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个晨昏-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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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酒家还开着,进门就看到老店主在忙活,看到张晨星甚至愣了一下,然后敲着脑袋说:“你是清衣巷书店的?”
“是。”
“好多年不见了,出落得这么水灵。”
张晨星微微红了脸,问萧子鹏:“你想吃什么?”
“我没吃过啊,听你的。”
张晨星也不再推脱,对店主说:“醉膏蟹、笃螺蛳、蒸三臭、三鲜汤、花雕鸡、青菜油渣、酥耶。”点的都是这里的名菜,想请辛苦的朋友吃好一点。
梁暮听到第一个菜,就觉得今天吃得太奢侈,已经心疼张晨星的钱包,这一顿饭吃掉她一半的盈利,让她的收入回归到每天的水平。但他坐在那没动也没多言,照顾张晨星的自尊心。心里却对她这骨子里带来的实在真诚感动。
萧子鹏也觉得张晨星点得狠了点,问店主:“是不是多了?就四个人。”
“够吃,不会剩。”店主去后面报菜单,再来的时候端来四碗桂花藕粉:“你小时候爱吃的。送你们。”
开了多少年店,从前的老顾客爱吃什么心里还记得。
周茉进门看到桂花藕粉,像看到宝贝,坐下就往嘴里送了一口。等菜端上来,周茉忍不住了:“你们吃大户呢?”
“我冤枉。”萧子鹏双手举起:“张晨星点的。我一个菜都没点。”
“你疯了啊张晨星。”周茉一阵心疼,快赶上张晨星一个月伙食费了:“他们逼你请客了?”
“不是。是我要请客。我自己想吃。”张晨星给周茉夹了一筷头蒸三臭:“你爱吃的。”
张晨星不是奢侈的人,但也不是抠门的人,她知恩图报。今天萧子鹏和梁暮在书店忙活一天,好多人让张晨星手写了名片带走。他们这么努力帮她,她心里感动。但她又不知道怎么表达。那就请客吃饭好了。
“赚了多少钱啊要吃这么贵!”周茉嘟囔一句,萧子鹏伸出两根手指:“两千。而且,我刚刚给张晨星接了一单生意。”
萧子鹏刚刚没来得及说,这会儿想起来了,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长期旧书修复,差不多一个月十本左右。破损程度么,就是轻微破损。那大姐大方,一本两百。”
“用不了这么多。”张晨星说。
“你做的是生意,给你多少钱你就拿着,管他呢!”萧子鹏嘬了口螺:“大姐说家里藏书多,都要打理。她朋友也搞这些。你如果会打理字画,那就更贵了。你会吗?”
“会一点。”
萧子鹏眼睛睁大:“牛逼啊张晨星!”拍拍梁暮:“看见没?这才是饿不死!这做的都是富人生意。”
“不至于。”张晨星说:“我是小打小闹,有专门做文物修复和字画修复的人。术业有专攻。”
“你别小打小闹了。我们梁导上顿不接下顿,要不让他给你打工吧!”萧子鹏开始动歪脑筋,梁暮那鬼性格到了张晨星这里大变活人一样,现在有点期待他们俩滚到一起。
张晨星没听出他的画外音,只是认真说道:“梁暮有自己的理想。”
萧子鹏听到这句,乐了。
梁暮一直没说话,用心品尝张晨星斥巨资请的地方菜。竟是比他从前吃的那些山珍海味不知好吃多少。
吃完之后周茉去单位学习,萧子鹏去看看那成年mv的夜场拍摄,梁暮和张晨星沿河边消食。
张晨星从前没问过梁暮的工作,这会儿却突然问起来:“你每天在书店里,那你的工作呢?你不用管你的工作吗?”
“我应该没有几天清闲了。”梁暮给张晨星讲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上一部纪录片快要上映了,他要参加各种宣传活动;下一部纪录片已经在筹备,就是张晨星每天在读的巷志。见张晨星皱眉,猜她似乎没有听太明白。就认认真真给张晨星讲一部纪录片是如何诞生的,从选题策划到拍摄剪辑到后期宣发,无一遗漏。
这是张晨星第一次对他工作感兴趣,这让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巨大的进步。
他误会了。
张晨星不是对他的工作感兴趣,只是觉得他看起来过于游手好闲了。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表达的:“原来你不是干半年游手好闲半年。”
“?”梁暮震惊地看着她:“在你心里,我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张晨星看他一眼,那眼神分明是:你不是吗?
梁暮被张晨星气笑了:“你真看得起我。”他为了自证清白,拿出手机来,把之前保存的宣传日程给张晨星看:“你看!”马不停蹄,二十几个城市。高校演讲、沙龙分享、影视排片会、网站线上宣传视频,密密麻麻满满当当。
张晨星扫了一眼,点点头:“你倒也不必自证…我也不太关心。”
她今天说话太过气人,梁暮掐死她的心都有。忽然意识到不对。张晨星一般不这么说话,这么说话就是他惹到她了。
“你不对劲。我惹你了?”梁暮拉着她衣袖:“你停下,说清楚。”
“别人说开个夫妻店也挺好的时候,你需要澄清;或者你干脆别来,那就不是夫妻店。”张晨星说:“造成这样的误会不好。”
“我管的着别人的嘴吗?”
“你能管的着我的名声。”
“合着你今天下了血本请吃饭是为了跟我撇清关系?”
“算是原因之一。”
“行。”
梁暮要被张晨星气死了,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想起天黑了她一个人不安全,又冲她凶:“你快点跟上!”
张晨星这东西怎么这么气人呢?喝了酒揪着你脖领子亲你,不喝酒就要跟你撇清关系。梁暮一边走眼一边扫张晨星:那你不如天天喝多得了!
两个人走到书店,话也没有一句,梁暮径直拐进马爷爷家。
第二天梁暮没来书店,他出差了,是个急差。
是在第二天一早接到的电话,给张晨星看到的那对烧烤夫妻,丈夫在一个夜晚烤串时一头倒在地上,走了,连抢救都没来得及。
梁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眼前蒙上了一层灰。他其实多少能够接受生老病死天命无常,但这次切切实实发生在他身边,发生在他的角色身上,这让梁暮难过。
他和萧子鹏赶到那的时候,人已经火化了。
妻子一个人坐在烧烤摊的位置上择菜,看到梁暮和萧子鹏的到来,说了一句:“你们来啦。”
梁暮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知道她刚刚哭过。他不太会安???慰人,只是低头帮她干活。
起初他们是不同意拍他们的。
他们说:“小日子平平淡淡,赚的钱也够生活,还能攒下钱买套小房子、把儿女养大,够了。不需要出风头。”
“导演啊,那个纪录片,把我们的那段剪掉吧?”妻子突然说:“我想起来就难受,我怕…”
“好。”
梁暮拍拍她手:“好。”
他和萧子鹏在那座小城待了几天,大姐坚持要出摊,说她不能闲下来。那梁暮和萧子鹏就做她的帮手,在她的指导下干活。熟客夜晚来吃东西,看到有新人就会问,妻子会淡淡说:“走了。”
老胡不同意剪掉,对梁暮说:“剪掉你的纪录片就不完整,这是一个宣传的好契机,这个意外本身比任何宣传都管用!”老胡甚至说:“这是老天爷给你的机会,你的纪录片意义上升了一个台阶。”
“不能这么做。要尊重别人的意愿。”
“那你去说服她!”
“现在吗?在她刚失去老公的时候?是人吗?”
“谁他妈要做人啊?这是你的机会!”
梁暮率先挂断电话,嘴里骂了一句:“去他妈的!”谁他妈要在别人伤口上撒盐,谁他妈要赚那黑心钱!
梁暮心里很难过,萧子鹏也难过。帮妻子卖烧烤的时候就更加卖力。到第四个晚上,连熬了四个大夜后,梁暮觉得头晕了那么一下。
就那么一下,他突然感受到了丈夫临走前的感觉。
太辛苦了。
离开小城的时候他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回到清衣巷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里,任谁叫门他都不开。老胡的电话来过几次,他都拒接了。
他给老胡发了条消息:“理想是我的,钱是你的。你要赚钱我知道,但大姐不同意我们上线这个故事,我们就不能上线。”
“我们不能失去一个,再逼死另一个。”
“给别人留条活路。”
“随便你。”老胡说:“片子要重新剪,钱不光是我的,你违约你就要负责任。”
“嗯,我负。”
负责任,无非就是要赔偿。合同里写的清清楚楚,如果因梁暮方导致无法如期上线,梁暮需要支付制作费用的30%作为违约金。
30%,260万。
梁暮的良心和底线值260万。
他看着这个数字,笑了。
第26章 3065天
不管是260万还是2600万; 在梁暮眼中都是一样的。他恪守自己的良心和道德底线,输得起。
“咱俩命不好。”萧子鹏跟他一起坐在深夜的街边,掏出一根烟来。
“你不是要备孕?”
“备什么孕?不备了。”萧子鹏狠狠吸了一口烟; 孩子不能随便要; 那是要经过深思熟虑做好万全准备把她迎接到这个世界上的。如果他一事无成,那以后怎么面对孩子呢?
“你去跟刘导吧。”梁暮说:“我知道他挖你很久了,给你开出的条件应该更好。”
“去他妈的。”萧子鹏说:“我看不上那个人。”
梁暮笑了。
他们能玩到一起; 也能工作到一起,从本质上来讲; 他们俩是一路人。但推迟上线的决定是梁暮做的,萧子鹏不应该跟他一起承担这个后果。
“别的不说; 我出一百万。”萧子鹏说:“工作室是咱俩的; 这个片子的执行合同我虽然没签字,但你征求过我意见的。”
“不必。”
“滚蛋吧!别找我跟你绝交。”萧子鹏把烟屁股掐灭丢到垃圾箱里:“你去想160万的办法,我明天回趟北京。我这人一辈子吊儿郎当,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我娶了一个好媳妇。”萧子鹏笑了:“刚刚电话里跟我说呢,做人要有良心也要有底线,她支持咱们。之前要换房留的一百万; 先借给我用; 让我以后还给她。”
“不行。”
“你屁话太多。一起扛。”
梁暮看着夜晚的落叶和微风; 还有街头匆匆行走的人; 第一次觉得迷茫。他从来都是意气风发; 遇事就上; 命运没让他功成名就,但也没一瞬间让他背上260万的赔偿。这是第一次; 他感觉到压力。
也是第一次觉得理想这个东西; 或许就是扯淡的。
“或许我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追逐理想、为理想买单; 一辈子一事无成。”萧子鹏说:“但我觉得挺有意思,至少守住了良心。”
“嗯。”梁暮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天在书店门口碰到要去邮局的张晨星,就对她点点头。他已经有几天没看到张晨星了,秋天温度降了一些,她在T恤外面套了一件过臀衬衫,那衬衫的袖口被磨掉了色,看起来像一件做旧风的衣服。
周茉从来都羡慕张晨星这一点,那衣服无论是十块还是一百块,或是上千块,穿在她身上都有属于她的风格。
张晨星隐约感觉到梁暮是遇到什么事的。前一天马爷爷还跟她说:“梁暮自闭了。出了个差回来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直不出来。”
张晨星没有多问。她去过一次其实,站在他窗外很久,听到他在里面讲电话:“260万我任赔,你别想让我出卖良心。”
张晨星不知道这是什么事,但260万显然不是小事。
张晨星没有260万,如果她有,她会毫不犹豫给梁暮。
这会儿两个人碰见了,梁暮看她推着车就问她:“去邮局?”
“嗯。”张晨星指了指后座:“寄书。”
“为什么不选□□?”
“我习惯了。”张晨星习惯了在书店和邮局之间往来,她喜欢那个邮局,又老又破的邮局。那天听人说为了顺应时代发展,邮局要包装升级,张晨星就想趁着它还是老样子多去几次。
“我要去那附近走走,我带你?”梁暮问她。
“好。”这一次张晨星没拒绝,给260万一个面子。把书从后座上卸下来,梁暮跨坐上去,她抱着书坐在后座上。梁暮这一次没有使坏,自行车平稳穿行在古城的街道上。
张晨星察觉到梁暮有一点不一样,他话少了。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这不太像他。
张晨星不知道的是,梁暮一直都不算话多的人,他只是在她面前不一样而已。
停好车后接过张晨星怀里的书,帮她抱到邮局里。邮局的大姐看到张晨星就说:“我们下个月要停业,如果要寄东西,打电话给我们就行。会安排其他网点的人去取。”
“为什么停业?”梁暮问。
“要装修啊。”大姐说:“这两年老邮局业务不好做,上头说要升级。喏,你看,我们要门脸升级。”
梁暮忽然觉得有点可惜。
这家坐落于街口的邮局,在南北向古路的尽头,身后就是古老的护城河。它的老旧跟风景融合在一起,是这座古城最具价值的城市名片。
门脸升级,意味着它要现代化,意味着又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这几天来拍点视频可以吗?”梁暮问大姐。
“你跟我们经理打个招呼,反正也要改造了,留点念想多好。”
张晨星抬头看了眼梁暮。
他好像没被260万压垮,还是那么个人,跟她一样,对老东西的消失感到遗憾的人。
都是年纪轻轻,但有一点怀旧的人。
那天从邮局出来,两个人都不太想回去,张晨星去买了两瓶汽水递给梁暮一瓶。
“你请我喝汽水?”梁暮问她。
“嗯。”张晨星嗯了一声。
“为什么?”梁暮又问。
答案说出来应该会伤人:因为觉得你可能揭不开锅了。张晨星没有说话,两个人坐下木质长椅上,喝了一口,把汽水放到一边。
“这个城市我快要不认识了。”张晨星突然说。她很少主动说起什么,梁暮觉得意外,偏过头看她。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不通,是不是要把一切都变成新的,才能代表它好。”张晨星表达能力有限,但梁暮听懂了。他没有说话,因为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两个人坐了很久才向回走,梁暮推着自行车,张晨星跟在旁边。路遇下班的周茉,在路边让唐文稷对他们按喇叭。
张晨星走过去,看周茉对唐文稷摆手:“回见吧。”
“明天九点民政局门口见。”唐文稷对张晨星笑笑,视线拉到周茉身上:“别迟到。”
“行。”
周茉挎着张晨星胳膊,小跑到梁暮旁边:“好久不见啊梁导。片子不是快上线了?还有时间压马路?”
张晨星轻轻捏了周茉胳膊一把。
“暂时不上了。”梁暮对她们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径直回答。
“为什么?”
“遇到点意外。”
“那太可惜了。”周茉说。
“还行,比你随便嫁人强点。”梁暮对周茉的草率夸不出来,尽管他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都喜欢冒险。但在婚姻这件事上,梁暮觉得自己的观念快要入土了。他想象不到跟不爱的人结婚是什么样的。至少他身边的人都为他做了表率,方老师和师母一辈子相濡以沫;他父母吵吵闹闹又离不开对???方到今天;萧子鹏更是。
又或者这样的人才算另类吗?
“梁暮!”周茉用力跺脚:“你怎么回事!管那么多。”
“我管你干什么,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他说完骑上自行车走了。秋风把他的衬衫吹鼓出一个包来。
“梁暮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