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四莳锦-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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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阿娘的安逸侯府,不像容儿的家。”
这话才落地,院子里就传来纷踏杂乱的脚步声。夏鸾容镇定地抹了把脸颊上已半干的泪迹,回头时已重新挂起那副得体得如同尺子丈量过的笑容。
“慧嬷嬷,您来接我阿娘了?”
饶是慧嬷嬷大半生都走过来了,堪称阅人无数,可每回对上这位四姑娘,就莫名觉着心里冷飕飕的。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四姑娘总能镇定面对,就如昨夜发生那么大的事,换别家小娘子定觉天塌下来了,明日不知怎么过活了,可四姑娘呢?
昨夜的短暂失态后,立马就能一副笑脸儿地将亲娘送走。
夏莳锦觉她只是假,可慧嬷嬷却觉她可怕。
不过她能体面,到底省了许多麻烦,慧嬷嬷语调闷重地问:“四姑娘可告别好了?若是告别好了,老奴这就将崔小娘接走。”
夏鸾容面上并无波动,噙着笑意向旁走了几步,让出道来。
在慧嬷嬷的指挥下,两个力大的婆子一头一脚从床上架起崔小娘,一路送进了马车里。马夫当即便扬鞭策马,催着车往城郊的庄子去了。
两个婆子也一并坐着车前去,说是伺候照料崔氏,实际上就是为了看住她以防逃跑。毕竟再怎么也是安逸侯府的姨娘,若闹出不好的事情来,恐要成了汴京城的笑话。
夏鸾容站在假山最高处的亭子里,缦立远眺府外的长街,一直目送那辆马车行远,变成视线里的一个小小黑点,这才怅然敛回视线。
她望着脚下屋宇宏丽的府邸,忍不住猜想,那个与她同样在阻止夏莳锦入宫的人,会是谁呢?
*
两日后的清晨,宫里便有中官来安逸侯府传话,皇后娘娘要在午时召见夏莳锦,让她早些准备准备进宫。
夏莳锦入宫的次数并不多,仅有的那几次不是大典时官家宴请京中所有世家权贵,就是侯府得了什么恩赏入宫谢恩。每回夏莳锦都是跟在父母身后,像今日这般被指了名入宫晋谒的,尚属首次。
是以她难免有些紧张,从首饰到妆容再到衣裳,样样皆是先过了母亲的眼,才敢定下来。
太珠光宝气了显得招摇,太素淡寡净了又显得对皇后娘娘不够敬重,最终孟氏给她选了一套芰荷底古纹双蝶逶地长裙,配点翠步摇。
奢贵有之,端稳亦有之,刚好中和了夏莳锦那张太过明艳的脸。
进宫谒见非同小事,为防着路上遇事耽搁,孟氏特意催着女儿早走了半个时辰。起先夏莳锦还觉没必要,可当马车行至芙蓉巷时,她不禁叹服起母亲的先见之明来。
她的马车,同别人的马车撞了。
撞个车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该当赔礼的赔礼,该付银子的付银子便是,本以为马夫很快便能处理停当,然而夏莳锦在车内等了半晌,还是不见事情有个结果,于是转头吩咐:“水翠,你下去瞧瞧。”
她适才听着,对面马车上下来理论的是个伶牙俐齿且有些咄咄逼人的女子,或许水翠同她更好说些。
“是。”
水翠跳下马车,先向自家马夫问明了情况,便急急回到车旁的小窗回禀:“娘子,对面车上坐着位老夫人和小娘子,刚刚两车相互避让,结果反倒撞一处去了!那老夫人说是碰了头,她家马夫便将车横在了道中间,跑去请郎中了。”
这芙蓉巷的宽度虽可容两辆马车并行或是交错而过,但并无多少富余空间,擦碰乃是常事。一般若只碰碰轮毂没人会打嘴皮官司,可今日伤了人,就得有些说法了。
且夏莳锦今日进宫,坐得乃是侯府里最撑体面的一辆,既宽且长,在这窄巷里无法调转马头。对方将马车横在道中间,便是阻死了他们的去路,这显然是怕他们跑了。
夏莳锦长指轻挑起一侧纱帘,将个髹金的牌子递了出去:“报上安逸侯府的名号,就说咱们今日有十万火急的事耽搁不得,让他们先为老夫人看治,只要人没事,回头拿着这牌子来府里,所有花销及往后的补品等一应用度,皆由安逸侯府来出。”
“是。”水翠接过牌子,去交给那女子,并将夏莳锦的意思转述了一遍。
那女子将牌子拿在手中反反正正地看了看,确定对方真的是安逸侯府的人后,抬眼看了看,若有所思。
水翠见她捏着令牌的指端都微微泛了白,疑惑的唤她:“小娘子?”
那女子便即收回神来,突然敛了气焰,变得好说话起来:“罢了,过会儿郎中来了只要瞧着人没事,我们不会追究的。”说着便将那牌子又还回水翠手中,自己则回了车上。
水翠正纳罕之际,有马蹄声从对面传来,停在了对面车的后方,水翠这角度望去,堪堪瞧见马屁股和一片深松绿的袍角。
是官?但这颜色的官服品阶并不高。
来人急急翻身下马,对着马车里连唤了几声“母亲”,水翠不禁心头一蹦,这声音是……
水翠赶忙也跑回车里,夏莳锦见她慌慌张张的样,便问:“怎么了,对方不肯?”
水翠颦着眉,拨浪鼓似的摇头:“娘子,对面的人是……”
“敢问车上坐得,可是安逸侯府的夏娘子?”外间骤然响起的一道声音,将水翠要说的话截住。
对方明明声线温醇,音色舒隽,可这声音在夏莳锦听来,却是厌恶无比。如今已无需水翠多说,她自听得出外头的人是谁。
而那人也很快自己报上了名姓:“在下翰林院修撰贺良卿,不知可否与夏娘子借一步说话?”
第29章 鸿沟
夏莳锦给水翠递了个眼神; 水翠立即心领神会,扬声说道:
“贺大人有什么话就隔窗说吧,您与我家小娘子并不相熟; 实无借一步的必要。若是老夫人那边有什么不适,大人放心; 安逸侯府会一力承担; 绝不赖账。”
听出这是水翠的声音; 贺良卿神色微动。
也不知为何; 他明知水翠对自己恨之入骨; 可每回一听到亦或见到她,他还是觉得亲切,仿佛只要水翠出现; 他的莳妹也就离他不远了。
但水翠毕竟只是个丫鬟; 做不得任何主,是以贺良卿再开口时,还是对着主家小娘子:“夏娘子放心; 家母并无大碍,不劳侯府挂怀。在下想同娘子说的; 是另一桩事,是关乎……夏娘子的丫鬟,莳锦姑娘。”
水翠气得想当街骂人,不过被夏莳锦挥手安抚住了。夏莳锦倒是一副老神在在; 不骄不躁的模样; 只是红唇轻启间,声线染着淡淡的不悦:“说她什么?”
短短几个字; 却令贺良卿心魂俱震,宛如石化了一般定在车外; 双眼无限睁大着。
他连水翠的声音都能轻易认出,又怎会认不出心心念念的莳妹的声音?只是这意外之喜来得太过突然,让他毫无防备。
大喜骤降,通常人有两种反应,轻者欣喜若狂,载歌载舞,重者陷入懵怔,久久不言,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
贺良卿显然是后者。
良久,车内的人都等的不耐烦了,指节轻叩了两下窗框,贺良卿才缓和了些许,神思渐渐恢复清明。
是了,他没有听错,莳妹此刻就在车内,与翠影一道服侍在夏娘子的身边。
这几个月来他苦寻她无果,挨了多少羞辱和棍棒,如今终于见到了,只隔一面薄薄的纱帘……再没有比眼下更合适的机会了,他要向她表明心迹和当初的无奈!
“莳妹,我知你就在车里,有些话我怕今日不说,转眼又与你咫尺天涯,再难相见……是以你若愿意见我,就请下车借一步说话,你若不愿见我,那我唯有当着夏娘子的面失礼了。”
贺良卿目含水光,殷殷盼了良久,不见他的莳妹下车,不禁难过地垂了垂首,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为自己辩白起来:“当初在杞县,曹富贵手中握粮,挟杞县数万百姓的性命威迫于我,逼我就范……灾民的惨状,那日在茶肆里莳妹也曾亲眼见过,当知我那时是别无选择……”
“送你离开后,我心如刀割,以泪洗面,夜半之时甚至懊悔不已地奔到曹府去想将你救回!那时的我已变得自私无比,杞县的百姓固然重于天,可直至失去你我方明白,你于我心中之地位远在高天之上,再没有什么能高过你……”
倾吐间贺良卿语带凝噎,自有一派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的悲切态,然而车内却不应景的传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将眼下悲壮气氛打破,衬得他仿佛成了小丑。
贺良卿不置信地抬头凝向车窗,果见薄纱撩动间映出一位貌美小娘子的侧影,手掩朱唇,笑得打跌。
夏莳锦笑够了,便轻抬玉臂,阿露和水翠一左一右搀着她下了马车。
许久以来她不愿见贺良卿,只是出于厌恶罢了,并不是怕他什么。错的是他,她又有什么好躲的?
且今日若不同他说开,显然会被他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只怕要误了入宫的时辰。
当意识到车上的三人下来后,贺良卿连忙朝着中间的主家小娘子拱手拜下去:“贺良卿见过夏娘子。”
他二人一个是官,一个是贵眷,照理说夏莳锦多少应当还下礼,哪怕只是微微颔首。可夏莳锦压根儿没给对方这个体面。
刚刚贺良卿的一腔深情换来了无情嘲笑,如今的见礼又被忽视,心里难免对这位小娘子的矜傲作派感到不满。可到底是安逸侯府的千金,且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太子妃,他也是敢怒不敢言。
小娘子就站在他五步远的地方,见过礼后他将落在脚前的目光一点一点上移,不过他看的不是这位夏娘子,而是她右手边的丫鬟。
水翠总是喜欢穿着翠青色的衣裳,是以瞥见个裙角贺良卿便知左侧是水翠,那么右侧的丫鬟自当就是他的莳妹了。这样想着,他视线锁着右边的女子,一路向上缓移,然而目光才移至腰线,便察觉出不对……
莳妹纤腰楚楚,衿带一束便不盈一握,而眼前女子虽算不得丰腴,却也没有莳妹那等流风回雪之态。
他急急将目光移到那人脸上求证,果然,不是莳妹。失落之情溢出的瞬间,他的余光被一抹明艳吸引,略向左移,终于看到了这些日子以来朝思暮想之人!
“莳妹!”贺良卿的万千相思脱口而出,双眼焕发神彩,下意识便朝前迈了一步。
水翠和阿露也立马上前迈出一步,展臂挡在自家小娘子身前,“贺大人自重!离我家小娘子远些!”
两个丫鬟的护主之举,终于叫贺良卿意识到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再细看他的莳妹,鬟髻叠翠,绮罗曳地,这怎么看也不是一个下人能有的妆扮。
还有那双桃花眸子,再不似过去那般看向他时秋水湛湛。如今她的眼光薄凉,莫名透出一股上位者才有的倨傲,看他就似在看一棵树,或是一根草,不掺杂一丝的感情。
一时间许多不合理处促使着贺良卿理清,起先他想到的是上回太子殿下带莳妹游湖那件事,难道是太子看重莳妹,故而安逸侯也对她以半主之礼相待?
没有道理,即使太子再如何看重,不过就是个陪嫁丫头,根本无需给任何正式名份就能将她留在身边。
“你……你是……”贺良卿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曾经立下终身之约的女子并不那么了解,吞吞吐吐。
既然夏莳锦都下车了,水翠便知这场游戏到了该解开面纱的时候,于是挑着眉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这是我们安逸侯府的三姑娘,正正经经的嫡小姐。”
话音落处,贺良卿的身子微晃了一下,脚不自觉往回收,将刚刚情不自禁迈出的那步又缩了回去。
其实这个答案,方才也曾随众多猜想一并闪过贺良卿的脑海,不过他觉得丫鬟变小姐这样的事情,只有在戏文儿里才有。何况这位小姐还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小姐,而是安逸侯府这等真正高门里的贵女……
他眉头深锁着,神情恍惚:“你当真就是……安逸侯府的那个夏娘子?”
夏莳锦唇角含笑,说出的话却似带着冰碴子:“怎么,后悔了?觉得二百石粮的买卖做亏了?”
贺良卿被她一句话堵得怔在原地,嘴巴张了几张,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仍不能接受眼前现实。倒是他娘比他有出息,在车里听明白怎么回事后,便即跳下车,由那个年轻小娘子扶着急步走来这边。
贺老夫人先是很识礼数地对着夏莳锦福了福身,而后掷地有声地为儿子辩解:“夏娘子,当初真不怪卿儿,你可知那姓曹的开出条件时,卿儿便同他大打出手!那晚卿儿回来时,身上带着伤,怕你看了难受才未去见你,而是在明间坐了整整一夜。我这个当娘的这么些年都没见他掉过眼泪,那晚却见他流了一夜的泪……卿儿负你,那是为了万千黎民,卿儿甘与杞县生死与共,是个为民承命的好父母官呐!”
贺老夫人义正言辞,夏莳锦却是挽唇轻笑,发出疑问:“照老夫人这么说,贺大人合该留在杞县继续为百姓谋福祉,怎就抛下生死与共的子民,自个儿来了物阜民康的东京城?”
贺老夫人被她问得一怔,不过转眼又想好了说辞:“卿儿在地方上宣劳立功,官家看在眼里,官家既有心擢升提拔,为人臣者又岂能辜负君恩?再说卿儿想来京城,不也是为了寻你?”
“宣劳立功?救急的那二百石粮是女子牺牲自己换来的,后续的粮食是太子殿下下令斩杀曹富贵后开仓赈济的,不知贺大人的牺牲在哪里,功劳又在哪里?”
贺老夫人再次怔然,只这次却想不出话来应对了。
贺良卿眼见母亲吃瘪,站出来回护:“莳妹,你恨我自是应当,但母亲并不曾愧对过你,还请……”
“哟,当初在县令府初次拜会贺老夫人时,老夫人可是盛气凌人得很,连一句话都不愿多同我家小娘子说,怎的这会儿又巴巴过来替儿子解释,生怕人跑了似的?哦,原来是馋着我家小娘子的身份呀!”翠影气不过地打断道。
贺良卿气得瞪圆了眼,怒视着翠影,入京以来的几轮交锋,早让他对翠影憋了一肚子火:“我再不济也是从六品官员,岂容你个婢子肆意辱没?!”
翠影轻嗤,“从六品不还是靠我家小娘子换来的?!”
“你……”
“行了!”夏莳锦厉喝一声打断贺良卿,语调冷冷地直言相告:“今日我是要进宫的,却遇你横车阻拦,若再不让开,后果皆由你一力承担!”
“进宫?”笼在贺良卿眉间的阴云更浓重了几分,他差点忘了,如今横亘在他和夏莳锦之间的不只是她高贵的身份和那些过往亏欠,他们最大的鸿沟是太子。
沉默了须臾,贺良卿总算还拎得清,亲自去将自家的马车拨转靠边,让出道路来,供安逸侯府的马车通过。可当侯府的马夫扬鞭催马时,贺良卿眼中又爬上了几道猩红。
透着不甘。
车毂粼粼滚动,夏莳锦正觉此事总算了结时,突然一双手扒住了窗框!纱帘幡动间,露出贺良卿挂满泪痕的脸:
“莳妹你莫要恨我,当初我真的走投无路,即便曹富贵要的是我的项上人头我也会心甘情愿献上!”
夏莳锦起初不愿再答理他,但见他一路跟着车跑,双手死死扒着车窗,大有得不回个答案不肯松手之势。
她便冷声道:“贺大人可真是舍身为民,就是不知若当初曹富贵看上的是令堂,大人献还是不献?”
“你!”
瞧着贺良卿满面涨红,夏莳锦笑笑:“只是问一句就急眼了?可见你也是有底线的,妻可辱,母不可辱。说什么为了百姓一切可舍,不过只会慷他人之慨罢了。”
说罢,夏莳锦拔下头上点翠的簪子,往那紧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