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年冬-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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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里分了羊肉汤,按人头,一人两大瓢。我去的早,他们偷偷给我多加了些,我用一个小铁锅盛着,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和白雪安、苏联阿姨分着喝。苏联阿姨早早地剥好了蒜,拍碎,和辣椒面、香菜末、酱油、几滴芝麻油放到一块儿冲成调料,喝的时候用小匙往羊肉汤碗里加。傍晚的火烧云很美,我们把饭桌搬到院子里,不远处的菜园子里,黄瓜藤上的小黄瓜刚做纽,还有燕子呼呼啦啦地在檐下叽叽喳喳,我点了一把晒干、结成辫子的蒿草,等着它慢慢点燃、笼蚊烟。
我在蒿草烟的帮助下慢悠悠地喝着汤,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您,我的帕维尔老师。
我至今仍然记得第一次见您时候的场景。
绝不是那晚的舞会。
或许您自己也不知道,我多早就开始认识您——
那时候我还在劳保厂中工作上班,我精通缝纫,我每天做的护膝都比其他人要多,我年年能拿到表彰。我父亲在哈尔滨101厂中工作,他是技术骨干,没事的时候,我会去他们工厂的阅览室,等着父亲一块儿下班,等着他骑自行车载我回家。
也是在那时候,我从阅览室的新闻中看到了您的照片,帕维尔·巴甫洛维奇·卡尔甘诺夫先生。您的名字真的很长,但我现在还记得。
您在那张照片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西装,系着漂亮的领带,照片是黑白色的,但我听阅览室的叔叔说了,说您是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他称赞您的相貌,称赞您大学刚毕业就跟随父亲来支援的勇气和魄力。
我知道,那时候对您而言,我们这里还是一个贫穷的、迫切需要发展的地方。
我没有想到我们的交集来得如此快,那天晚上的舞会,我本来不想参加,但抓阄时抓到了我。
于是我就看到了您,看到您漂亮的金色头发和眼睛。
那一天晚上,我一直在跟您跳舞。我甚至不会跳舞,但您耐心地教我,您的中文并不好,我也只会讲磕磕绊绊的俄语,但我们还是很顺利地交谈,一直到舞会结束。
我们互相交换了名字,您夸赞我的名字很好听,宋青屏,你说听起来就像竹子的声音。
我想,那个时候起,有什么东西就在我心脏里发芽了。
抱歉,我想我应该遏制住它。
但我没有办法,我不能阻止自己的心动,就像春天不能阻止迎春花。
当父亲邀请您和令尊一同来家中做客的时候,我激动得差点尖叫出声,然后陷入巨大的惶恐,我该怎么样做,才能遮住自己的贫穷?我怎么能让您看到我那简陋贫瘠的家?我怎么才能……我想不到,我只有几条沉闷的蓝色的裙子,我局促不安地穿着,在饭桌上,看着您和我的父亲用俄语交谈甚欢,努力竖起耳朵,去分辨你们谈话的内容。
我是一个卑劣的、对您心生妄念的罪人。
您是来帮助我们的,我不应该对您存在这样的亵渎念头。
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无法控制自己的听力,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告诉我,它们想要接近您。
而当您善良地提出要教我数学的时候,我怀有私心地答应了。
是的,我向您学习数学学习物理学习计算,并不是为了献身给伟大的祖国,不是为了工厂的未来振兴……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渴望去爱您。
我不能爱您。
您是我的老师,是来无私帮助我的好人,您那纯粹的蓝色眼睛让我无法直视。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刻。
这些私心的爱都在吞噬着我的心脏。
抱歉,这些东西我憋了很久,到现在才能说出来。
或许我这一生都无法再踏足苏联的土地,或许您这一生也不会再来,但我……”
纸张被粘在一起。
这么久的保存不当还是害了这个年老的日记本,宋茉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裁开那几张粘连在一起的纸张,遗憾地发现上面的墨水早就因为受潮而洇成一团又一团的痕迹,分辨不清。她将日记本放在桌上,晒着太阳,安静地想今天晚上做什么菜来吃。
药物让她最近心情平稳,这里的生活舒适又恬淡。杨嘉北虽然经常会有一些外出任务,作息不规律——但他不在这里的时候,宋茉也渐渐地放弃了安眠药,她嗅着他衣服的味道,抱着杨嘉北让妈妈给她寄来的小熊,也能慢慢入睡。
实在撑不住,就吃一粒褪黑素,也控制着量,不多吃。
临近过年,杨嘉北的工作更忙了,出任务的次数也多。他每次出任务都要断联一阵时间,但他会提前给宋茉发长长的短信,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他也会给出宋茉预估返家的时间,不过实际上,他总能提前好几天到家,拎着宋茉喜欢吃的水果蔬菜。他总是担心宋茉嫌弃自己身上脏,但宋茉不介意,会高兴地过去抱一抱他,亲亲他无奈、尝试闪躲的脸。
偶尔也会有意外。
雪下了一层又一层,离过年还剩下两周的时间。
距离杨嘉北给出的预计返家时间已经超过三天,他还没有回家。
宋茉心中着急,打电话给他的工作单位,对方给出的回答一如即往。
他们在执行任务中,请不要着急,耐心等待。
他们会第一时间通知家属。
……
宋茉又等了一周,距离过年还剩下七天。
她买好了煮腊八粥的材料,想等杨嘉北回来,和他一起煮热乎乎的腊八粥喝。
腊月初八的前一天,他晚上十点接了电话就走了,说是队里紧急集合,要出任务。
太阳落下黑暗,云霭四起,夜色浓。
宋茉等到饭菜放凉,有地暖,她觉得有点冷了,搂住胳膊,抬头安静地看了眼表。
晚上十点了。
杨嘉北还没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HE啦!!!!
不要怕不要怕。
明天大概率能写完结局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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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哈尔滨(七)
麻醉剂的效果刚过,腿的疼痛终于清晰地传达到杨嘉北的神经中,算不上剧烈,至少要比刚摔下来的时候好很多,他只问旁边陪着的队友:“人都抓到了吗?”
“嗯,”队友说,“好家伙,这几个家伙都挺难搞,最后那个,铐子都套手上了还在那儿反抗,俩腿还在那儿蹬,劲儿还挺大……难怪说练过,这下给他把腿也铐上了。”
杨嘉北说:“抓到就行。”
他的右腿有点骨裂,打了厚厚的石膏,现在还不能动。这次任务是给其他市提供武力支援——有一抢劫团伙,伤了人,抢车遁逃,不走高速,偏偏走的小路,避开主要监控,往犄角旮旯深山老林里冲,抓住这伙人没少费劲儿。领头的那个最凶,说是练了二十多年的武,三十多岁了,还生猛得很,杨嘉北刚升队长,理应冲在前面,更何况,和他刚搭伙的队友今年刚结婚,老婆刚怀孕。
杨嘉北不是不怕死,他是不想让队友出事。
当时一股冲劲上来,倒还好,又因非必要情况下必须得活捉,杨嘉北不开枪,和那人厮打起来,成功将对方铐住,他自己的腿也在打斗中撞到石头,受了点伤。
抓到人,杨嘉北才一瘸一拐地去医院,没什么大碍,就是腿得早点看。等队友把他手机送过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看了家里的监控,看到宋茉一个人孤零零地晒着太阳看书。
家里面挺安静的,她躺在他买的那个木头躺椅上,看著书,身上盖着一个小小的薄毯子。
她只给杨嘉北发了三次消息,一次是约定好回家的那天,她问。
“你几点到家呀”
第二次是隔一天。
“你怎么还没有回来?”
最后一次,是昨天。
“我想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杨嘉北眼睛有点发酸,他半撑着身体起来,给宋茉打电话。
很快接通,宋茉声音能听得出惊喜:“杨嘉北。”
“嗯,”杨嘉北看了看自己打着石膏的腿,有些犹豫,“对不起啊,这次耽误了……我现在还有点事,可能得过几天才能回家……”
“没事,”宋茉快速地说,“我知道。”
安静几秒,她又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
护士刚才说过了,打了石膏就得少运动,怕影响恢复。杨嘉北做特警,还是得注意着点,毕竟以后还少不了这种事……身体重要,但宋茉也重要。
“没事,小事,就是有点骨折,”杨嘉北嘱托,“别怕,我看看能不能早点办出院手续。”
“在哪家医院?”宋茉说,“我去看看你。”
杨嘉北拦不住,也没法拦,他现在还不在哈尔滨,等打完石膏后,下午跟队友的车一块儿回哈尔滨——因医生嘱托过别随便动,他是被自己队友弄了个轮椅给抬上车的,一行人完成任务,嘻嘻哈哈地聊,调侃杨嘉北这下子糟了,刚刚找到女朋友就断了条腿,幸好不是第三条腿……惹得杨嘉北笑骂他们。
没能按照杨嘉北的要求送他回家,他还是被送到军区医院里,观察两天才能放人,他只能和宋茉视频,聊天,什么都聊,和她在一块儿,就连早餐的话题都能聊一上午。两个人挨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
宋茉也和杨嘉北说自己最近在读的书、在看的东西。她已经读完了宋青屏留下的十本厚厚日记,从1967年,一直到1985年,这么久的时间,宋青屏始终一个人生活在漠河,后来她去了一趟哈尔滨,和白雪安一家人。
杨嘉北说:“等会儿,我咋觉得这个名字这么耳熟?”
宋茉说:“好像就是你姥姥。”
杨嘉北后知后觉:“我姥?”
“对啊,”宋茉的手压在洒落太阳的日记本上,她低头,盯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这上面还写了地址呢,应该在道外……不过,具体在哪条街,我还不太清楚。”
杨嘉北说:“回头我看看,我对这块儿熟。”
宋茉点头:“嗯。”
“没啥意外的话,我明天就能回去了,”杨嘉北说,“等着我回去过年啊。”
宋茉:“嗯。”
结束完通话,宋茉才仰脸看窗外,太阳很好很好,今年下了好大好大的雪,应该能很好地滋润天地里的庄稼,厚厚的白雪浸润养育着沉默的黑土地,覆盖在那些沉默的、上了年纪的废弃工厂上。马上就要过年了,但这里好像还没有新年的感觉,鞭炮禁燃,烟花禁放,好像把那热热闹闹的千家万户曈曈声也一并褪了色。煮的热水开了,宋茉洗干净玻璃水杯,把茉莉花茶放进去泡,又起身去厨房,将泡了一上午的黑米、糯米、红豆、花生、薏米、莲子、花芸豆全都捞出来,放进电饭煲,这些浸泡后的食物都可爱地胖了一圈,颜色漂亮到像清澈小溪里的雨花石。
宋茉把晒干的红枣洗干净,切成小块儿,去掉核,往嘴里填了一块儿,淡淡的甜和干枣香,有一点点的涩,味道也不是很重。她尝完,将切好的红枣全都倒进电饭煲里,衡量着、用杯子加了刚烧开的热水,慢慢地煮。
等待粥熟的空隙中,宋茉又想起宋青屏写下的那些厚厚日记,事实上,到了后来,宋青屏写日记时已经很少再会详细地描述每一天的生活,但帕维尔老师的名字,从始至终,一直都出现在她的每一本日记中。
每一本。
宋青屏写春天啃春,写吃胡萝卜,写用慢火将春饼烙得薄如纸,写端午去砍柳条,拔艾蒿,插在门楣上写去拔野菜,野鸡膀子水芹菜,老桑芹柳蒿芽老桑芹……开水焯完沸水滚,凉水拔后攥干了吃;夏天喝芸豆大碴子粥,喝掺着高粱面儿的米粥,熬小米绿豆粥,写菜园子里的菜旺盛生长,写嫩嫩的青葱,带着黄花做纽的脆黄瓜,生菜吃了一茬又一茬,吃不完的香菜长得茎杆粗壮,开白色的、吸引白噗噗菜粉蝶来的花;秋天里看白菜一颗颗地抱拢成团,摘了紫茄子、挖了土豆,晒豆角干晒蘑菇,等到冬天就吃这窖藏的蔬菜,围着火炉讲故事。
白雪安的母亲因为疾病,死于1984年的冬天,等四月春日化开了冬雪,白雪安和她丈夫、孩子搬到哈尔滨,宋青屏一同回到哈尔滨。
宋茉暂时看到了这里,她煮的粥熟了,在热乎乎的粥中隔两粒冰糖,搅和到融化,全都盛到杨嘉北当时常用的那个保温饭盒里。她又炒了一个土豆丝,做了一个凉拌柿子,盛上米饭,订的乳鸽汤也到了,宋茉拎着两个饭盒,开车去医院看杨嘉北。
杨嘉北精神尚好,他自觉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按照规定还得再等等,毕竟这不是小事,一旦伤了身体,就只能转去机关做文职。他的好身手不该做这些,因而领导也格外重视。
饶是如此,当听说宋茉带了饭菜来看他的时候,杨嘉北还是着急忙慌地将能碰到地方的东西都整理了下,把自己那条伤腿盖住。
宋茉还是掀开被子看了他的伤腿,眼圈一红,梗了梗,才说:“我煮了腊八粥,趁热喝。”
杨嘉北不习惯坐在床上吃饭,小桌板拆下来,他很尴尬,还是慢吞吞地喝完。宋茉在这里一直留到太阳沉下去,中途杨嘉北上厕所,还是她帮忙推的轮椅。
如果这是在家里,宋茉甚至会不放心地扶他去厕所。
杨嘉北臊得脖子都红了,他骨子里还有点不那么爹味的“大男子主义”,不好意思在宋茉面前露怯,一下午,他反复强调了好几遍。
“我这腿没事,真的,没事。”
“休息几天,拆了石膏就好了。”
“真没事我的小祖宗啊,别难过了,来,笑个。我这也是组织要求,必须得住院观察两天,不然我现在就能自己手摇轮椅跟你回家了……”
宋茉被他逗得笑了。
下午听说家属来了,乌压压好几个队友过来了,领导也特意赶来慰问,带了花和水果,宋茉抱着,插在一个漂亮的白色玻璃水瓶中。
晚餐也是在这里吃的,是病号餐,以及队友额外带来的一份清淡的煲乳鸽,宋茉和杨嘉北一起吃的,毕竟还是个病号,菜和汤味道很淡,佐料不多,咸味儿也轻,杨嘉北吃不惯,探身亲了宋茉一口。
宋茉走的时候,杨嘉北也不放心,拜托队友送她回去,冬天路滑天寒,他总会多一些挂念。
宋茉这一走,好像把杨嘉北的魂也勾走了。病床边的花不那么香了,房间也不亮堂了,外面的雪啊月啊都没了滋味,到处都安静得落寞。杨嘉北的工作对视力有一定要求,他闭上眼,没碰手机,过了阵,又拿起,看监控。
他看到宋茉一个人回了家,她去了厨房,收拾一些碗筷,刷保温饭盒,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她买了对联放在桌子上,还没有贴,还有那些红彤彤的福字、春……
杨嘉北看着宋茉从厨房中走出,她去整理阳台上放着的厚厚日记本,仔细摞在一块儿,她喝了桌子上的凉茶。
他看到宋茉躺在沙发上,怀中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