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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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以诚浑身彻底松弛下来,他有这样一双儿女,夫复何求?
老天爷一点没薄待他。
“做事要稳,不要像爸一样。”
贺图南说:“你只破例一次,我知道。”
“怪我吗?”
“不怪,如果换作我,我也可能会跟爸一样。”
贺以诚眼睛闪烁,听他语调冷静。
“那你更不能犯错,我已经错了。”
“知道,她只有我。”
“你这么懂事,我放心了,照顾好妹妹,照顾好自己。”
父子间的对话,像没有修辞的文章,简洁地收了尾。
贺图南跟展颜起身后,又回了次头,走出了监狱。
热风吹到脸上,总觉得带着灰尘。
两人许久都没说话,她把脑袋靠贺图南肩膀上,公交车轰隆隆开。有一只大鸟,从眼前掠过,展颜动了动,她心里变得宁静起来。
“你见到贺叔叔,心里难受吗?”她问。
贺图南说:“难受,但现在没那么难受了,他还会出来的,很快。”
展颜嗯了声,她蹭蹭他肩头,觉得踏实。
后来,她就睡着了,醒来一脖子黏满汗,回到住处,贺图南烧水给她洗澡,没有淋浴,他给买了个很大的盆。
她在屋里洗澡,贺图南就在门口坐着。
“我今天还有好多想说的,没说,现在又想起来了。”展颜拿毛巾往身上撩水。
贺图南背对着屋里,他咬着烟,火星子明明灭灭。
“没事,下次再说。”
“你跟贺叔叔好像没说几句,你没话跟他说吗?”
“该说的都说了。”
“我以为你会哭。”
贺图南鼻腔里喷出长长一串烟圈,他看着远处:“我是男人,爸也是男人,有事说事,哭什么?”
展颜默了片刻:“贺叔叔哭了,我看见他流眼泪。”
“他见着你高兴的。”
“所以,我也忍不住哭了。”
贺图南心想,他确实没见贺以诚哭过。
“哭也哭过了,这事就算过去,我们该干嘛干嘛。”
“我知道,这样贺叔叔才能放心。”她从大盆里站起来,一阵稀里哗啦,“我好啦!”
贺图南听她完事儿,把烟一丢,腻了两下,等片刻才进屋。
一抬头,就见她弯腰正套内裤,头发盘着,浑身粉玉似的,她没怎么站稳,婀娜摇曳,抬头正好对上他那双黑眼睛。
贺图南愣了几秒,他转身就走。
他没见过女孩子的胴体,原来是这样的。
因为这次意外,他直到第二天才正经跟她说话,要趁周末去永安县。他开学在即,没时间了。
三伏天坐汽车真是太糟,又热,又挤,又脏,车里还臭烘烘的,有人脱了鞋,随地吐痰,瓜子皮弄得满座位都是,人蹭来蹭去,像肥腻腻的猪肉在身上滚了过去。
贺图南护着她,到永安县城,打摩的去王静的学校。
摩的开得飞快,上面贴满小广告,布帘子稀脏,一颤一颤的,能看到外头尘土飞扬。
北方的小县城多半如此,脏,破,但又如此热闹,到处是做生意的,到处是一脸饥渴的人们,等着客人上门。
展颜被颠得脸发白,她好半天缓过来。
王静见到他们很惊喜,王静又黑又瘦,她觉得两个人就像神仙一样漂亮,展颜是白雪公主,贺图南就是黑武士,她很容易崇拜别人。
她带他们去了家废旧塑料造粒加工厂,厂子在郊区,挨着条臭水河。
“孙晚秋好像被学校开除了,”王静说,有点胆怯地看着展颜,“你要是见着她了,别告诉是我说的。”
展颜有些茫然:“怎么会呢?”
“我听我奶说,她爸瘫了她叔给她说了个对象,要了好几万彩礼,过年时都见过面了,可孙晚秋跑了。”
“她回实高了?”
“没有,她好像认识了个男的,两人一块住了,被她妈逮着,去实高跟领导说她在搞破鞋……”
“别说了。”展颜忽然打断王静,她知道,王静没恶意,但她被搞破鞋几个字弄得恶心,她不爱听这种字眼。
那是奶奶也骂过妈的话。
王静讪讪的:“展颜,孙晚秋的事我也不大清楚,我那次见着她,她跟见鬼似的,跟我说话可凶了,让我少管闲事,可我没忍住跟你说了,你见着她,劝劝她吧。”
“劝什么?”展颜看着黑乎乎的河,臭气熏天,上头长脚蚊子正飞速移动。
王静不语,她也跟着茫然,一点办法没有。
展颜拎着个大塑料袋,里头装着一中的试卷。
正是晌午,工厂宿舍里有男人光膀子出来,见几个人往这边看,毫不避讳,掏了那根东西就尿。
王静尴尬地挪开眼,说:“我不敢过去。”
展颜捏了捏袋子,贺图南看看她,说:“还去找她吗?”
她不知道,眼前的臭水河,从眼睛流到心里来,她一阵窒息。
“我去吧,在这等我。”贺图南接过塑料袋,他走了过去。
午睡的点,工人们被吵很烦,一个妇女,穿着碎花裙子,蓬头垢面的挠着胳膊,一脸不耐烦:“找谁?”
“有没有叫孙晚秋……”
“没有!”女人趿拉着拖鞋进去了。
贺图南被晒得头皮都要化了似的,他刚转身,见到个女孩子。
孙晚秋脸白了,高温车间熏的。
两人去年暑假见过,那时,贺图南还是个白净少年,孙晚秋认出他,她很冷淡,往河边看了几眼。
“颜颜给你的。”贺图南开口,“孙晚秋,一年没见,看来大家都发生了不少事,你的隐私我不好打听,但别怪颜颜,我们家出了点事,所以她一直没联系你。”
孙晚秋接过袋子,那边,展颜跟王静过来了。
她还是那么漂亮,更漂亮了,孙晚秋盯着走近的展颜,她有些麻木地想。
“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吧。”展颜像小时候那样跟她商量。
孙晚秋往树下站了站,她打开塑料袋,笑了声。
“我不需要了。”
“我……”
“贺图南帮你解释过了,没什么好说的。”她把袋子还给她,展颜不要,“这是一中这几次考试的卷子,你做做。”
“我做这个干嘛?”孙晚秋看看她,又看看贺图南,“你们都有光明的未来,这儿不是你们待的地儿,走吧。”
“你不打算跟我说说吗?”
“说什么?说我有多惨?不能念书了?”孙晚秋讥诮一笑,“我没你这么好命,我没一个漂亮的妈,也没一个有钱的贺叔叔。”
展颜全然不顾她的嘲讽,她只是很难受:“我觉得,我还是想跟你说说话,我这半年……”
“我没时间听,我下午还得进车间,午休就这么短,你们走吧。”孙晚秋拒绝沟通,“我没有怪你,展颜,大家各走各的路,这就是我的命,赖不着你。”
展颜怔住。
她摇头:“你那么聪明,我们肯定还能想其他……”
“我有男朋友了,”孙晚秋淡漠说,“我们攒几年钱,在县城买房,也许我们很快结婚要孩子,你们考大学不就是为了工作挣钱吗?我现在就能挣了,一样的,我没有回农村,就是胜利。”
展颜觉得她陌生起来。
“你们走吧,不要再来找我。”
“孙晚秋!”
“好意我收下了。”她面无表情攥紧了袋子,往屋里走去。
展颜要追,贺图南拦住她。
她眼睁睁看着孙晚秋走进低矮的宿舍,一次也没回头。
“走吧,你尽力了,她的事不是给几百块学费能解决的。”贺图南牵她的手,她心一下空了,她们离开小展村,米岭镇,就是为了在臭水沟边的工厂里当女工吗?就是为了在县城买房子,生孩子?
难道这样就跨越了阶层?她们不再是农民了?
展颜心里剧烈失控。
等他们到河边,孙晚秋突然又出现,展颜看得很清楚,她把试卷丢进了垃圾堆。
她终于绷不住了,大声喊:“孙晚秋!孙晚秋!”
孙晚秋没理她,无动于衷的背影再次消失。
那是二零零一年的八月,太阳底下没新鲜事。
第51章
回来没有多谈孙晚秋的事;展颜照例去学校,人沉默几分。
贺图南开始收拾行李,夏天尾巴一扫;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他走前;把事情都打点妥帖;怕她拿钱丢了,交给她班主任代为保管。老姑奶奶对两人倒极为满意;讲卫生,亮亮堂堂,难得好租户;贺图南跟她商量了,交一点钱;房子留着,他们寒假还要再住;省得再搬家。
临别前一晚;他接展颜晚自习下课。
她变得没前段时间活泼,倒也谈不上忧郁,回来后;帮他叠衣服;他以前爱干净,T恤雪白,现在再怎么洗;都无济于事;一整个夏天;出的汗能做一条河了。
“明早我先送你去学校;你安心上早自习。”贺图南说。
展颜抬头看看他;没说话;她把衣服叠的好平整,毛衣、外套,塞了两个行李箱。
她知道有人送他。
“开学我们得军训,还要适应一段时间,一个月后回来看你,好不好?”贺图南见她跪箱子上压得费劲,过去提上拉链。
展颜站起身:“不,北京离这这么远,坐火车要一夜。”
“没事儿,你不想我啊?”他扬眉笑笑。
展颜绞着手:“想就不用分开了吗?大家各走各的。”她想到孙晚秋说的这句,心里竟没那么悲伤了,只是澄明。
贺图南说:“这么悲观?又不是不见面了,你看你这样,我怎么走得放心。”
她面色平和:“我没悲观,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一个人陪着另一个人,也许就只能走一段,就像太阳东升西沉,是注定的,记着过去的好就行了。”
贺图南要瞧进她心里去,眼神深邃:“听你这话,好像咱俩闹崩了老死不相往来了一样。”
“我不知道以后,”展颜缓缓摇首,“就像我不知道孙晚秋会那样,我们小时候就好,好了十几年,我跟你才多久?”
她说这话温吞吞的,贺图南却听得心惊,他惊心的是,不知她几时变的,有种冷气,那种置身事外的模样,是他没见过的。
“那你的意思,是以后孙晚秋即使来找你,你也不理她了?”
“当然不是,”展颜说,“她现在一定是有难处,我又帮不了她,她心情不好不想理人而已,她要是来找我,我们还是好朋友,只要她愿意。”
贺图南点点头:“你还是你。”
“什么?”展颜疑惑。
“没什么,就算她真的跟你断了联系,你不也说了吗?记着过去的好。”
展颜扯了下嘴角,她静静看他片刻,说:“你在北京好好吃饭。”
“嗯,你也是。”
“你别太累。”
贺图南说:“我这个年龄怕什么累,别瞎操心,也累不着我什么。”
“你会想我吗?”她有点不确定,所以低了头,眼睛看着脚尖,问完又后悔。
地上的影子,近了,是贺图南的。
她有些提心吊胆地瞥过去,影子又远了,原来是他伸手扯毛巾。
“你知道答案的,”他轻描淡写带过去,“我走了,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能,”她稍稍抬脸,心跳很快,“有事我会跟你打电话,你答应我件事,别坐一夜火车回来,等放寒假再来。”
展颜没坐过火车,但坐汽车的糟糕滋味尝透了,夏天热,冬天冷,起的绝早,折腾死人。
贺图南摸了摸她脑袋,不置可否。
东西收拾好,各自洗漱躺下了,展颜在黑暗中还要说:“我不知道答案,我要你说。”
贺图南一时没跟上她思路:“什么?”
“我问你会不会想我。”她热,洗了块手帕,湿漉漉搭脸上。
贺图南道:“会。”他还没走,就已经很想她。
“你会认识很多人,很多女生,你就会忘了我。”她静静说。
贺图南说:“不会的,我认识再多的人,也都不是你,又说傻话了,睡吧。”
“可人就是会变的呀。”她翻了个身,看地上的贺图南。
“分人。”
展颜摸索着坐起,拉了下床头长绳,啪嗒一声,灯泡亮了,贺图南眯了眯眼,撑起身:“想去厕所吗?”
她头发披散着,问:“你送我的口红呢?我想看看。”
贺图南爬起来把口红拿给她,她不接:“你给我涂嘴唇。”
他立刻想起那个雨天,却再没了那种心情,淡淡说:“瞎闹,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快睡觉。”展颜不肯,她固执地命令他,“你明天都要走了。”
贺图南潦草地给她擦了擦,也不怎么看她,展颜却盯着他,等他手刚放下,倾过身,挨上他脖颈。
热热的唇贴过来,很突兀,贺图南猛地握住她肩膀,展颜挣扎,她吻他的脖子,贺图南只能更用力分开她,墙壁上,两人身影无声角力,他忽然把她压在了身下,气喘吁吁看着她。
“你干什么?”
她躺他身下,嘴唇可笑地花了,一抹斜红从下巴那飞了出去。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只有彼此混乱的呼吸声。
“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夏天,记一辈子,”展颜开口,“一直到我死。”她眼睛很美,像掬了一捧月光,欲说还休地注视着他。
贺图南呼吸像是屏住,他没说话,良久,温热的气息才拂到她脸上来:“知道了。”
展颜又想起身,被他一手掌着柔弱的脖子卧下去,那股气息,便跟着拂她眉心,一路往下,似有若无碰了碰她鼻尖,展颜嘴唇微张,头顶的光涣散掉了,她本能地追逐他的气息,倏地远去。
贺图南并没有吻她。
他只是摸了摸她凉凉的秀发,拉她坐起。
两人还是挨得很近,贺图南垂着眼,手指在她头发上轻轻缠绕,他说不出话。
“别让我为难,颜颜,”他艰难抬起眼,目光像沸了的水,在冰下滚着,“你现在应该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学习上,有什么事,等考上大学再说。”
展颜觉得自己变了,他让她狂热,根本都说不清的狂热。
“我给你做了印记,考上大学前,谁也抢不走你。”
贺图南阖了阖眼,说好。
“我要你也给我做个印记,我是你的。”她说话有种令人猝不及防的原始,无辜地看着他,说得顶认真。
贺图南看她一眼,忽然一把拖过她几乎是粗鲁地埋首于肩头,狠狠咬了,力道重得展颜尖叫。
她疼得捶他。
“你是狗吗?”她疼得情愫全无,瞪着他,肩膀上牙印赫赫。
贺图南平复着喘息,低声说:“你自找的。”
他转过身,轻喝她,让她滚蛋去睡觉。
第二天,贺图南已经像忘记了昨夜发生的事,把她送到学校,跟看班的班主任说了几句话,就此踏上北去列车。
再也没人接她下自习了。展颜开始一个人过高三生活。
她不怎么合群,但也不刻意排斥和别人交流。郝幸福又开始频频找她,两人邻班,有时会碰上,总要有一个主动,关系才能重新续上。
“你进了B班,我一直不太好意思找你。”郝幸福拘谨地说,展颜已经没兴趣做孙晚秋的位置了,她没了坐标,她只有自己,连贺图南都不在身边,她很平和地笑笑,“在平行班也没低人一等。”
郝幸福不敢提关于她的那些流言,一起吃饭时,她总是要看展颜的脸色,才确定要不要展开一个话题。
“你跟我说话,没必要小心翼翼的,想说什么说什么。”展颜道。
郝幸福说:“我觉得你很坚强,都没见你愁眉苦脸过,要是我,都不知道怎么在教室呆着。”
“为什么要愁眉苦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