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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北方有雪-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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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牧远这个人端方,班主任评价语,他不明白贺图南都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也从没听说过,可以卖笔记给外校。
  “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贺图南又笑,“笔记拿来,我去复印,回头你只管等着收钱。”
  说到钱,贺图南眉心突突一阵跳,他看着半空中的春阳,想起班里曾传闻某某的爸爸做生意挣了点钱就开始包养情人,他忽然头皮发紧,不愿再细想。
  这几天确实暖和。
  贺以诚一身黑,人显得肃穆,今天是明秀的正丧,午后出殡。
  他在大门口站定,来往的人不禁纷纷朝他望过来。
  贺以诚稍微近视,今天特地戴了眼镜,俊秀的眉眼藏在眼镜背后带点寂寞冷淡味道,他个头高挑,衣着不俗,和这里格格不入。
  人们用猎奇的目光打量着他,猜测这个男人和死者的关系,以及他的身份、年龄。
  上礼钱的地方就设在门口,一桌一凳,坐着本村写字最漂亮的长者,贺以诚掏出钱夹,俯首低语,老先生不由抬头看了看他。
  这宾客出手可真阔绰。
  贺以诚留意到一老人家,生得肥壮高大,耳垂上吊着一对污了的金耳环,说话时,耳环就一晃晃的。
  “有庆可算对得起她了,亲爹亲娘都没见他那么孝心过,她嫁过来,尽享福了。”
  “那可不是,十里八村找不到有庆这样的男人。”
  “她这一走,要了我们有庆半条命呐,”老人家呸了一口,“我命苦啊,他花婶儿,这么大岁数了一天福没享,还得张罗着给他再娶一门媳妇儿,哪还有钱?钱早都被人喝干连渣都不剩了,要是往后能给我生个孙子,我倒是死也能闭眼了,你说我这是造什么孽啊!”
  花婶附和着:“老嫂子你别急,有庆这条件,就是再找黄花大闺女都使得!”
  “他花婶儿,你要是给我们有庆说成了,我给你买两条大鲤鱼!”
  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没任何避讳。
  贺以诚静静听了片刻,很快,被人注意到,奶奶灰眼珠子转了几转,想起儿子的话,又想起过年前那些排骨啊牛肉啊高级货,立马觑起两只眼,琢磨起来。
  这目光一黏到身上,甩都甩不掉,贺以诚转身往院子里走。
  穿过灵棚,就是棺屋,刷了白漆的棺木就停在正中央,空气中,满是纸钱灰烬味道。
  他耳鸣了一瞬,整个世界轰隆隆作响,像什么地方破了个深洞。
  贺以诚蹲下来,往火盆里慢慢投掷着纸钱,脸被映得光明一片,乌黑的睫毛,洒下重重的阴影。
  等他抬头,看到守在棺木最前方的展颜。
  她穿着丧服,跪坐在席子上,清透的一张脸小小的,眼睛泡在泪里,闪闪的。
  “贺叔叔。”展颜嗓子哑了。
  贺以诚觉得心被攥了一下,他略略点头,走到她身边,也不嫌席子脏,盘腿坐了。
  “颜颜,你妈妈的事,贺叔叔觉得非常遗憾,很对不起你,你也许不知道,有些事,人是没有办法的。”他一开口,极低沉,可又隐隐浮动着万千柔情,展颜年纪小,却也从这样的腔调里感觉出什么来,姥姥来了,哭一场,她听出那是伤心,除此之外,她听不出谁的伤心了。
  那种演戏似的,拖了长腔的哭丧声,对她来说,很难受。
  她哭得晕头转向,哭太多了,人有点木,可贺叔叔同她讲这些话,是她从没听过的,没有人这样讲话,人们说吃,说庄稼,说牛羊,骂街吵架,但从不讲“有些事,人是没有办法的。”
  贺叔叔一说,就触动了她心里细细的那根弦,那根弦上,藏着点什么秘密,一下被讲透了。
  好像这话后头,便是真相。
  贺以诚忽然偏过脸,看向展颜,他眼睛里有泪,但没淌下来,他就这么无声的,凝魂似的看着展颜。
  展颜被这样的一双眼震住,她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几秒钟,她的眼泪滚滚而下。
  她本以为,妈死了,只有她这样,但贺叔叔的眼睛望过来,她就知道,贺叔叔和她是一样的。
  周遭那么冷,贺叔叔这样看她一眼,她就又有了点知觉。
  他用眼睛在跟她说话。
  “颜颜,有一天你还会和妈妈相聚的,我们每个人的终点,都是一样的,”贺以诚眼角那颗泪非常大,但他语调是柔的,表情也没有因为悲伤而扭曲,“这里没有人比你更难过,我知道,你还会难过很久,甚至是一辈子,但是,在跟妈妈重逢前,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别害怕,只管走,好好走。”
  “老师说,人死了没有鬼魂,什么都没有了,我不会再见到妈……”展颜忽然哽咽得厉害,“我知道我不会再见到她了,我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这样的,没人知道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因为没有人回来告诉过我们,对不对?如果很久以后能见到妈妈呢?她一定希望听你讲一讲你怎么过的,就像以前,你总是跟她说不完学校里的事情。”贺以诚声音慢极了,仿佛每个字,都蘸满了泪水。
  展颜愣了愣,是啊,万一呢?如果呢?
  “我还会再来看你,也会来看望你妈妈。”贺以诚许下个承诺,他起身,留给展颜一块方格手帕。
  院子里酒席已经摆上。
  展有庆瞧见贺以诚进了灵堂,他没跟着,人失魂落魄的,不知该干什么,贺以诚一露面,他天灵盖都乱跳。
  这人来干什么的?
  他心里不是没点准备,他不聪明,可也不是傻子。
  贺以诚这人太难琢磨了,他闹不明白,他只想干活,有用不完的力气;他只想对明秀好,对颜颜好,其他的事儿什么都不想,可现在好了,明秀人一倒,就没了,他呢,他还会喘气儿呢。
  “贺老板,”展有庆想着,来了就是客,嘴巴焦干,一开口就裂开了,“您坐桌吃饭吧。”
  贺以诚做什么都不慌不忙,信步闲庭似的,展有庆也瞧不出他对明秀走这个事,有多难受,看穿着打扮,还是那么讲究。
  论理,人要是难受着,哪有心思打扮自己呢?
  “来时吃了些早点,不饿,”贺以诚四下扫了扫,朝外走,展有庆只能跟着,听他继续说,“你这院子倒大。”
  展家住村头,出了院门,是分割整齐的麦田,贺以诚看着满目的绿,点了支烟。
  “大人走了,可颜颜还小,她的路长着呢,你怎么想的?”
  展有庆怕什么来什么,他怎么想的?他心里很乱。
  “我害怕耽误了孩子学习,这孩子念书行,快中考了,可又赶上她妈这个事,我劝她别老哭了,哭坏了眼睛。”展有庆说话没什么逻辑,磕磕巴巴,想到哪儿说哪儿。
  贺以诚说:“她十几岁的小孩子,刚失去最亲近的人,最疼爱她的人,她想哭,就该让她哭,人的情绪总要有个出口宣泄。”
  展有庆听不惯文绉绉的话,更说不来,讪讪看着贺以诚,不知怎么接。
  贺以诚徐徐吐出个烟圈,点了点烟灰:“明秀走前,跟我说了一些你们家里的情况,想必跟你也谈过了,颜颜既然有念书的天赋,理应换个更好的环境,你说呢?”
  他把问题抛给展有庆,展有庆语塞,好半天,才讷讷说:“是,贺老板说的是。”
  “我的意思,是等孩子缓一缓,把她接到市里念高中,她还小,不能一辈子就窝在这么个地方,你辛苦供她念书为的想必也是让她以后过得更好,现在就有这么一个机会,你考虑下。当然,我也会尊重颜颜的意见。”
  烟其实没抽几口,贺以诚说完,往地上一丢,慢条斯理捻了几捻,见展有庆茫然无措,他淡淡道:“你好好替孩子考虑考虑,还有时间。”


第7章 
  钉棺时,该舅舅的。
  展颜被人搡到棺材前,按着跪下,一双双眼都盯在她身上,有说这么小就没了娘可怜的,有说这闺女真是俊跟娘一样的,主事的老汉,交代了她几句话。
  “颜颜,可得记住了,叫你妈走得安生!”
  说罢,舅舅开始往右边钉钉。
  展颜说不出话,主事的老汉急了,说:“好孩子,你倒是让你妈躲钉啊!你不喊,你妈咋能知道呢?”
  “孩子,说话啊!”
  “是啊,颜颜说话啊!”
  姥姥催她,爸催她,连奶奶都开始催她。
  四面八方全是声音,展颜手心一阵麻,脑袋空空,嘴巴却怎么也张不开,奶奶挤过来卷起袖子就想扇她,被人拦下。
  见她魇了一样,只好让展有庆的堂侄过来跪着应话。
  舅舅拿起斧头,包着红布,一钉子砸进去,扬声喊道:“一钉添丁又进财!”
  堂侄哭天抢地:“婶子呀,你往右躲钉呐!”
  舅舅再喊:“二钉福禄自天来!”
  “婶子呀,你往左躲钉呐!”
  “三钉三元及第早!”
  “婶子呀,你往右躲钉呐!”
  “四钉子孙满庭阶,代代子孙广发财!”
  人群里整齐划一应道:“有哦!”
  有什么呢?展颜手里拿着一朵纸折的白莲花,妈进了棺材,而她实实在在的只拥有这一朵纸莲花。
  她跟着队伍上山,杏花开得跟雪堆似的,风野,草也冒了头,田里的庄稼,经了场雨,长得更快了。
  奶奶在训她:“呆会下地时,你要是再不听话回家就让你爸揍你,让你哭你就得哭!”
  “她的眼泪流干了,哭不出就不哭,别逼她,”贺以诚开口了,他声音不高,“眼泪不是流给别人看的,况且,以后她哭的时候你们也未必看得到。”
  奶奶本来想发火,可一见这人模样,发作不起来,闷声骂了句什么,谁也没听懂。
  展颜看看贺以诚,他点了点头。
  至于贺以诚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展颜并不知道,她很疲惫,像是身体成了魂魄的累赘,下了山就睡觉,醒了哭一会儿,又睡着了。
  她请了几天假,在家里也不怎么吃东西,坐着发呆,看日头一点点往西挪,从院墙过去,奶奶则吃了晚饭后在油黑的灯泡下翻礼薄,嘴里念念有词。
  展有庆还得下井,换上工作服,脑袋上戴着照明灯,见展颜坐那儿,他站了会儿,才把一个小木箱子给她。
  “你妈留的,这一阵家里乱套了,这才拿给你。”
  木箱配了把锁,展有庆打开后就把钥匙塞她手里,说:“你妈给你写了好些信,你妈交代说,不能一下看完,”他低着头,也看不见表情,手底翻着信说,“这春天看的,这秋天看的,这是过年看的,你妈都写了时候。”
  展颜缓缓站起来,看着小木箱,不太能信,仿佛是假的,但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她这些天分不清真假。
  妈已经死了,可她写的信居然还在,展颜理解不了这个事,她一时间连生死都分不清了。
  春天的信,展颜看着信皮上几个字,愣了好久,才打开。
  “颜颜:
  见到信,很惊讶吧?是啊,妈从没给你写过信,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妈应该已经离开了。
  原谅妈妈,因为妈妈实在没勇气把你拉到眼前,告诉你,我已经时日无多,那样太残忍了,真的太残忍了,老天知道妈妈写这些时,心都像被人戳了个窟窿。
  妈这辈子,有许多不如意的事,灰心过,也想要一了百了过。可自从有了你,妈觉得日子开始有了盼头,你不知道,你小时候多可爱,小胳膊小腿的,见人就笑,妈一看你笑,想着哪怕只为了能看见这小娃娃笑一笑,再难都能捱过去了。
  这些话,妈从来没跟你说过,可现在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再不说的话,妈就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妈生病这个事,是妈命不好,命这个事儿,有时是没法改的,但有的时候,却能借某些机遇让事情往好的方向去。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去读书,读书在妈看来,不是为了挣多少钱,而是能让你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不读书,不离开这里,你会以为咱们村子咱们的小镇,就是整个世界了,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了。
  颜颜,世界可不止一个模样啊。妈因为当年条件不允许,没这个机会,现在你有,所以妈拼了命也得让你念书,你不能像妈,一辈子被困在这儿,人要是被困在这儿了,就像一块宝玉,再光泽透亮,也要被磨薄了,磨黯了,变成微不足道的石头,被土埋,被人踩,一辈子所见所闻,也就是眼前这点地方。
  有些话,说出来真怕你难过,颜颜,相信妈妈,如果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是绝对不忍心叫你难过的,妈恨不得所有的伤心事,都摊在我头上,只要你快快乐乐的,念书,长大,再去看外头的世界。
  可人这辈子,就是这样,有的事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你爸是个好人,谁的话都听,他总是为难,他对妈好也对你好,可妈走了,他护不住你,妈一想到这点,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你才十几岁,叫你承受这些,是妈的罪过,可妈实在是没办法了,原谅妈妈吧,我的颜颜,能原谅妈妈吗?
  妈想跟你说说贺叔叔这个人,也许,你心里有很多疑问,等你长到能够理解的那一天,贺叔叔会和你说一说过去的那些事,请你相信,妈妈跟贺叔叔是非常好的朋友,贺叔叔也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
  如果你信赖妈妈,就可以信赖贺叔叔。
  你贺叔叔,是替妈妈见过外头世界的那个人,他知道一个人,怎么才能不被困住,你如果愿意,就相信贺叔叔的决定,贺叔叔的决定,也是妈妈的决定。
  一想到读信的你,现在一个人难过地哭,妈妈的心都已经不是自己了,妈妈多想抱抱你,颜颜,像小时候那样抱抱你,就这么一直抱着你,咱们娘俩儿永远都别分开。
  也许,你会想不通,怎么人家都还有妈妈,我没有了呢?为什么呢?颜颜,不为什么,没有人能回答,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是人这辈子要经历的,妈妈不过比别人早些经历了,咱们娘俩儿,还会再见的,妈相信,希望你也相信,但你得答应妈妈,可以哭,不过不能一直哭呀,外头那个世界你还没见过,妈等着咱们娘俩儿再见时,讲给妈听听,这个事儿,你一定得答应妈妈,成吗?颜颜?
  还有,记得爸爸的好,他始终是爸爸,即使他以后做了你不愿意接受的事,爸爸还活着,活着的人有权利选择新的生活。也正因为如此,妈妈才说你可以信赖贺叔叔,相信他的决定,也许,你这会儿还不太明白,但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最后,希望颜颜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记得,得做个善良正派的人,无论别人什么样儿的,都不要轻易改变自己的原则,妈希望你勇敢,充满信心,对生活永远充满期待并为之付出努力。
  谚语里说,一犁春膏,百谷秋成。颜颜,人这辈子就像种咱们地里的庄稼,好好耕耘,才能有收获,妈妈相信你能做到的。
  想妈妈时,就跟妈妈说说话吧,妈妈会听到,每句话都会听到。
  写到这儿,妈妈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了,好像什么都没写,妈真想永远写下去啊。
  可时间不早了,颜颜,妈妈的时间不早了,咱们母女的缘分就到这儿了,短了些,可能做你的妈妈,是我最幸福的事,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妈妈知足了。
  颜颜,去睡会儿吧,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妈妈会在天上看着你,守着你,去吧,我的孩子。”
  信的日期,是九八年的冬至。
  一封信,展颜看了几次才算看完,她这一哭,五脏六腑全都沸沸扬扬往上涌,春夜的星星,全都落了下来,掉在桌角的纸莲花里,熊熊燃烧,把人从外到里,烧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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