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风不偷月-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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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识琛还算满意,好歹周恪森没报警撵他,又一阵西北风吹来,他侧过身用后背抵挡,稍一动弹,觉出双腿冻得发麻。
路灯照射出一小圈昏黄范围,楚识琛待在里面,踱步跺脚,辗转了一夜。
早晨,天还黑着,有个大叔披着羽绒服出来买早餐,看见楚识琛惊呼道:“小伙子,天不亮搁这儿干啥呢?”
楚识琛连唇齿都冷,抿着,张口呼出一片白气:“我找人。”
“找谁啊?”大叔热心道,“叫啥名儿,我帮你喊一嗓子不完事儿了么,你这样等不得冻坏了啊!”
正说着,三楼的窗户猛地拉开,周恪森在阳台上说:“老刘,少管闲事儿。”
“原来找你的啊?”老刘道,“这你大侄子?咋不让人上楼呢?”
没过多久,周恪森从单元楼出来,拎着一只户外用的大包,他瞥了楚识琛一眼,二话没说开上车走了。
楚识琛赶紧叫了一辆出租,天光大亮,一路跟着周恪森出了市区。
到了地方,是一片自然生态的河滩,周恪森约了客户一起钓鱼,沿着河边走了一段,河道变窄变深,不少人一大早来野钓。
楚识琛待在十几米之外,静心等着,周恪森跟客户谈了一会儿,双方陷入沉默,看样子不太顺利。
过去几分钟,周恪森放下鱼竿,向客户开始第二轮进攻。
楚识琛暗自摇摇头,太急了,谈话的技巧之一是节奏,节奏不对,说得又多又快只能让对方感到压迫。
果然,两个人没谈拢,客户先走了,周恪森没有挽留,一个人立在原地抽烟。
楚识琛走过来,叫了声“森叔”。
周恪森烦闷地哼了一声,当初一页资料都看不完的败家子,他以为骂两句铁定会跑了,结果变得这么有耐心,跟着不放就算了,竟然在楼下等了一夜。
从嘴里拿下烟,周恪森问:“你到底想怎么着?”
楚识琛表明目的:“森叔,我想请你回亦思。”
周恪森的手颤了一下,抖掉一截烟灰:“你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跟我逗闷子?”
楚识琛说:“亦思这大半年发生了很多变动——”
周恪森打断他:“跟我没关系,亦思变成什么样,那是李藏秋该操心的,是你楚大少爷该操心的。哦对,我忘了,你把股权卖了。”
楚识琛道:“是我糊涂。”
周恪森重重地吐出一口烟,话也说得很重:“你蠢笨还是聪明,卑鄙还是老实,你打算攀附哪个,又背叛哪个,用不着跟我掰扯,我也不想伺候。”
楚识琛面色青白,说:“森叔,过去是我做错了,我欠你一个道歉。”
“不用,我承受不起。”
周恪森将渔具粗暴地塞进包里,拎上就走,楚识琛长腿一迈挡在他面前:“森叔,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周恪森抬起头,不知是因为火气还是寒风,脸颊涨成了红色:“楚识琛,你不学无术的时候我给过你机会,我手把手教你。你撒泼捣乱的时候我给过你机会,力排众议把你留在公司。你跟李藏秋一起害我的时候,我还他妈给过你机会,甚至没打你一巴掌!”
当下的楚识琛根本未经历过,空白之下只感受到周恪森汹涌的怨恨,怨往事欺人,恨纨绔不争。
周恪森推开他,拐上了桥,楚识琛大步追上桥头,豁出去喊道:“森叔,我真的知道错了!”
周恪森停下,回头已是满腔怒火:“你楚识琛有多浑蛋我清楚,少在这儿演大戏!”
楚识琛道:“我会改,我全都改了!”
“太迟了!你被李藏秋当枪使,把你爸辛苦创办的公司拱手让人,事到如今又卖了股权。”周恪森冷哼一声,“说你败家,倒也卖对了,与其给姓李的做嫁衣,还不如给项樾当帮手。”
楚识琛急切地说:“亦思的一切没有结束,它需要你,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你也需要它,你的抱负从来不是在荒郊野外陪客户钓鱼。”
周恪森被戳疼了心窝子:“我如今就剩这点本事,就值这点行情,让你楚少爷见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楚识琛近乎恳求,只有挺拔的姿态维持着体面,“森叔,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周恪森粗眉拧紧,吐字如钉:“原谅?你配合李藏秋诬陷我,侵害亦思的利益,凭什么要我原谅?!”
楚识琛求道:“过去是我浑蛋,看在我父亲的份上,森叔,再原谅我一次。”
周恪森好像累了,沙哑地说:“不用把你爸搬出来,对亦思,对你,我问心无愧,同样的话到楚喆的坟前我也敢说。”
楚识琛不肯放弃:“是我有愧,是我欠了你,森叔,求求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弥补……”周恪森忽然扭开脸,“你看看这条河。”
楚识琛向下望,这一段河面很窄,河心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周恪森说:“是不是瞧着挺干净,其实水里飘着好多杂草和浮尘,掉进去才知道有多脏。”
楚识琛:“森叔……”
周恪森从牙缝里挤出来最后一句:“所以,只有脏水泼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难受、多刺骨!”
彻骨寒心,没有感同身受,说弥补只会显得虚伪。
楚识琛捏紧了拳头,这个身份被他偷来,那曾经做的孽由他偿还,很公平。
周恪森比他预料中更倔,更强势,倒令他佩服,他认为周恪森不会瞧得起一个只知乞求的孬种。
天高路远,他来此一趟绝不会铩羽而归。
拳头一松,楚识琛抬手抚上栏杆,说:“森叔,被诬陷的滋味儿我尝过了,如果不够,我跳下去再尝一次。”
周恪森遽然一惊。
楚识琛长腿跨过栏杆,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嘭!”
碎冰飞溅,河面激起万重涟漪,转瞬间楚识琛坠入了幽深水中。
周恪森吓得愣住,手里的包“咣当”落地,奔下桥头的时候险些栽倒,他冲到河边大喊:“楚识琛!混账!”
四周跑过来一堆人围观:“有人跳河了!”
楚识琛身躯下沉,冰冷到极点的河水一刹那渗透了层层衣服,淹没他,涌入四肢百骸,像千万根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他好冷,太冷了,比沉入大海冷一百倍,一万倍。
他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丧失了知觉,只有无穷无尽的寒冷。
岸上传来阵阵呼喊,楚识琛睁开眼睛,清澈的薄冰被他砸碎了,水中细尘飞扬,模糊不已。
他奋力挣出水面,哗啦,周遭一片惊叫,周恪森伏在一米多高的岸上已经目眦欲裂:“楚识琛!你疯了!”
楚识琛气息紊乱,唇齿不受控制地发抖,一张脸冻得惨白,似冰雪若白玉,在阳光下淌着一道一道粼粼的水痕。
他疯子似的说:“有多难受,多刺骨,我知道了。”
周恪森竭力伸着右手:“抓住我!上来!你他妈给我上来!”
楚识琛抬起胳膊,握住了周恪森的手。
这只手温暖,粗糙,像老管家的手,像暗中与他会面的同志的手,像安全转移那天在码头上,与他交握告别的战友的手。
他被拽上了岸,周恪森一脑袋汗珠,慌张地脱下外套给他披上,骂得比在桥上更凶:“你这个王八犊子!万一出了事儿,我怎么跟你妈交代?怎么跟楚喆交代?!”
楚识琛只剩虚弱:“森叔……对不起。”
周恪森哽着喉咙,一口白气缓缓地吐出来。
四年憾恨,终于释怀。
第53章
楚识琛意识不到身体在剧烈地发抖,河边的风一吹,头皮,脖颈,手背,裸露在外的皮肉一寸寸发紧,像被人拧着、掐着。
鬓边的发梢冻住了,变得尖硬,扎得耳廓充血般鲜红,楚识琛顾头难顾脚,皮鞋浸满了水,踩在地上又湿又滑。
周恪森急得满头大汗,蹲下去说:“上来!”
楚识琛问:“森叔,你干什么?”
周恪森催促道:“你这样怎么走?!上来,我背着你!”
楚识琛有些动容,他弯腰把周恪森扶起来,没撒手,捉着周恪森的胳膊借力,说:“森叔,我都多大了。”
周恪森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知道这季节的河水有多冷,但他不知道楚识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坚强,无奈地说:“你小子真是……”
每走一步,楚识琛感觉脚掌踩着刀刃,岸边很多碎石,他咬牙道:“这条路有点难走。”
周恪森问:“能坚持么?”
“能。”楚识琛一语双关,“路再难行,我也会坚持走下去。”
周恪森拍了拍他的手背,互相支撑着走到了停车场。
楚识琛钻进车厢后面,坐下的一瞬间,衣裤挤压,滴滴答答地渗出水来,他难堪地说:“森叔,我把车弄湿了。”
周恪森气道:“你还顾得上管车!”
羊毛大衣的表面凝结了一层冰碴,楚识琛微缩着肩膀,靠向车门,许是他的脸颊太冰了,贴着玻璃竟然感觉到温暖。
周恪森迅速发动车子,把暖气开到了最大,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楚识琛的状态。
昨晚在楼下杵了一夜没合眼,恐怕都冻透了,刚才又跳河,简直是嫌命太长,周恪森说:“别睡觉,你这样不能睡。”
楚识琛静静睁着眼眶:“嗯。”
周恪森问:“你在哪住?要不去我那儿?”
楚识琛怎么好意思这副模样去别人家里,况且周恪森有父母在,再吓坏了老人家,他回答:“我回酒店,行李都在房间里。”
周恪森一路濒临超速,猛踩油门找到酒店,也不管会不会被开罚单,随便把车停在了门前的道牙子上。
楚识琛的样子太引人注目,惊呆了门口的迎宾。
房间在十五层,不算高,楚识琛在电梯里盯着跳升的数字,感觉前所未有的漫长。
到了房间,周恪森说:“赶紧把湿衣服换了。”
楚识琛脱掉周恪森给他披上的外套,已经沾湿了,他从行李箱拿了一件:“森叔,你先凑合穿我的。”
周恪森一早晨连生气带着急,哪怕光膀子都冒汗,正好手机响了,他摆摆手,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去接听。
“喂,张总?”
楚识琛不可避免地听见一二,这位“张总”貌似是盈安科技的老板,打来问周恪森约见客户的成果,谈了几句,周恪森没有明说跟客户不欢而散。
挂了电话,周恪森习惯性地掏出烟盒,忽然想起在酒店里,只好又塞回裤兜。
这时,楚识琛说:“再试试吧。”
周恪森没反应过来:“什么?”
楚识琛的最终目的是请周恪森回亦思,但为人办事要讲道义,必须处理好当下的麻烦,他说:“再约那个客户见一面。”
周恪森道:“那不是你该操心的,话谈不拢,见两面也没用。”
“那为什么不能谈拢呢?”楚识琛道,“森叔,你不能急,先让客户说需求,哪怕心里全盘否定,嘴上至少要赞许三分。然后,无论反驳还是争取,都抓着他最在乎的利益点下手,他一定会引起注意,赞同或质疑都正常,重要的是他会琢磨你的观点,那你们接下来就可以往深层次聊了。”
周恪森听完看着楚识琛,几分诧异,几分陌生,四年时间,这个不成器的楚少爷似乎大变了样。
楚识琛被看得心里打鼓,担心说多了露出马脚,他努力掩饰方才的沉稳,继续脱衣服,却连龇牙咧嘴都不会,只憋出一句干巴巴的抱怨:“真是冻死我了。”
周恪森回过神:“用热水泡泡,赶紧上床盖上被子!”
楚识琛说:“森叔,你不用担心我,去忙吧。”
周恪森道:“你这个德行我怎么走?”
“我能照顾自己。”楚识琛保证,“而且这是酒店,服务生随叫随到,放心吧。”
周恪森千叮万嘱,公司又有电话打来催,他没办法先走了。
房间一下子静了,楚识琛挪到洗手间,湿透的衣服层层粘在身上,他一件一件脱得精疲力尽。
捂了太久,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白,楚识琛打开淋浴,热水喷洒下来啃噬着他,全身遍布细密的痛痒。
他洗了很久,确保从头到脚都干净了,刷完牙反复漱口,不愿再回想起河水的滋味。
趁身体残存热水的余温,楚识琛上床盖好被子,他拿起脱衣服时掉出来的手机,按了按没反应,已经坏了。
楚识琛心疼得不得了,这么先进神奇的东西,远隔千万里能通话,能一秒钟接到消息,能办到那么多事情……居然不能泡水吗?
这是什么道理?
他甚至打算百年归老一起带进坟墓的。
楚识琛为手机默哀了十分钟,昨天没给家里打电话,他用床头柜上的座机打给楚太太,讲了三五句,耗费掉了最后一点精神。
通话结束,楚识琛握着听筒却没搁下,回忆着另一串数字拨出第二通。
只响了一声就接了,楚识琛说:“项先生,是我,这是酒店的号码。”
座机的音质不算好,项明章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一点也不温柔:“你手机为什么打不通?”
楚识琛说:“坏了。”
项明章问:“没出什么事吧?”
楚识琛一边回答“没有”,一边支撑不住滑进被子里,小时候外祖母教育他,睡觉的时候不能歪三拧四,要躺得平,气才顺。
可他太冷了,侧身蜷缩着,将听筒捂着脸庞:“周先生肯原谅我了。”
项明章说:“比我预计要快,怎么办到的?”
楚识琛牙齿打战,断断续续地撒谎:“我买了水果……去求他。”
项明章没有丝毫开心的反应,也没耐心继续装聋作哑,严肃道:“楚识琛,你听着非常不精神,告诉我你怎么了?”
楚识琛紧紧蜷缩着,将被子裹得盖住耳朵:“没事,我只是有点冷。”
“你不是在酒店么?”项明章说,“房间里怎么会冷,是不是着凉了?”
楚识琛没吹头发,五指插进潮湿的发丝里,昏沉间理解错项明章的意思:“……真的好冷,我不骗你。”
项明章焦躁地解释:“我没有说你骗我,你是不是感冒了?吃药了没有?”
楚识琛神志不清地想,吃药就不冷了吗?
他迫切地想让身体暖和起来,在脑中拼命地搜刮着方法,每次喝酒时都会发热,他说:“我想喝一口酒。”
项明章:“什么,酒?”
床头柜上竖着一张酒店的点餐牌,正面是中餐厅,対着床的背面是一间俄式餐厅,楚识琛望着图片里五彩斑斓的酒瓶,喃喃道:“我想喝……伏特加。”
眼前一黑,楚识琛终于撑不住了,听筒从松开的手里滚到了枕边。
“……喂?”
“楚识琛?”
“楚识琛!”
项明章叫了十几声,没得到任何回应,挂断后却再也无法打通。
楚识琛睡着了,更像是昏厥了,半张脸埋在枕上,皮肤苍白渐消,又来势汹汹地透出红晕。
他梦见自己在水中沉浮,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
他拼命挣扎,一次次伸出淋漓的手,可是没有人来拉住他。他丧失力气,不停地下沉,下沉,肺部抽空,咸涩的海水一股一股呛入口鼻,
等风暴骤停,雷雨方歇,只有他窒息地仰落于深海,再不为人知。
“不……”
楚识琛猝然惊醒,已近傍晚,他窒闷的呼吸在昏暗中格外刺耳。
原来他很怕,跳进水里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他害怕冷水,害怕飘浮不定,害怕什么都抓不住的绝望。
楚识琛按着额头缓了一会儿,拧开灯,看见听筒,通话莫名结束,项明章在那边会不会担心?
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