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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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以诚平时人和和气气的,见了保安,打扫卫生的大姐,也要打招呼,没什么架子,保安帮这么点忙,心里门儿清,到时,贺老板定要掏出根烟,作为酬谢的。
果然,贺以诚驱车进小区时,保安一见他,忙不迭出来招手:“贺老板!”
把展有庆的名字一报,贺以诚的脸上闪过非常明显的不快,最近,公司资金周转出了点问题,跟市政合作的一个项目,又被卡,他这几天正焦头烂额忙着,乍见那一口袋东西,更添不痛快。
展有庆跑这来做什么?他见颜颜了?
贺以诚扯了扯领带,语气平和:“哦,那真是麻烦李师傅你了。”他从车窗里丢出根烟,保安一把接住,往耳后一挂,跟他连连摆手,“贺老板,您客气,我这琢磨着您大忙人肯定不在家,就让他把东西搁这了。”
贺以诚微微一笑:“都什么东西?”
保安忙把口袋打开:“您看,都是老家那玩意儿,南瓜,石榴,红萝卜青萝卜,不过都怪新鲜的。”
“我家里倒不爱吃这些,这样,李师傅,你要是不嫌带回家尝尝吧。”贺以诚懒得多看一眼,他车都没下,那边李师傅对他谢个没完。
白昼苦短,天黑的早,展颜拎着保温桶跟贺图南到花园小区时,晚霞都已燃尽,只剩几缕紫灰横在天际,像一场绮梦的余音。
李师傅把青萝卜洗干净了,跟几个老汉在门口聊着,一口下去,嘎嘣脆。
“老李,你这萝卜可不赖,不辣嘴水分足!”老汉也拿了半块,点评道。
“嗐,贺老板给的,今儿他老家来人送这么大一口袋东西,我看得三四十斤,贺老板不稀得要呢,连口袋带东西,这不,都搁我这儿了。”
“那是,大老板什么没见过,这东西拿回家也是当垃圾扔的份儿,不过这青萝卜倒爽口,真不赖!”
“里头有个大南瓜,好家伙,个头得这么大!”李师傅嘴叼着萝卜,腾出手,比划了两下。
几个人,在路灯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天南海北地扯着。
展颜听见了,本都走过门卫室了,又折回来,伸头往里瞧了瞧,尿素袋子安安静静缩在角落。
那些东西,要从小苗长起,经春风,过秋霜,变成果实,才配从泥土里拉进家门。这一路跋涉,从展庄到米岭镇,再到城里,颠簸了百十里地。
爸把最好的背来了。
展颜拢了拢衣领,她第一次从贺叔叔身上看到了他的不屑,甚至,都算不上不屑,是不在意,不屑是有一种感情在里头的。不在意没有,连感情都没有,就像有个普普通通的人,从你身边经过,你既不讨厌他,也不喜欢他,根本没在意,就过去了。
爸一定挑拣了很久,也怀了一路忐忑。
她了解展有庆。
无论怎么样,这袋东西,就扔这里了,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小时候,爸闷头拉着平板车进了场,奶奶妈妈在后头推,那么一大车麦子,高高的,满满的,她坐在石滚子上,一下跳下来,跑过去看麦子,麦子长得穗穗饱满,麦芒刺到手,可她很高兴,因为丰收了。
贺图南跟她坐一班车回来的,两人一路无言,此刻,他见她站门岗那,动也不动,喊了一声:“回家吧。”
展颜走过来,心想,那不是我的家。
“你刚才看什么?”贺图南问她,他有许多话想问她,还没机会。
展颜还穿着他的毛衣,她说:“我回家把毛衣给你。”
“你穿着吧,我看也没大多少。”他完全没意识到她答非所问。
两人进了家门,林美娟正在拖地。
“林阿姨好。”展颜拘谨说。
林美娟浅笑:“洗手准备吃饭吧。”
她从李师傅那,已经得知白天发生的事,可到了家,贺以诚一个字没提。她去煮了粥,正是南瓜粥。
饭菜都准备齐了,贺以诚眼底有些许倦色,他最近比较累,但还是坚持下厨。
展颜见他在厨房,本来是打算要热一热鸡肉,大家一起吃的。
中午在学校,她用饭缸只倒了一点。
那就等明天白天,她自己吃好了。
“颜颜,我听老师说,你考了十八名,非常了不起。”贺以诚开口,展颜才知道原来他已经跟班主任通过了电话。
那种无时无刻不被监视的感觉,猛地袭来。
可她又没道理说点什么,她花的每分钱,都是贺叔叔的。
“老师说,还有进步空间。”展颜看着碗里的粥,忽然怔了下。
“那当然,毕竟镇上教育资源太差了,换个环境,你又肯用功,进步是自然的。”贺以诚把鳜鱼往她眼前挪了挪。
林美娟尝口粥,说:“这次买的南瓜不太好,”她笑看展颜,“不怎么甜,肯定没你们家里种的好,我听说你家里土质好,长什么都很好。”
贺以诚敏锐察觉到什么,抬头,看了看林美娟。
她无事人一样,自顾说完,又去跟儿子说话。
他们宁肯花钱再去买,也不愿吃爸送的,展颜又推翻了之前所想,嘴巴干干的,没吃几口,说:“我吃好了。”
“怎么就吃这么点儿?”贺以诚做了那么多菜,她没吃多少。
展颜说:“我作业很多,先去写作业了。”
“颜颜,你刚进门我见你拎了个保温桶,怎么还从学校往家里带什么了吗?”林美娟眼尖,那保温桶旧旧的,展颜有点藏掖的意思,早送卧室去了。
一时间,大家都看她。
展颜不觉低头:“我爸今天来学校看我了,带的鸡肉,油有点大,鸡太老了,我想你们不一定爱吃就没说。”
贺图南筷子微微一动,他不着痕迹看着贺以诚,他看见了,爸的眼底有深深的厌恶,快要溢出来了,可眼睫轻轻一眨,仿佛那些厌恶坠入深潭,再也寻不着。
短短几秒之间,贺以诚的表情变化,贺图南都懂。
哪个字眼刺痛他了?贺图南也快透不过气了,只是一时无人说话而已,空气却像布了毒,多呼吸一口,都要命。
贺以诚还是好脾气地开口,他温和笑着:“是吗?你爸爸来怎么都没提前知会一声?”
这话里,有怪罪,淡之又淡,他还是笑着。
展颜心口酸得发胀,她不敢再多留,怕一会儿,自己要哭出来。
“我也不知道,贺叔叔,我先去写作业了。”
她飞快走进卧室,把门一关,趴桌子上哭了。
饭厅里,贺以诚让贺图南回自己卧室。
林美娟眼里有几分奚落,嘴上却寻常:“儿子又没说吃饱。”
贺图南却起了身:“我饱了。”
饭厅很快只剩夫妻俩。
“你提这个做什么?”贺以诚敲了下碗。
林美娟吃饭跟贺以诚倒很有夫妻相,都斯斯文文的,她也斯斯文文地说话:
“今天南瓜确实不太好,怎么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贺以诚嗓音平静,但态度是专横的,他这人总是绵里藏针。
林美娟很讲究地擦了擦嘴:“不明白。”
“我们多年夫妻,不必拐弯抹角,今天展有庆来送了东西,我懒得弄家里来,也没人爱吃,你是不是从李师傅那知道了?”贺以诚直言。
林美娟说:“对,我知道了。”
“所以你是想暗示颜颜,她爸爸来过了?”贺以诚眉心已经开始跳火,但他极有风度,不轻易发怒。
林美娟直视他:“我不懂了,她爸爸来送点东西我看挺好的,你怎么不跟人孩子说呢?还是,你觉得展颜爸爸是乡下人,拿的东西上不了台面?”
贺以诚本就心情不佳,此刻,脸上是一分平和也没了,但声音依旧压住了:
“你想说什么?”
林美娟说:“我刚不是说了吗?我觉得,我说得够清楚了。”她一眨不眨看着他,“你不怎么高兴。”
“确实。”
林美娟没想到他这么诚实,她也压着声音:“你不高兴什么呢?”
贺以诚往后一靠,闭了眼,揉起太阳穴,他已经不想说话了。不高兴什么呢?不高兴展有庆心存妄想,居然敢偷偷摸过来;不高兴颜颜今晚只吃了那么点儿饭;不高兴妻子明里暗里的试探,他不高兴的多了去了……
“我呆会就去妈那里,”林美娟深吸口气,说,“你送我过去吧。”
“你打车去,我今天很累。”贺以诚没睁眼。
林美娟眼圈都要红了,她简直有点恨他:“累?我看你到了家忙前忙后搞那么一桌子饭,一点都不累。”
贺以诚慢慢睁开眼,他眸光很深:“你想和我吵架吗?”
“吵架?我跟你吵过架吗?你平心而论,我们这十几年里都没闹过红脸,可是现在呢?你不明不白……”她说不下去了,站起来,拿过沙发上的包,匆匆抓起进门衣架上的薄大衣,换鞋下了楼。
贺以诚坐了那么一会儿,也很快起身,捏着车钥匙跟了出去。
一时间,只剩过道里靠墙站着的贺图南,他静静立在那儿,在一片死寂中,敲了两下展颜的房门。
爸妈的对话,从头到尾都非常克制,他听得一字不落。
展颜在屋里糊了一脸泪,她听见敲门声,擦擦脸,才开了门。
贺图南也不进去,靠她门框:“你来时在门卫室那看什么呢?”
“没什么。”展颜心里空落落的,她没说话的精神。
贺图南冷笑:“撒谎。”
她抬头。
贺图南说:“你爸,是你爸吧?今天在学校门口那个人?他真是你爸?”
展颜同他对视:“是我爸。”
贺图南压根不信,真是她爸,为什么贺以诚会生气?
贺以诚今晚的表现,不但没洗清什么,反而验证了他的猜测。原本,他都想到了,也许,展颜真的有自己的爸爸。
但那样的人,是她爸爸的话,贺图南发现自己也很难高兴。
“你爸来我家送东西,我爸没要,所以你对我爸今天很冷淡,是这样的吧?”贺图南语气不善,他同时很气她是白眼狼,爸对她那么好,她不会感恩的。
他什么都知道了?展颜先是一慌,很快镇定下来:“我知道,你们家……”
“什么我们家?”贺图南不耐烦打断她。
展颜继续道:“就是你们家。”
贺图南冷眼看她:“你说。”
“你们家不缺东西我知道,但那是我爸真心想送你们家吃的,我家离这里很远,我爸背那么重的东西不容易,”展颜说着说着,要哽咽了,“那是我爸挑最好的给你们送来的,最好的那些,我爸我爷都不一定舍得吃,就送你们家了。”
“这叫礼尚往来。”贺图南说,一脸的锱铢必较。
展颜果然没听懂。
贺图南语气里带着讥讽:“你觉得我爸没领情?你不也不领我爸的情?这不就礼尚往来,叫什么?”
展颜被他说哭了。
“我什么时候不领贺叔叔的情了?”
她一点都不想跟贺图南讲话,说不通,她把他推出去,关了门,窸窸窣窣快速脱掉毛衣,再开门时,没想到贺图南还在门口站着,她把毛衣怼到他胸前:
“还给你。”
第23章
贺图南被毛衣扫到下巴;一阵痒,他知道展颜多少有点赌气,他不知道的是;她来他家里;当初也带着点赌气的意思。
展颜又把门关了。
他抱着毛衣;上面沾了几根细软的头发,贺图南拈起来瞧;那长度,显然是她的。他又鬼使神差地低头嗅嗅,一股干燥的;温热的气息而已。
站了会儿,才回自己房间。
林美娟没走远;直接跑宋笑家里去了,贺以诚没找到她;打她手机;她也不接。
等贺以诚找到宋笑家楼下,她不肯下来,宋笑倒下来了。
天冷;她裹了件大衣却还光着两只修长白皙的腿;趿拉着粉绒绒的拖鞋,跑下楼,见着贺以诚就笑:
“闹别扭了?”
贺以诚算是默认;宋笑眼波流转:“贺总;我当你有多了解女人;你们男人呐……”她语气总是娇娇软软;这一声叹息;不知辗转含了多少幽怨似的。
“让她今晚在我这里吧;”宋笑提议,“气头上,反倒不该强求,有什么事你们明天再讲,美娟可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要我说,一定是你的错。”
她说完,自己先笑了。
贺以诚不得不承认,宋笑的声音,在这初冬的夜里,有种熨帖,她说“一定是你的错”时也是软的,好像一只翠鸟儿,在你掌心轻轻啄了那么一口,意思一下,就过去了。
他想了想,说:“那就叨扰了。”
宋笑捂着胸口,像是怕冷似的:“你下次不准再跟美娟闹了,她这个人,你总该知道的,最有涵养有气也不会随便冲人发的,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我知道贺总工作忙,事情多,难免也有不如意的时候,可夫妻不就是彼此多担待着吗?我也劝劝美娟,大家各退一步,你说好不好?”
贺以诚没想到,她倒也能说出着边际的话,笑了笑:“当然好。”
宋笑是最不显老的小脸,皮肉紧绷,有种少女情态,难得嘴里的话很合事理,但行事,照旧无甚章法,就像被宠坏的孩子,爱怎样怎样。明明冷,偏要光着腿,此刻一边说,一边双脚小碎步一样地蹦,贺以诚看了心里一股哂笑。
“那我先回家,麻烦你了。”他说。
宋笑搓搓手指,轻轻呵气:“不麻烦的呀,我上楼了。”
她就这么慌里慌张又往楼道跑,脑袋碰了门,哎呦一声,捂着头蹬蹬蹬上去了。
贺以诚没急着回家,坐车里,手伸到窗外抖着烟灰。
家里悄寂,贺图南自己在卧室里翻了会书,又出来敲展颜的门。
展颜早不哭了,拿白纸誊抄试卷,只捡难题,字又小又密,为的是节省信的重量,好少费邮票。她小学时,一个田字格,能写十几个字,老师都说真要看瞎眼。
听见敲门声,她那心里,就像春燕在河边田野忙来忙去,忽被打断,嘴里衔的泥掉了一块。
贺图南在等她开门,他抿了抿唇,低着头。
等门开了,展颜的眼角垂着:“你有事吗?”
贺图南有点绝望地看着她,心想,她是妹妹,还真是妹妹,她怎么就成了妹妹?光是看着她,自己仿佛就已经罪孽深重了。
他掩饰性地咳了声,错身进来:“我帮你看看卷子,你不是说,物理跟政治考的不算好吗?你以后要是不打算选文科,政治倒不用太上心,想好选什么了吗?”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那自然是理科,可这会儿,展颜不太想同他讲话,夜色越来越重,她还有好些事要忙,他说话又那么令人难受。
可他人进来了,不好赶出去,展颜明明要选理科,此刻说:“我不知道。”
贺图南瞟见她桌上摆了纸笔,没话找话:“做什么呢?”
展颜一把收过纸笔,塞进抽屉,她快速瞧他一眼,说:“你怎么跟天牛似的?”
贺图南从没被人这么比过,他皱眉:“什么?”
展颜心里,天牛是一种很骄傲的虫子,挥舞着细长的角,修长的身体,一身黑,冷酷得不得了。不像绿蝈蝈,有点风吹草动就跳腿逃命。
她不解释,就这么站着,气氛僵硬。
贺图南不知道自己进来找什么苦头吃,但答应她的事,总要办了,又把话题扯前边:“你卷子呢?”
“不要你看,你请回吧。”展颜对着答案,已经看懂了自己错在哪里,她不需要他,日后努力,也是自己的事。
“你还在生气。”贺图南说。
展颜语气黯淡几分:“我并不是生气,只是觉得有些难受。”
贺图南也难受,他不知道她清不清楚自己身世,怕她知道,这对她来说,总是个十分难堪的事。看她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