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个晨昏-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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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只有周茉一个人在讲话,梁暮听她啐了一口:“杀千刀的朱兰,隔断时间就来闹一次,也不怕断子绝孙!”
“哦,不对,已经断子绝孙了。”周茉讲完这句意识到自己骂得太狠了,朱兰再不是东西,她也不能逮着人短处骂,于是闭了嘴坐在那生气。
“朱兰肯定又在牌桌上吹牛了。我妈说前段时间在永利巷碰见她,人家揪着她衣服要钱。”周茉说:“她还来我们银行说要做抵押贷款,把书店抵押出去。”
“书店是她的吗她就抵押!”
“我让我同事把她赶走了。”
“她就是自己过不好,也不想让别人好过。”
“也就是你叔叔人老实,换个人早离了!”
“马爷爷之前说朱兰这样,可能也是因为你爸…”
周茉骂着骂着,抬头看到墙头探出半个身子,月光下一张脸有点惨白。周茉“妈呀”叫了一声抱住了张晨星脖子。声儿都颤了:“有人!张晨星!”
张晨星抬头看到梁暮一条腿搭过来,跨坐在墙头,应该是被周茉的狼狈相逗笑了:“你翻墙留梯子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人会翻进来,现在吓得鬼哭狼嚎的,有用吗?”
周茉听到梁暮的声音,站起来跑到墙下,跳起来打他:“你有毛病呀?你翻墙干什么?”
“大半夜墙头坐个人,跟闹鬼一样!”周茉仰头叉腰跟梁暮吵架。
“你也知道大半夜,小点声。”梁暮说完看着张晨星:“你擦药了?”
“擦了。”
“行。”
费劲翻墙头,就为了问一句是不是擦药了,因为发消息张晨星不会回。梁暮顺着梯子下去,听到周茉说他坏话:“这人真怪!如果不是我在,他翻墙头指不定要干什么呢!你留点心眼,别回头让他欺负了。”
张晨星点头。
周茉走了,张晨星打开网站浏览,看到有人跟了一条回帖:一张正脸照,照片中的女子眼神温柔,眼角有细纹,鬓角有霜,手里捧着一本书,小指微微翘起。她好像是在一个景区里,身后挂着景区常见的纪念品,张晨星点开图片放大,但一切都很模糊。
而发帖人的地址,在西安。
西安、汉中。
汉中,西安。
张晨星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牵着她,不停奔向北方。
她坐在电脑前,夏末秋初,古城已渐渐褪去夜晚的潮热。虫子拼了命的叫,好似不甘心它们最爱的好光景就这样过去。而张晨星,说不出为什么,手心附着一层冷汗,她用纸擦了,却还是湿。擦不净一样。
起身想去买火车票,打开书店那把锁走出去,看到月亮被灰顶挡去一半,寂寂长街上空无一人。
关门了,售票点关门了。
她站在街心一动不动,夏末的夜风吹着她,格外温柔。回头看到梁暮,人靠在墙上,歪着头看她。
“又要夜游了?带我一个。”梁暮说:“你回去加件衣服。”
张晨星眼睛奇亮无比,好像在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出来。梁暮懂了,笑道一句:“你什么尿性我不知道?”
梁暮北方男人,说话直接。怕张晨星不懂,又给她解释一句:“尿性的意思就是德性。”
“你怎么还在这?”张晨星直接问他。
“我怕你想不开一头撞死。”
“想死早死了。”
张晨星进去穿了件运动外套,有一段时间没剪头发,外套衣领把发尾盖住。锁门的时候眉眼低垂,拇指上缠着创可贴,细长的手指按在铜锁上,“咔哒”一声。
不知搅了谁的清净,总之说不清。
第14章 3035天
这寂静的夜啊,叶落声簌簌的,月亮也将圆满。
两个人在古城里并行,像在竞走。梁暮双手插在裤袋里,侧过头看张晨星。终于在走过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开口:“准备干架去?”
“什么?”张晨星不懂,停下来问他。
梁暮笑了:“气哼哼的,准备去揍谁?”
“我在走路,就这速度。”张晨星又扭头走,梁暮笑了几声步履如飞赶超她几米,停下嘲笑她:“那你倒是再快点。”
“我不跟你比赛。”
不管你说什么,张晨星不接招,梁暮跟她一直走,直至结束才打趣她:“回头咱俩双双猝死。”
一个不赚钱的书店老板,一个濒临破产的纪录片导演,双双猝死到下头那就是穷鬼。梁暮想。
喂流浪猫狗的张晨星头都没抬:“我喜欢一个人。”言外之意死也不跟你一起。
“行。”梁暮打着哈欠:“你一个人待几天,我要出差。回见。”
张晨星再抬头,梁暮已经走出很远,背影都看不清。
张晨星又看帖子里那张照片,亦在头脑中想象一个人的衰老速度究竟是怎样的,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这一次她没有立即出发。
尽管照片上的女人与想象中迈入老年的母亲如出一辙,但她冷静了下来。
张晨星累了。
她很少感觉到这么强烈的疲惫感,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每天坐在书店里看书修书,不跟任何人接触。
傍晚她出门去巷口买吃的,终于见到周茉口中的“主任”。
那男子穿着一身银行工作服,斜靠在他的车上,笑着跟周茉说话,一派风流倜傥相。周茉的姿态却像是在挨训,仰着脖子听他说话,甚至不停点头,带着一点佯装的虔诚。
看到张晨星如遇救星,大声喊她:“张晨星!”
张晨星接收到周茉的求救信号,走出巷口,穿过马路,走到他们面前。
“唐主任,您说的我记住了,我明天好好写检讨。”周茉对唐光稷摆手:“我朋友来接我,我先走了。”拉着张晨星就跑。
两个人跑进巷子才停下来,周茉鲜少动作这么大,此时气喘吁吁。
“怎么了?”张晨星问她。
“说要提升窗口形象,让我订一批花。我听错了,订了几个花篮。刚才训我呢!”周茉嘿嘿一笑:“让我写检讨呢!”
“一年一次。”张晨星总结。
周茉工作四年,平均每年一次检讨。
“他下命令的时候就一句话,我要跑断腿。随口跟我一说,也没个证据,我听错了不是很正常吗?”周茉撇嘴:“那位说:但凡你动一下脑,都该知道窗口摆的不是花篮。我就说花篮也挺好看,然后他就训我。”
张晨星听周茉抱怨,终于停下来看她:“你说过跟领导顶嘴等同于自刎。”
“他算什么领导?”周茉切了声。
唐光稷刚来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感觉行里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年轻有为、英俊潇洒的领导了。窗口的姑娘动员储户存款都比平常热情几分。时间长了发现这领导上班时候看着很好,下了班那就是一个“花蝴蝶”,俨然一副“吃得开”的姿态。
周茉对唐光稷带给她的落差十分不齿,她讨厌自以为是的男人。最令人讨厌的却是这男人你又躲不开,上班忙不过来,下班特意捎她一程只为训她一顿。
“检讨书不用写太长,也不用在晨会时候念,交给我就行。”唐光稷发来一条消息,周茉呸了声:“瞧见没?装好人!那你倒是别让我检讨啊!”
她吐了苦水后心情好一些,安静下来后注意到张晨星情绪不对。
“你…”
“我想去庙里住几天。”张晨星知道周茉会担心,就主动说:“还是从前那个。我去呆几天。”
周茉点点头:“去吧,山里清净。书店交给我和马爷爷。”
“我可以关门。”
“别!就这点生意你就别关门了。”周茉打断她:“马爷爷现在最远每天到书店,你书店如果也关门,让他去哪儿啊?”
“好的。”
张晨星天不亮就出发,骑着她那辆破自行车。
出了城拐上一条小路,路边树木参天蔽日,最后一点月影和几盏灯照着她孤独的影子。马上要到秋天,早晚有了凉意,微风吹起她的短发,有很久不曾感受到的自由。
那家寺庙她去过很多次,每年会有特定的时间接受女居士带发修行。张晨星没有居士证,但主持从来不拦她。只是有一次对张晨星说:“佛渡有缘人。”
周茉来看过她几次,起初她担心不定哪一天张晨星剃度出家,从此游走于红尘之外。至今这种念头还有,却依稀能接受在某一天看到剃度的张晨星。周茉练习过几次,她一定会控制住自己不哭,上前拥抱找到心灵出口的张晨星。
四十多公里,张晨星下午两点才到。
很久不这样长途骑行,下车的时候腿像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把车锁在山下的树上,艰难爬到半山。小沙弥把她带到房间里,修行之人住的通铺,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山近林,听到鸟啼虫鸣。山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一点点光从叶下透过来,打在墙上有浮光掠影。
大殿里很多人坐在蒲垫上闭目诵经,张晨星???找了角落地方盘腿而坐,闭上眼睛。
她不是因为信仰,是因为清净。
是在母亲走后的第二年,她暑假回到古城,拎着点心盒子去看奶奶,而老人家闭门不见。张晨星隔着门问她:“阿婆,你不想我吗?”
“不想。你走!”
奶奶说了很多难听话,最令张晨星无法接受的那一句是:你妈妈去哪了你不知道?她背叛你爸爸!就连你!”
奶奶要说的话张晨星清清楚楚,她想说:就连你,也不是我们张家人。
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就是流言蜚语。
那流言蜚语有鼻子有眼,渐渐就变成了一个有轮廓的具像的人。在那个故事里,张晨星的妈妈一早就背叛了爸爸,最终与人私奔。
那时的她刚刚十九岁,好不容易在巨大变故中活过来,仅存的亲情亦是支撑她的动力之一。然而就连亲情,都这样无用。
那天的张晨星想过一了百了。一个人在那条小路上走,一心只想走到这家每年父母都带她的寺庙里,想向佛祖求一个答案。
此时的她坐在大殿里听到周围的诵经声,一颗躁动无比的心终于安静下来。睡前打开手机,看到梁暮发给她几条消息:
“方老师来这里了,你们团在搞聚会,你去吗?”
“我猜你八成不会去,没关系,回头我拍给你。”
张晨星回了“不去”两个字就关掉手机。
修行之人睡得早,房间里已经很安静,她也闭上眼睛,听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梁暮忙完工作才看到张晨星的“不去”,眉头锁着,向有什么心事。一旁的萧子朋拿过他手机看了眼又丢还给他:“啧啧,你还真是不死心。你这么缺朋友啊?”
萧子朋举起手:“我帮你数数啊:电梯富二代梁小姐、青年画家付小姐、钢琴老师刘小姐,这些都等着跟你做朋友呢!怎么,你讨厌与别人平等交流?不是吧?我没发现你是小M啊…”
萧子朋口不择言,在他看来梁暮对张晨星这种没话找话的行为就是“受虐”。张晨星一句好话不跟他说,他却跟没事儿人似的。换个人梁公子可就不是这个态度了。梁公子管你是谁呢,敢跟他来劲分分钟弄死你。
萧子朋至今不懂梁暮图什么。他追着梁暮逼问:“你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往吗?比如少男少女偷尝禁果?”
梁暮抿唇不语,走进自己的房间,顺便带上门。
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把行李收拾好丢到车上,在出发前去了趟书店。
只有马爷爷在,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看到梁暮敲敲脑门:“梁暮?”
“是的,马爷爷。张晨星呢?”
“去寺庙修行。”马爷爷云淡风轻一句,梁暮却以为自己听错了:“去哪儿了?”
“城外的寺庙。”
“张晨星要出家?”梁暮的心骤然一沉,连带着语气都严肃几分。
“是有这个打算…”马爷爷喜欢逗人,说完这句看到面前的年轻人脸色沉下来:“在哪里?”
“在城外。”
“马爷爷。”梁暮非常认真:“请您告诉我她在哪里?”
马爷爷将地址写在便条上递给梁暮:“爷爷没骗你,晨星随时准备剃度。”
“她敢!她话说明白了吗她就剃度!”梁暮说完转身跑出去,马爷爷身子从窗探出去,看到他风一样消失在巷口。
年轻人这不要命的姿态太逗了,马爷爷哧一声笑了。
梁暮上了车开导航,萧子朋在一边提醒他:“兄弟,你导错了,咱们要去杭州。”
“你自己去,我把你放在火车站。”
“?你让我自己去面对老胡这个糙汉?”萧子朋手捂在胸前,故作惊恐地睁大双眼:“你确定?”
“你也该牺牲一下了。”梁暮扫他一眼:“我有事,你先去。我晚上到。”
说到做到,真把萧子朋扔到火车站,一个人开车出城。后视镜里萧子朋跳着脚骂他,他一脚油门走了。
路上风景真他妈好看,但梁暮心里一直在骂脏话。他决定见到张晨星先把她骂个狗血淋头,再把她从寺庙里拖出来。
出他妈什么家?滚滚红尘看完了吗就要出家!
第15章 3036天
车开到山下,没有路,树上锁着一辆破旧自行车,梁暮认识,张晨星的。他费了好大力气找地方停好车,徒步上山。这些年走南闯北,好像就剩下一把子力气和满腔理想,这山上的倒是轻松。也加之心里有怒火,助长他的气焰,令他更加健步如飞。
到了门口敲那古刹门,有僧人出来应门,对梁暮说:“今日修行,不开放烧香。”
“我找人。”梁暮说了张晨星名字,僧人又摇头:“我们这里都以居士相称。”言外之意不知道您要找的这个人是谁。
梁暮又形容张晨星外貌:好看的年轻姑娘、细高身材、短头发、看起来脾气不好。
僧人点头:“我知道了。”转身关上寺门。
梁暮在等张晨星出来的时候看到一阵风过,树叶簌簌落下,仔细听,还有小溪潺潺,比山下清凉,亦比山下清净。
这风景并没让他火气消减,在看到推开古刹木门的张晨星瞬间到达顶点。还不等张晨星说话,他先劈头盖脸训人:
“张晨星你怎么回事啊?你当年答应我给我的答复呢?你不声不响玩消失,见面装不熟,发消息不回!回就两个字!”
“你想气死谁啊?”
“我看那电推子到哪了?你要剃的比当年还干净吗?”
梁暮绕到张晨星身后,看她脑后到头发少没少,是不是跟狗啃的似的!没少,那也不行!
“我告诉你啊,你别给我来那套!你出家一个试试!”
“你还想怎么着?一消失好几年!说过的话跟放屁似的!你跟我装失忆呢?你前尘往事没了断,你别想出家!”
梁暮将憋在心里的话悉数吐出,因为激动原本一张好脸变得通红。梁暮也是个倔人,你爱怎么着怎么着,但你得把话说明白。
这世界上如果真有很多傻人,那梁暮也要算一个。他因为一个答案等了八年,他不傻谁傻?
“谁跟你说我要出家?”张晨星一双清冷的眸子带有一点困惑,梁暮说的话她大多当耳旁风,独独问他谁说她要出家。
梁暮猛地想起马爷爷带一点深意的眼神,住了嘴。万万没想到慈祥的马爷爷是这种风格,不动声色给年轻人下套。梁暮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丢脸。
丢大脸了。
风很静,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不说话。张晨星低头看了会儿自己脚尖,终于抬起头看向梁暮:“我不出家。”
“那你来这干什么?”
“这里安静。”
张晨星不知如何表达,有一些时候她心里头脑里非常吵闹,无论做什么都没法安静下来。这里能让她安静,也能让她睡得安稳。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