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年冬-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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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不一样,杨嘉北选了个黑河最高档的房间,江景,隔着黑龙江,对面就是俄罗斯。
办理入住的时候,宋茉就在旁边,她坐车时间久了,也有点累,精力不太足;听到杨嘉北说要一间房,她也没啥反应,不过补充了一句:“有俩床的房间吗?我们要俩床的。”
杨嘉北看了她一眼,倒是有点纳罕。
很快,杨嘉北就知道为什么了。
这种地方,双床房,也是俩一米五的大床,别的不说,睡他和宋茉俩人绰绰有余。宋茉等不及似的,不等杨嘉北说完“你想吃点什么”,她就开始凑过来贴杨嘉北,杨嘉北还想着另一点:“哎你就中午吃了那一顿,现在不饿啦?晚上再搞,我先带你吃点——”
“吃什么吃啊,”宋茉咬着他的手,含糊不清,“都透了,全湿透了你还只想着吃。”
杨嘉北对她的抵抗力一直是零。宋茉主动的时候,他就从没有拒绝过;倒不是担心拒绝后她不好意思,而是他也想。
吃饭的事情暂且搁置一旁,杨嘉北倒是和宋茉搞得昏天黑地。中间点了一次外送,猪包牛,苏伯汤,还有罐羊,说不上好吃不好吃,总之就是填饱肚子,填完继续开工,杨嘉北开了一天的车,又和她到处跑着玩,倒也不觉得累,只是后来看到床单上有点点滴滴的血丝,不明显,仔细瞧,才发现宋茉的手肘膝盖都破了皮。
这次完事后,说什么,杨嘉北都不肯来第三回 了。
那个床也睡不成人了,不知是谁的东西,总之气味浓郁,乱糟糟一团。杨嘉北这次没收拾东西,先把宝贝小茉莉折腾干净了,才拥着睡。
宋茉这次没有认床。
可能因为枕边是熟悉的人。
只是糟糕的梦境还在困扰着她,不是什么虚幻的、大脑凭空幻想出的东西。而是宋茉从有记忆开始的二十多年记忆,每一段记忆都抽成细细的蛛丝,要设下大网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进噩梦的大网中。
梦里仅有的鲜活色彩,基本上只有现在酣睡的杨嘉北,而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浓郁的黑白。
宋茉梦到撞见母亲出轨——或者说——不算什么出轨。
母亲晚上悄悄去按摩店里上班,赚点“快钱”,毕竟父亲和她的那笔遣散费早就被花得一干二净,剩不下什么。一家人总要吃饭,总要有人去挣点什么,来抵抗即将到来的严寒。
父亲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但能怎么办?他一直没找到新工作,除了让老婆想办法搞点钱外,他也无能为力,他连份正经工作都找不到,天冷了,交警查得严,他的摩托车也拉不到几个客人。他倒宁可自己去卖,可惜按摩店也不收男的。宋妈妈上班的时候,他就骑着摩托车漫无目的地走,有时候和好几个同样用摩托车拉客的人在一块儿,弄个用完的油漆桶,里面装掉木条,点起来烤火,跺跺脚,暖暖身体,吹吹牛,好像这些就能忘掉如何亲手丢掉那可怜的自尊。
宋茉知道那些人背地里偷偷骂她小女表子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爸爸妈妈做的事情。
后来,妈妈走了。
爸爸没怎么消沉,因为他遇到了“真爱”。对方恰好也有个孩子,也是离异,也是被伴侣抛弃,爸爸觉得对方和自己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宋茉就是天造地设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小蚂蚁,是墙上碍眼的蚊子血。
爷爷年迈,渐渐地也没办法照顾她;大伯家的冷眼,为了凑点钱,年迈的爷爷低声下气地和大伯说话,承诺将老房子和地基全都给他;爸爸隔三个月会打钱过来,有时候一两百,有时候五六百,言语间要宋茉懂得感恩,要勤俭节约,要省着点花他赚钱多不容易啊养着她已经很好了……训斥她的时候,是宋爸爸最得意的时候。他甚至能不在意昂贵的话费,从长达四十分钟的斥责中重新找到威望,并从她卑微的感谢声中重建尊严。
宋茉越发发现自己的多余,她长时间陷入一种发呆的境界中,思考着,是不是,如果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些人就不必有这么多的负担了?
她是不是拖累了妈妈?如果没有她,妈妈是不是能早点离开这个没有希望的家?
她是不是耽误了爸爸?不然为什么他从离开家后就在没有回来过?
她……
她是不是影响了杨嘉北?
没有她,他大可不必承载起照顾另一人的负担;没有她,他也完全不必过这种节俭的生活。
大一时刻,当收到杨嘉北千里迢迢寄来的月饼时,宋茉坐在海边,吹着潮湿彻骨的海风,一边沉默地打开盖子,将那些月饼全部掰碎了往嘴巴里塞,生硬地一一吞下。
那些是他学校发的月饼,杨嘉北一块儿也舍不得吃,全都寄给宋茉。
那个时候的宋茉,抑郁症已经非常严重。
她已经尝试自杀失败五次,坐在海岸边台阶上,吹着风,一点点地吃杨嘉北寄来的月饼,听着他发的语音消息。
“小茉莉,过几天我就有假了。我打了申请报告,马上就过去看你。”
“你想没想我?”
“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点过去。这边没啥好吃的,不过稻香村的牛舌饼啊、枣花酥啦听说还行,我买点……”
听完了,宋茉又按了一次语音播放,从头开始认真努力地听。
“小茉莉,过几天我就有假了。我打了申请报告,马上就过去看你。”
“你想没想我?”
……
秋天的大连已经开始渐渐寒冷,海水裹挟着阴寒吹来,宋茉冻得身体有点僵,最后一个月饼,她吃得很小心,很认真,怕辜负了杨嘉北的心意。她终于发现这是五仁馅儿的月饼,也终于发现,原来五仁馅儿月饼还能有这么大的核桃仁、这么大的果仁,这么香的味道。
她慢慢咀嚼着,感受着甜在口腔一点一点散开。
宋茉忽然又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她想继续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
中秋节快乐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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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黑河(一)
“尊敬的帕维尔·巴普洛维奇·卡尔甘诺夫
见字如晤。
很抱歉,这一封信是用你所不熟悉的汉字书写的,因为此刻的我很难将语言组织成俄语,再向您倾诉。
还记得您之前曾对我讲的那件事吗?您告诉我,人在痛苦的时候,脱口而出的永远是母语。因为人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是没有办法思考的。
而现在的我正处于这种痛苦的漩涡中。
我也知道,这封信注定不会交到您的手上。
您和其他教授离开的前一夜晚,我的父亲一直没有入睡,我也一样。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两国的关系竟然恶化到这种地步……他很感激您送给他的笔记和那些资料,也很感激您这四年来对我们的援助。
抱歉,想到之前的事情,我的情绪又开始一点点糟糕了。
我的心好像病了,它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我可以尝到饭菜的咸淡,但没有办法分辨它是否美味;我能够听到鸟儿的声音,却无法再用“悦耳”来形容;我长时间地注视着雪水的融化,并不是因为感兴趣,而是我不想动也不能动。
听说苏联来的专家已经全部被接走,一些工厂也停止了运转。我今天问父亲,中苏的关系还能回到之前吗?父亲让我不要说话,他告诉我,局势已经变了。
我不懂什么是局势,我只知道我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您了,老师,帕维尔先生。
您的学生
宋青屏”
抑郁是一种病。
一种治愈稍微缓慢的疾病。
宋茉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病了,她只是没有胃口吃饭,没有心情去观察周围,不想交流,不想说话,不想……
而已。
她从小比较沉默、压抑,因而并不觉自己生了病。
后来,有个词语比较火,教导人要保持一定的“钝感力”,宋茉匆匆瞥了一眼,也不知上面提到的“钝感力”究竟是怎样,她只知道,在长达两年的时间中,宋茉一直都是很迟钝的。
她好像被装进真空的透明玻璃罩里,躯壳和人开玩笑,聊天,灵魂却在冷冷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那些美妙的声音不能引起她的波动,那些漂亮的花朵不能唤醒她的心跳。
唯独杨嘉北。
他需要她。
她并非毫无用处,并非只是一个拖累鬼,并不是只能成为负担。
杨嘉北给她辅导功课,宋茉会烧开水,刷干净杯子,用家里最好的茶叶泡水给他喝;杨嘉北给她带好吃的,她会向爷爷虚心学习怎么做饭,中午努力做好吃的给杨嘉北;杨嘉北平时体能训练强,运动量大,宋茉将自己攒了两年的小猪存钱罐砸破,用里面的钱给他买了一双舒服的、昂贵的运动鞋。
宋茉还用妈妈剩下的旧毛线,给杨嘉北织一条长长的、红色的围巾,她很想再给他织一双手套,可是她还没来得及从妈妈那边学会。宋茉懊恼自己还是太笨了,笨到那条围巾也花了好几天才织好,她只会最简单的元宝针,也没有学会退针,织错了一阵,只好拆开,拽着线头一下下全拆掉,重新从头再织。
她拆了四次,第五次才织出了完美的一条红色围巾。
宋茉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可以给杨嘉北的,尤其到了后来,她情绪压抑到一定程度,甚至连笑容、连和杨嘉北聊天谈笑都没有办法全身心投入。
对不起,她病了。
唯独结合和亲密的拥抱能给她一点实感,能重重地打破存在于她身体和现实的玻璃罩。所以,用力些没有关系,就算是伤害她也没关系,更糟糕些也没有关系。她并不会为此感到难过,真正会让她想要落泪的,是杨嘉北抱着她,那么高的一个人,紧紧地拥抱着她,像要将她包起,低声在她耳侧说很喜欢她,非常喜欢,特别喜欢,贼喜欢。
宋茉不知道怎样回应,她只是无措地落泪,眼泪把杨嘉北吓到了,他正经地起身,有点紧张,看是不是自己弄坏了哪里。
确认一切无事后,才如释重负地拥着她,愧疚又温柔地和她说甜蜜的情话。
谁会不爱自己的故乡。
宋茉如何能不爱杨嘉北。
可惜呀,可惜。书上的爱是能治愈一切的良药,是最高级别的救赎,却不能救赎已经深陷泥潭的她。宋茉想要上岸,可她离杨嘉北太远了。
她努力地尝试去克服这种糟糕的情绪,按时服药,去渐渐习惯被药物麻痹后的神经和情绪,去习惯这种麻木和钝感。她不再依靠疼痛来确认自己生活,压制着自我伤害的冲动……吃完了杨嘉北的月饼,宋茉得好好活下去,她还想吃他带来的稻香村。
杨嘉北如约而至,带了两个大盒子,满满都是吃的,一个给她,另一个给她室友。他还是这样周到,想要帮宋茉维持好宿舍关系,想要她多一点朋友,想要她别再孤孤单单地一人。
和其他异地恋的情侣不同,一开始杨嘉北没想着让宋茉晚上也住在校外。他担心影响宋茉的学习,或者被别人说些什么糟糕的话。但宋茉还是来了,来和他一块儿睡——杨嘉北立刻将原本只有25平米的小房间,升级成45平米、有大窗户的房型。
牛舌饼太干了,她吃的时候噎了下,杨嘉北拧开矿泉水瓶,慢慢喂她。她吃了一半的枣花酥,剩下的,杨嘉北就着她的手吃完。
原本说好带他去大连玩也没有兑现,俩人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待了五天,一直到杨嘉北假期结束,才依依不舍告别。
其实,那个时候,宋茉对生活还存在着某种幻想,她想这个世界可能还没有那么糟糕,因为还有杨嘉北,她很喜欢杨嘉北和她共同勾勒出的那个美好明天。
宋茉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不是一个喜欢做计划的人。
可她会和杨嘉北一块儿商量,商量今后的美好生活。她不想继续读研了,因为读书不适合她的脑袋;目标就是好好读书,找一份薪水差不多的工作……大连气候挺好的,留在大连也行,靠海,也不是很冷。
她尝试着和那些坏情绪摔跤,有时候她赢,有时候糟糕的情绪上头,她也努力克制,实在忍不住了,就去听杨嘉北发来的那些语音消息,听他说想她。
艰难捱到寒假,宋茉的妈妈罕见地回了家。
宋茉知道妈妈在外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也知道她现在终于过上大部分人口中的好日子。
她想自己应该可以不在意,毕竟爸爸已经有了新的伴侣,妈妈也要重新开始,不是吗?
可是——
“他想要个儿子,我这身体已经不适合再生了。”
“做了几次试管,没办法,唉,小茉莉啊,我年纪大了,怀上了,还不到三月了,就死肚子里了。”
“他有钱,非常非常多的钱……”
“但不肯给我,得有个儿子,我需要个儿子。”
宋茉安静地听妈妈流着泪说她的苦恼,她看到妈妈日渐衰老的脸上浮现出狰狞可怜的愁容。
“这样,小茉莉,你听妈说,”宋妈妈说,“妈妈生你这么大,没别的要求,就一个,就一个——你替妈妈——”
她死死地抓着宋茉的手:“妈妈这么大年纪了,做不动了。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没有人比我更疼你,你也知道我这么些年多辛苦——”
她的指甲,深深埋入宋茉的胳膊,掐出血:“妈妈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啊————!!!”
……
妈妈。
我以为妈妈爱我。
我以为妈妈会爱我。
……
漆黑酒店。
宋茉从噩梦中惊醒,有人抱着她:“小茉莉,怎么了?”
宋茉还是怕,她喘着气,仰脸,够到杨嘉北的脸,蹭蹭。她想要哭,又哭不出,只难受地叫:“妈妈不要我了,爸爸也不要我了,没人要我。”
她梦呓般地念了一遍又一遍,杨嘉北摸着她头发,余光看到她的长袖睡衣下,手腕上的伤疤,像狰狞的虫子,他看得眼酸,又假装视而不见,拍着宋茉的背:“没有没有,没事,抱一抱,睡觉觉……”
杨嘉北也心酸。
宋茉跟她妈走后,没几天,就听说她妈的新相好死了,死在离开东北的车上。
宋茉她妈又和那个人家里打官司,最后也只分到一笔不怎么丰厚的钱。
他都不知道,宋茉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宋茉在安抚声中渐渐睡去。
她再醒来时,已经忘了凌晨的这一番事。
早餐是在文化街早市吃的,热腾腾的豆腐脑,撒一把小香葱,点一点油辣椒;一笼六个喧腾、冒热气的猪肉白菜大包子,煎到两面金黄的锅贴……吃饱了,宋茉才和杨嘉北提到那些书里面的老信件和日记本。
宋茉说:“我爷爷说过,我太爷爷以前好像在林场工作。”
“嗯,是有这事,”杨嘉北说,“他也和我提过,咱太爷爷那时候不是工厂的技术员么?就在黑河这附近,好像是研究什么机械零件的。那时候不是和苏联关系还好么?他们送来了很多专家过来指导,航空航天啊,还有什么的,机械方面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