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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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叙时?冷笑:“你眉毛抽什么,手筋搭着眼睛了?喝药。”
祁令瞻:“太烫了,先搁这儿,我过会儿喝。”
只是逃开了喝药,却?逃不开摘手衣。一双青筋分明的手,十指苍白细长,骨节嶙峋,无力地仰在?黑木桌面上,指端正不可自抑地微颤,摸上去?冷冰冰的,仿佛刚从冰雪里凿出的玉石。
“半死不活的。”杨叙时?叹气,“这几?日千万别再违禁,否则你直接把?两只手砍下来,倒是更利落一些。”
祁令瞻乖乖点头,“知道了。”
两只手上各扎了二十多?针,杨叙时?掐着时?辰出去?写药方,祁令瞻则像龛上坐佛似的,双手仰搭两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忽听照微的声音在?耳边道:“来,把?药喝了。”
祁令瞻睁眼,见?她正端着药碗,深朱色的蔻丹贴在?瓷白玉碗沿上,右手捏着汤勺在?药汤里轻轻搅动。
汤气上浮,在?她明艳的双眉间凝成乳白色的缥缈云雾。
“发什么愣?我说喝药。”
祁令瞻移开视线,心想大概是施针之故,十指连心,令他恍然感到一阵心悸。
他说:“先搁下吧,等会儿放凉了再喝。”
照微说:“已经?不热了,嫌烫我给你吹吹。”
说着舀起一勺,轻轻呼气吹凉后,递到了祁令瞻嘴边。
好声劝他道:“生气也得先喝药,我又不是故意气你,你是我兄长,气坏了你,以后谁千里奔袭来救我?来,我给你侍药,就当是给你赔礼道歉了,行不行?”
她字字如吐珠,落在?祁令瞻耳中,却?是阵阵嗡然作响。
适才那心悸的感觉又重新浮现,在?他心中搅作一团混乱的思绪,他想不明白,又隐约害怕去?细想。
他想看照微的脸,却?只是匆匆一瞥后又将目光移开。
照微只当他仍矜着气,颇为犯难,心说难道这回真把?人惹毛了,怎么竟哄不好了?
一咬牙,只好先低头认错:“好哥哥,我知道错了,你辛苦我也辛苦,你就放我这一回吧。”
祁令瞻闻言,突然抬目盯着照微,沉沉如水的眼睛像望不尽的渊井,映着她,也隐隐游起许多?陌生的思绪。
他的目光怪异,仿佛新奇地打量一个陌生人。
照微在?他的目光里微怔,两人无言对视了一会儿,祁令瞻忽而一笑,目光落在?她手中药碗上。
“照微,”他平静的声音里似有叹息,“喝完药,你就离我远一些吧。”
是夜,星明月黯,宫道上寂静无人,一个身穿斗篷的女子,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宫灯,快步朝紫宸殿走去?。
祁令瞻正在?紫宸殿里当值。
杨叙时?叮嘱他少用?腕力,但?他显然没听进去?,如今正握笔临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帖,手边还摞着几?页刚抄完的太上老君《静心经?》,不知心里有什么烦心事,竟将儒释道都求了一遍。
心绪正稍稍平静时?,却?见?多?宝塔碑中有一句“慧镜无垢,慈灯照微”。
手中笔顿住,欲绕过又觉多?此一举,遂凝心精气抄完,搁笔后回头一看,见?唯有那两句着墨浓烈,无知觉间,似有透纸之意。
心中不由叹息,愈觉挫败与不安。
殿值进来通报道:“禀大人,殿外有一女官求见?,自称是平宣阁里云岫娘子,说与大人是旧相识。”
闻言,思绪骤然被打断,祁令瞻起身对殿值道:“请她进来吧。”
提灯的女子走进殿中,摘了兜帽,露出一张美丽而疲惫的面容。
祁令瞻负手看着她,并无惊讶:“贵妃娘娘。”
他未行礼,姚清韵反向他敛裾屈膝,喊他道:“师兄。”
祁令瞻不应,神情冷淡,姚清韵见?此苦笑道:“出了这么多?事,师兄尚愿见?我,也算是待我不薄,从前的事,我不怪你了。”
祁令瞻知道她说的是哪个从前,闻言虽感唏嘘,却?毫无动容。
那时?他遇刺后不久,双手近废,为了令姚丞相相信侯府已认定刺杀之事乃仁帝所为,打消他的忌惮心,祁令瞻能下床走动后便亲自携礼登姚府拜谢,并拜其为师长,随他读书入仕。
在?对晚辈的教导上,姚鹤守算得上风雅开明。
姚府中临湖有一书阁名平宣阁,他的学生、晚辈,乃至家中两位姑娘,皆同在?阁中读书。闲时?众人成立了诗社,各取别号,姚清韵为自己取号为“云岫娘子”,只因祁令瞻曾在?阁中留过两句诗:“蜉蝣如寄惟朝暮,也盼明月出云岫。”
“我贵为相府嫡女,大周贵妃,在?他人眼里也算享尽了富贵,可冷暖自知,在?我看来,自己与朝生暮死、无可奈何的蜉蝣并无不同。”
姚清韵朝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桌案上,瞥见?了他方才临摹的多?宝塔碑帖。
有两句墨浓意深,格外显眼。
姚清韵眼睛被刺了一下,心头也跟着微微抽疼。
她问?祁令瞻:“你当年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娶我?父亲那样倚重你,只要你肯提亲,他就不会将我送进宫,我便不必争、不必恨,也不必与你走到如今的局面。”
祁令瞻无意与她叙旧,淡声道:“临华宫已被幽禁,娘娘此行不易,有话直说吧。”
“那我直说,”姚清韵道,“我想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祁令瞻轻笑,倏尔又面色无澜,“我从未为难他们,谈何放过。”
“祁大人,你也有妹妹……”
“那娘娘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吗?”
“我记得,是我逼死的,她的命我来偿。”
姚贵妃潸然落泪,“但?是我父亲和我妹妹是无辜的,还望你能念几?分师生之谊、姻亲之谊,放过他们。”
祁令瞻知道,姚鹤守为官和为父是两副面孔,但?姚清韵已是一国贵妃,是姚鹤守在?后宫的臂膀,姚鹤守做下的诸多?事,若说她全然不知,祁令瞻是不信的。
虽然不信,他并不打算纠结姚贵妃究竟是否知情。
祁令瞻道:“若是娘娘的诚意只有眼泪,今夜实不必白跑这一趟。”
姚清韵问?:“祁大人还想要什么?”
“娘娘既已不惜命,不妨将肃王一并带上,指认他勾结后宫,刺杀陛下,我相信娘娘手里一定有罪证。”
“大人是想为太子谋皇位?”
“不然我何必忙这一趟。”
姚清韵不语,她的目光重又落在?桌案上,灯火盈盈,照见?白纸黑字,赫然醒目。
慧镜无垢,慈灯照微。
对自己心仪过的男子,女人总会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能于蛛丝马迹中窥见?不寻常的情愫。
灵犀一透,姚清韵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先是冷笑,继而苦笑。
她说:“不,你不是为太子谋,你是为明熹皇后谋。”
祁令瞻蹙眉,沿着她的目光看向那页碑帖,心中无来由地一紧。他下意识想要辩解,话一出口?,便知自己输了。
他说:“一切与她无关。”
她是谁?如此暧昧,又如此直白回护。
姚清韵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且恨且妒,冰火交织。她想骂祁令瞻罔顾人伦,想斥他狼子野心,可话到嘴边,发现一切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这样无情克己的人,竟敢起这种?心思,其情意之深厚,岂是旁人言语可伤?
祁令瞻站在?窗边,寒风吹着他后脊生凉。
他负手掩在?袖中,对姚清韵说:“我为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贵妃为了什么。搭上肃王,换姚府不受牵连,这笔交易,娘娘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但?愿祁大人也想明白了。”姚贵妃语含微嘲,“只要大人能遵守承诺,不牵连姚氏,大人的心思,我不会点破。”
祁令瞻没有接这句话,只说道:“除此事之外,我不保姚家长久。”
姚贵妃道:“够了。人各有命。”
她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紫宸殿里寂静如初,唯有玉灯煌煌,映于纸上,倏忽照亮墨浓如渊。
恰如……慈灯照微。
祁令瞻无力地阖目而坐,连日的惊惶、躁郁都寻到了源头,那个隐约的、他不敢面对的真相,正在?他心中缓缓浮现,渐渐清晰。
……照微。
第25章
照微初至侯府时; 只有七岁。
祁令瞻本不甚在意这个妹妹,可?他从未听?说过有如此顽劣的姑娘,先是?带蟋蟀入府惊吓了?老夫人; 又乱打弹弓,击碎了?先帝所赐的玉珊瑚。
母亲上侍婆母、下管奴仆,在外还要经营生意、维护侯府的往来?; 本已是?诸事艰难,被她一闹,更是心力交瘁地吃不下饭。
于是祁令瞻主动承担起了?教导幼妹的责任。
“你要教我?”
照微坐在阑干上晃腿; 身后是?湖面,祁令瞻盯着她,随时准备在她掉下去时捞住她的胳膊。
照微看出了?他的企图; 黑眼珠一转; 故意晃了?一下; 在祁令瞻伸手扶她时闪开,从阑干上跳下来?,十分得意地?笑了?两声。
祁令瞻:“……”
幼稚。
彼时他不过十一岁,介于?孩童与少?年?人之间; 作为祁家的长子; 他努力展现出年?少?老成的一面,以稳重可?靠示人。眼前这个没头没尾的小姑娘竟以戏弄他为乐,且叫她得了?手,祁令瞻暗暗羞恼; 转头就走。
她却从身后跟上来?,拽住了?他的玉佩。
“好哥哥; 我错了?,不许找娘亲告状。”
此污蔑更叫他难以忍受; 祁令瞻道:“松手。”
她松开左手,右手又抓了?上来?,反激他道:“你只有这点肚量,还不如宫里?请来?的胡阿母呢。”
祁令瞻气笑了?:“那?你就继续跟着她学规矩吧。”
“哎哎哎不行?!”这话戳中了?照微心?事,不仅拽着他不松手,更有扒到他身上的架势,小土匪的做派,“我不要学规矩,你教我什么?”
“骑马。”
“好!”
“射箭。”
“妙!”
“教你做梦。”
眼见着她脸上的表情由欣喜转为失望愤懑,祁令瞻心?中竟诡异地?生出几分为恶的乐趣,他一边暗暗不齿自己?与长房那?混小子别无二致的行?径,一边又忍不住蹲下来?逗她。
祁令瞻说道:“可?以教你骑射,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照微瘪嘴瞪着他。
“第?一,把昨天母亲罚你抄的书抄完。”
照微点点头。
“第?二,骑射要学,规矩也要学,家里?可?随意些,出门做客时不能给母亲丢脸。”
“啊……”
想起那?些筷尾离手要几寸、茶喝几口、笑露几颗牙的规矩,照微头都大了?。但她心?里?清楚,就算不学骑射,也要被摁着学这些规矩,遂丧气地?点了?头,“好吧,我学。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
七岁的女孩儿脸圆眼更圆,白嫩如新舂的糍粑、剥壳的鹅蛋,扑了?层薄薄的桃花粉,嵌着两颗乌溜溜的黑玉,清清楚楚地?映着人影。
祁令瞻想伸手捏她的脸,又觉得此举有失稳重与身份,掩唇清咳了?几声,问:“你刚才喊我什么?”
叫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儿。照微十分痛快:“哥哥。”
“少?了?个字。”
“好哥哥!”
脆生生的,像折断一节新藕,扯乱一斛玉珠。
祁令瞻朝她伸出手,“走吧,先带你去挑选弓马。”
照微的骑射乃至诗书都是?他教的,在他拜姚丞相?为师、与她途殊道异之前,阖府只有他在照微面前有几分威信。
旁人都当是?他教罚严厉之故,其实论纵容,他比容氏更甚,任她闯了?塌天的祸,也不过挨几下戒尺,若是?肯服软,就更下不去手了?。
至于?五年?前那?场刺杀,他双手俱废,心?中忧惧远胜怨愤,昏睡中听?见她啜泣着喊哥哥,一时连恨她也舍不得,只在心?里?怅然叹息,决心?要将她送离侯府。
那?种无力的伤怀,并不比断手好受多少?。
而?今祁令瞻望着煌煌灯火下洇开的墨迹,反省自己?究竟错在了?何处。
他心?想,倘五年?前未将她送往回?龙寺,他们会在同一屋檐下长大,他视她如胞妹,熟悉她的嗔笑喜怒,如今望向她时,就不会被骤成于?飞逝流光中的美丽所迷障。
是?这样吗?
还是?说风起于?青萍之末,浪聚于?微澜之间,从他要亲自教她骑射时,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罪愆?
纸墨不言,而?心?中轰然。
嘉始四?年?冬,腊月二十九。
距离宫变已过去了?半个多月,宫廷内外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没有新年?的热闹气象,也没有波谲云诡的权力争夺。
长宁帝死得太明白了?。
姚贵妃亲口认罪,与肃王私通有孕,又私运产妇入宫,欲混淆皇室血脉,不料为长宁帝察觉,情急之下,失手弑君。而?肃王在内为其援手,在外欲挟朝政,同样是?不赦的死罪。
罪证凿凿,冯士闻洒在徇安道的血迹尚存,没有人敢弃正统而?从悖逆,皆默许了?太子年?后登基,明熹皇后以太后的身份抚育幼主,暂掌国政。
照微在坤明宫中拥氅赏雪,听?刚从临华宫回?来?的锦秋转达姚贵妃的话。
“……她说不想经三司会审,想走得体面些。还说该认的不该认的都认了?,请娘娘遵守承诺,放过姚家人和小公主。”
照微轻笑道:“本就是?她的罪,什么叫不该认?先帝只有太子,没有公主,她若想保这个孩子,就一辈子别让她知道这些罪孽,趁天黑,送出宫去吧。”
锦秋领命要前去答复,照微喊住她:“等等。”
“娘娘请吩咐。”
“带一支凤头金钗给她,她知道该怎么做。”
“是?。”
坤明宫里?重又寂静下来?,照微走到祁窈宁的牌位前,为她添了?三炷香火。
香灰将要落尽时,内侍省押班张知冒雪而?来?,在廊下拍掉身上的雪,方躬身进入殿中。
“启禀娘娘,参知大人叫奴才传话,肃王仍不肯认罪,正以刀剑相?持,自闭于?府中。大人说,肃王虽犯不赦之罪,毕竟是?先帝唯一胞弟,若就地?格杀,有刻薄伐异之嫌,恐惹物议。大人请娘娘不必挂心?此事,安心?准备太子登基事宜,最迟到上元节,一定了?结此事。”
照微问张知:“兄长在忙什么,为何不亲自来?见本宫?”
张知回?道:“参知大人如今正守在肃王府外。”
照微惊讶:“他亲自守着?”
“是?。”
照微闻言蹙眉,“肃王再能耐,又不能飞天遁地?,本宫有诸多要事与他商议,他迟迟不来?,却在肃王府门前吃风咽雪,这是?做什么?”
张知“呃”了?一声,替祁令瞻找补道:“肃王一事,看似尘埃落定,实则仍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参知大人谨慎些,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什么大局,分明是?气性?大,还矜着气呢。”
照微冷哼,吩咐张知道:“你去太医署请杨叙时,让他去趟肃王府,本宫就不信没人管得了?他。”
张知唱喏后退下。
大年?三十,除夕夜。
姚贵妃以凤头金钗自戕于?临华宫,手里?握着亲笔书写的认罪书,照微虽早有准备,也依然为此忙碌了?半夜。
消息传到永平侯府时,祁令瞻手里?正端着容氏新煮的汤圆。此番必要入宫一趟,他未急着动身,用砂锅新装了?十二个汤圆,装进食盒里?提着,这才登上了?入宫的马车。
乌夜沉沉,马车停在右掖门。夜入宫门需要复杂的程序,祁令瞻在马车中等了?一会儿,等来?了?暂时掌管殿前司的杜思逐。
杜思逐见了?他,眼睛一亮:“祁大人要往坤明宫去吗?我送你过去吧。”
祁令瞻颇有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