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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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颜在屋里收拾东西。
贺图南敲了两下门,问她:“你现在饿不饿?我下饺子给你吃。”
展颜过来给他开门,说:“不饿,过会儿我下,我会下。”
好像默认他什么也不会一样。
贺图南就倚在门框那看她忙,她长高了,也许吧,反正是觉得要比六月里那会儿高,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眼睛似乎也更大了?奇了,都十几岁了,眼睛还能再变大?
“哎”他忽然喊了她一声:“你生日什么时候?”
展颜正给孙晚秋王静分礼物,停了一下:“清明前后,种瓜点豆。”
自打他说过,要她拿他当哥哥,展颜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了,转念想,两人要是能友好相处,也未尝不可,她跟他说话,情绪也不觉变了几分。
贺图南就笑:“清明节啊?”
“是的,等到清明,我就满十六了。”展颜一抬头,“你呢?”
“我大年初六的生日,怎么,你要替我过生日吗?”贺图南跟她玩笑,展颜认真摇头,“我没说呀。”
真扫兴,贺图南觉得她有时傻乎乎的,他眸光动了动,见她只穿件毛衣,腰细细的,藏在里头,隐约可见扁扁的轮廓,可胸前,却有了非常明显的起伏,他立刻想起那一抹天蓝。
“爸什么时候送你?”
“明天。”
贺图南睫毛微颤,像在思忖,说:“什么时候回来?初八可就开学了。”
礼物分好,她终于直起腰,也许是忙,鼻头闪着针尖一样的细汗,她头发有些乱,缠在脖子那,贺图南看在眼里,就想替她拨一拨,给弄出来。
“那就初七回来。”
可初六是我生日,贺图南这么想着,有些话,噙在口齿间没说出来。
“你这两个袋子,装那么多零食?”
展颜这才带了点笑:“给我同学的,孙晚秋,还有王静。”
贺图南问:“她们过生日?”
展颜摇头:“我们都不过生日,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她突然想起什么,看着他,“说错了,王静过过一回,喊我去她家吃饭,她奶奶给我们腌了辣椒,又辣又香,我吃了两个大馍馍。”
贺图南低头就笑了,走进来,坐她书桌前的椅子上:“辣椒有什么好吃的?”
“你当然不懂了,”展颜抿抿嘴,“王静她爸,有点疯了,她妈妈走了,家里只有爷爷奶奶,有辣椒吃就很好了啊,我也喜欢吃腌辣椒,把辣子切的碎碎的,放上盐巴,再滴芝麻油,非常美味。”
那玩意儿,怎么听都跟美味儿沾不了边。
贺图南眼中笑意褪去几分,他偏着头,打量展颜,想起爸说过的,她吃过许多苦,想到这,心里发软,软得像有一条无声的河,从心头悄无声息淌过。
“辣椒吃多了,肚子不难受吗?”他问。
展颜否认:“不难受,很有味儿,我不爱吃咸菜,喜欢吃这个。”
贺图南便扭过头,伸手拨了下窗帘,往外看,也不知是什么树长得老高,都与这间屋子齐平了,上头枝干沟沟壑壑,风一吹,仅剩的几枚枯叶倒像灰蝶一般上下飞舞旋着去了。
“你尝尝这个糖,我觉得好吃。”他肩膀被碰了碰,贺图南转脸,一抬眼,展颜正拿了一颗糖果,要送他吃,贺图南揶揄一笑,“借花献佛,爸买的吧?”
展颜忽意识到他换了称呼,以往,总是“你贺叔叔”,带点刻意,现在不了,她觉得贺图南变得好像可以亲近起来,难得也调皮一回:
“对,是爸买的。”
没想到,贺图南听到这句,脸蓦地冷了,像被人拿胳膊肘撞了眉骨,痛得很。他也不接糖果,只说:“我不喜欢吃甜的,也没你这么好吃,自己吃吧。”
展颜脸烧烧的,她把糖果放到桌角,不吭声了。
屋里刹那静下来,沉默了会儿,展颜说:“我去下饺子,你吃多少?”
贺图南心里窝火,丢句“随便“,起身到客厅看央视五套的体育赛事。
饺子下好,展颜在厨房切红辣椒,碾碎了,碗里又放白芝麻葱花,烧热油一浇,加点醋,端了出来。
“你要不要蘸这个吃?”她敲了敲碗。
贺图南瞥一眼:“我不吃蒜。”
展颜说:“没放蒜,我知道你不吃蒜。”
贺图南听到这句,神情才柔和下来:“你怎么知道的?”
“平时,我见你姜蒜都不吃,都要挑出来。”展颜吃饭时,留意到每个人的喜好。
贺图南点头:“对,我不像你,那么不挑。”
展颜说:“有吃的就很好,我不挑。”
“你要是想吃蒜,就吃吧。”贺图南拉过一盘饺子,“只是别跟我讲话,吃完记得嚼点茶叶。”
展颜没动,反倒一眨不眨看着他,贺图南抬眼:“怎么了?”
“你为什么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她直言不讳。
贺图南一脸莫测:“那你猜猜,我现在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展颜摇摇头:“猜不出。”
“那你就想办法让我高兴高兴吧,”他慢条斯理咬了口饺子,两腮微动,“比如,待会儿你洗碗。”
展颜答应了:“好,反正是我最后一次洗碗了。”
贺图南动作一滞:“什么叫最后一次?”
“明天我就回家了!”她掩饰不住那股兴奋,声音都跟着高了。
贺图南那口饺子,堵喉咙。
“又不是不回来了。”他闷声说。
展颜腼腆笑笑:“是得回来,可总有一天,我就不用回来了。”她会长大的,离开这里,这里不是她最后的栖息地,她心里清楚。
贺图南缓缓抬眼,他眉头锁着,就这么深深地,密密地,目光像一张巨大的网一样,罩在她身上。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等第二天闹钟响,猛得坐起,鞋也没来得及穿,跑向窗边。
他隐约听到汽车发动声了。
果然,贺以诚正大包小包往后备箱放,砰一声,他关了后备箱。
展颜围了条雪白的围巾,她抬起脸,朝贺图南房间望了望,他也许没起,当然,起了也不见得送她。
贺图南倏地松开手,帘子荡了荡。
他靠墙边,等了片刻,才又拨开窗帘一角,车子走了,空空如也。
第26章
一到寒冬;村子里触目的,荒凉连着荒凉。大杨树上都光秃秃的,喜鹊的巢;便一个个露了出来。展庄的人们;还同以前一样;太冷了,都蹲墙根下晒太阳;说着不知猴年马月陈旧的琐事,一辆车过,迎着它来;再目送出老远。
展颜刚下车,瞧见石头大爷背了一筐枯枝干草;慢慢走来,不过半年;石头大爷仿佛一下老了似的;等展颜喊他,他晃了两下,后背上东西实在太沉。
石头大爷瞅了她两眼;没认出人;展颜忙跑到他脸跟前,把帽子一撸,说:“我是颜颜啊。”
石头大爷这才咧咧嘴;展颜见他神情痛苦;问他:“你生病了吗?”
“腰疼得钻心;不中用了。”石头大爷干巴巴的唇不住地颤。
展颜忙帮他把那筐东西放下;从包里拿出袋点心;说:“你拿回家吃;腰疼看大夫了吗?”
石头大爷不肯要,推搡着:“拿给你爷吃去。”
“给你的嘛,”展颜硬塞,“好吃得很,又香又软,一点都不费牙口。”石头大爷成了苦瓜脸,那点心袋子,被他好一阵摩挲,揣怀里了。
“颜颜,你去城里念书好不好啊?”
展颜觉得他连声音都跟着老了,像含着砂砾,她低头看了看石头大爷没擦雪花膏的手,全是裂口。
“好,城里念书可好了。”她忽然抬头,很振奋地告诉他,“等我大学毕业工作挣钱了,我给你修房子。”
村西头,有三间老房,屋里地面没铺水泥,四季潮着,倘若留心观察,就会知道这房子极少亮灯,电费一年下来两块钱,这儿住着一对父子,就是石头大爷和他的傻儿子。
石头大爷嘴唇颤得更厉害了,他想摸摸展颜的脑袋,到底没动,瞧她那围巾,跟春天的梨花一样。
“老人家,来,这是止痛药,实在痛得厉害了,可以吃一粒。”贺以诚递过两盒布洛芬,他工作忙时,神经性头痛会犯,这是常备药。
他知道,这样的老人家是不会进医院的。
很快,他似乎不嫌脏,搭把手,帮石头大爷递那筐柴火。
展颜看着石头大爷背起东西,很慢地走了。这条路,他走了一辈子,现如今,好像走不动了,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么一个佝偻的背影。
她擦了擦眼,喉咙发紧,跟贺以诚说:“贺叔叔,你真是好人。”
贺以诚摘掉手套,抹去她眼角那点晶莹:“我并没你想的好,只因为你跟你妈妈都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所以,我得时常提醒下自己,否则,不配做你妈妈的好朋友,也不配做你的贺叔叔。”
展颜含泪一笑,她长大了,贺以诚望着她,她比她妈妈还要美丽,像一朵花刚抽出娇嫩的细蕊,女孩子有这样的美貌,如果没人保护,很容易凋零的。
他掩饰得很好,事实是,他厌恶这个村庄,厌恶这处穷山恶水,一步都不想踏进,一眼都不想多看,可他看起来像个大善人。
送走他,展颜进了家门。贺以诚压根没有进门的打算,无论她怎样邀请。
奶奶也没认出她,只当是生人:“你找谁?”
“我是颜颜。”展颜抚了抚围巾。
奶奶眯眼再瞧瞧,唏了声:“大小姐这是睡醒了想起来还有个家?”
展颜一句话也不想跟奶奶说,她一张嘴,空气都跟着不愉快,可奶奶见她脚边放那么一堆东西,又立刻跑来扒拉,她只好拦着:
“这是给孙晚秋王静的,你别动这个。”
奶奶啪一声给她后背一下,骂道:“胳膊肘往外拐的憨子,不说往家里拿,尽想着外人!”
展颜学了好些道理,反驳她:“这是贺叔叔买的,买来给我的,我的东西我有分配的权利。”
奶奶啐了一口:“你还不是从你妈肚子里爬出来的,没你爸,你妈能有你?”
“你看你,孩子回来是好事,你这是干啥?”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他摆手,“颜颜,快进屋去。”
展颜拖着东西快步走了。
进了屋,她一愣,原本属于她的那张一米二的床上早被杂物占满了,被褥没地方放,坨成一团,扔在角落里。
再一摸,是冷的,潮的,没人洗,也没人晒。屋里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
她呆呆看了片刻,这才真正明白:妈不在了,没有比这个真相更真相的事情了。
她收拾了很久,挪出睡觉的地方。屋里冷冰冰的,趁着太阳,她得赶紧晒晒被子,可被罩却是脏的,床单上还有来路不明的血迹,已经发乌。她记得,当时是洗好叠放在床上,还特地盖了块旧围巾。
“谁用我的被子了吗?”展颜问奶奶。
奶奶围着围裙,正在剁红萝卜猪肉,等着氽丸子。
“上个月,给你爸说的女人在家里住了几天。”
轻描淡写的一句,展颜听得脸都白了,她把被子一扔,跑了出去。
孙晚秋今天跟着小弟去镇上赶集去了,她扑了个空,后头孙晚秋的妈在跟邻居对她的背影指指点点,不知说的什么。
走在路上,谁见了,都会问她一句“颜颜回来了?”,可等她一走,大家又都要窃窃私语一番。
展颜只能往山上走,风厉害,噎得人喉咙疼,树啊,草啊,全都像死了一样,地里只有麦子是绿的,密密的,厚厚的,浓墨重彩地绿着。
一只野鸡突然从眼前飞过,她想起贺图南来了。
展颜在妈的坟前坐了一会儿,头顶的天,是苍白的,大地无声,只有风呼啦啦地吹着,麦苗扑簌簌晃着,对面山上,松树像旅人一样站着,等待远行。
别人说起妈,是一句“有庆那个婆娘没了”。这个“没了”,是个很残忍的训练,需要时间适应,直到她也没了,才能停止。
天还是那个天,地也还是那个地,眼前的坟,就是天地间缺了的那一角。
展颜又一个人下山,走了百十米,到邻村村头小卖部,拨了个号码。
贺以诚刚进城。家里,只贺图南一个人在温书,他听到电话响,出来接。
“哪位?”
电话里不出声。
贺图南有些奇怪:“哪位?麻烦讲话。”
展颜眨眨眼,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是我,我想问问贺叔叔平安到家了吗?”
贺图南没想到她这么快打进来电话,他一颗心,顿时松了,挽着电话线:“应该快了吧。”
“我就问问。”展颜心里一阵惘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贺图南去个电话,除了他,似乎也无人可说,但真的打通了,同样不知道说点什么。
家里无人,林美娟顶着一头当下最时髦的波浪卷一大早就回了娘家,贺图南有个舅舅从北京回来,让他跟着去,他不肯,到底是没多少精神,只说温书,回头初一去姥姥家里拜年总要见的。
展颜刚来时,贺图南嫌家里多个人,挤得慌,现在她回去了,房子阔得吓人。
“你那冷吗?”贺图南问她,他听说,一到冬天乡下人都站在马路边,外头比屋里还要暖和点儿。
展颜低声说:“冷,屋里头像冰窖一样。”
她晚上还没着落,鼻子发酸,不觉握紧了电话筒。
贺图南下意识脱口而出:“那要怎么睡?要不然,让爸接你回来,在城里过年。”
“我要在家过年。”展颜说到“家”字,又想哭,她哪里还有家,少了妈,家没有几分家的样子了。
贺图南无奈道:“那这样好了,你到你们镇上买电热毯,身上还有钱吧?”
“有。”
他一阵懊恼,怎么没想着她临走前,也塞她点钱?
“你别怕花钱,回来我补给你,我之前压岁钱还剩一些。”
展颜“嗯”了声,眼睛疼。
“不是说早就想回家了吗?怎么,我听你也没有多高兴,冻的吗?”贺图南觉得她情绪不高,逗她一下,展颜眼泪就簌簌直掉,她也不说话,握着电话咬嘴唇。
中间,微微颤了的呼吸声,被贺图南捕捉到了异样,他皱眉:“怎么了?”
展颜睫毛上的泪珠岌岌,她哽咽着:“我上山了。”
贺图南一下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听出她在哭,他能想象出她那张脸,一时间,汹涌的情绪盲目地在胸口里乱撞,找不到出口。
“我让爸接你回来。”他斩钉截铁说道,电话线都要扯断了。
展颜摇头:“我要在这过年。”
贺图南脸色极差,拿她没办法,只好说:“那让爸早点去接你,别哭,回头风一吹脸该疼了,你现在在哪儿,你家里吗?”
“不是,隔壁村的小卖部,我在这里打电话。”她抽了抽鼻子,“等贺叔叔回来,你别跟他说。”
贺图南沉默着,那头,展颜喊了他一声:“图南哥哥?”
他大梦初醒似的,说“好”,又说:“家里好吃的,好玩儿的都给你留着,你在那凑合几天,缺什么就去镇上买,买不到的,回来再说。”
展颜抿抿唇:“我要挂电话了。”
“记得买电热毯,不过用的时候注意电,不要用一夜。”贺图南觉得小镇上的东西质量堪忧,怕东西不好,引发火灾什么的,想到这,他恨不得自己会开车,将她接回来,住那破地方,简直遭罪。
“嗯。”
“有事给我打电话,过年那几天我晚上肯定在家,除了初一,可能大家要在饭店聚一聚。”贺图南像个老妈子一样,啰嗦许多,犹然不尽,他总觉得有什么没考虑到,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
展颜已经不哭了,她贴着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