?为什么那名无辜的共犯要带那张牌来?
“我们等一下再讨论那张牌。我们现在来推论,假设狄宾并没有共犯,是因为第一,他根本不需要,还是第二因为他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证明这两种假设。关于这事,真正的证据在于,你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