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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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整个人忽然又被那莫名的不知何来的巨大无力之感紧紧攫住了,在片刻后,控制不住自己,用压抑的声音低语。
他仿佛一怔,很快,用更加温柔的声音应道:“我答应你。”
“我不信……”
暗夜里,她喃喃地说,身子压着他的一臂,朝他更紧地依偎了过来,双臂柔若无骨,如打湿了的草那样,攀抱住了他的脖颈。
“我不信。”她的语气带了几分固执。
“裴郎你证明给我看……”她又似呓语般地纠缠着他。
静默了片刻之后,他剩的还能动的一只手开始解起腰间的蹀躞带。抽出后,随手再抛在了几上。
在蹀躞带的铜扣和刀柄鱼符相撞发出的一声短促而轻微的碰撞声里,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嫮儿……”
终于,他用微微战栗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叫出了这个他在今夜之前只在心里想过的名。
这完全不在他预料之中,临时莫名便发生的情动,却令裴萧元感到了一种此前从未曾得到过的分外的酣畅和快慰之感。它不同往日,它如发自他心魂血髓的深底。到了后来,他已是记不清到底叫了她多少声的嫮儿,要她回应。
在她一声声压抑而缠绵的裴郎的应声里,那长夜未央,欢爱永续,仿佛也再不是一个绮梦了。
宫漏报过四更。她终于在他身上耗尽了身体里剩的最后一丝丝的残余力气,再不用困于驱之不散的胡思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萧元仰在紫云宫西殿隅角这小阁间的窄榻上,胸膛起伏,待到喘息平定,热汗也缓缓消去,他睁眸,悄然坐起身,用被衾将她的裸身仔细地掖裹好,随即,自己翻身下榻,动手一件件套回衣裳,系了腰带,穿好靴袜,再系上刀和鱼符。收拾完毕,他轻轻开门,步出这小阁间,向着值守在殿隅里的杨在恩交待了声,吩咐她若醒来,告诉她,他另有要务在身,需去缉捉尚未归案的叛朝余党,随即步出紫云宫,向着宫门行去。
长安从太子逼宫起,便再次施行严格宵禁。包括坊内,禁止任何擅自的夜间活动。有违令者,一概当逆党处置。
他自是例外。他独自一人悄然停在一所进奏院的门外,叫开,走了进去。
因了宵禁令,整间进奏院内漆黑无光,连灯笼也不见一盏。
后院,月光从开着的一面窗中漏入,映出床榻上的一条身影。
那人一动不动,仿佛已是熟睡。
裴萧元推开虚掩的门,闭闩,入内后,走到窗前,将窗户紧紧关闭,再擦擦地打了几下火石,点亮一盏残烛。
在烛火渐亮的光照里,他转向榻的方向,盯了片刻床上的人,冷冷发声:
“起来,我有话问你。”
第117章
承平应声;慢慢睁目。
他没动,依旧那样四仰八叉地仰卧在枕上,睁着一双满是醉意的红眼;和裴萧元四目相对。
“怎的想到来我这里了?”
终于;他开口;长长伸了个懒腰。
“听说外面这几日乱得很,抓人,杀人,长安城里血流得到处都是。你应当忙得很。”
“你也知道;我这人天性爱热闹。要不是害怕出去了会被长公主一刀砍死,只能这样躲在家中避祸……”
他指了指床边几上凌乱倾堆着的七八只酒壶。
“我必也是要去看看的……”
他话音未落;只见裴萧元探臂;五指攥住他身上那件皱巴巴的衩衣衣领,一下便将他整个人拽坐起来,粗暴地拖到了床沿之外。
“那日在禁苑;我走之后,你又干了什么?”裴萧元问。
承平被他攥得呼吸不畅,艰难地扭着受勒的脖颈。
“你……你先放开我……”他含含糊糊地嘟囔着。
裴萧元一把撒开。
随他松手,烂醉的承平坐不稳身,晃了一下;人便扑跌到了床榻前的地上。他挣扎了几下,终于爬坐起来;歪歪扭扭地凭靠在身后的几上;这才稳住身体;接着;他仰起头;又盯着对面的裴萧元瞧了片刻;唇角慢慢上翘,最后弯出了笑意。
“呃。”
他打了个酒嗝,招了招手。
“裴二你来了正好,且和我说说,如今外头情况如何了?我请你喝酒……”
他胡乱地往后探臂,去够身后几上的酒壶。
裴萧元忍无可忍,上去,端起一只还剩半的酒壶,弯腰朝着承平那张仰起的脸便浇淋下去。
酒液灌进承平口鼻,他呛住,痛苦地弯腰,咳嗽了起来,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裴萧元看着终于止住咳的承平,扔掉空壶冷声道:“清醒点了吗?”
“回答我的话。那日后来你又干了什么?康王……”
说到这里,他抑不住心中那已暗忍了数日的隐怒,蹲下身,猛地掀起承平还耷垂着的脑袋。
“康王是不是你杀的?”
他压低声,一字字地逼问。
承平歪着脸,和他对望着,慢慢地,面上那惯挂着的玩世不恭的笑意消失。
“怎么,你心疼?不愿意康王此刻便死?”
他的醉眼依旧通红,然而目光却变得锐利,盯着裴萧元,忽然如此说道。
裴萧元皱了皱眉:“勿指东画西。回答我的话便可!”
“公主当真是我见过的最为聪明的女子。”
承平却继续端详着裴萧元,点了点头。
“当初还在苍山之时,她叫我助她,让你做她驸马。看来她的目的达到了。我是真的后悔,我就不该帮她的!当时我本也不愿,然而对着那样一个美人,一时糊涂,还是应了下来。我色相迷心也就罢了,我还以为你和我不同。怎的原来你也和我差不多,是个见色忘义之徒?驸马做了几日,你便忘记你的来路,真将自己当成李家之人,痛李家之痛?”
他抹了把还挂在脸上的亮晶晶的酒液,指着裴萧元哈哈大笑。
“裴二,你变了。你和从前不一样了。难道你自己竟都无知无觉?”
“所以,人真是你杀的?”
裴萧元神色阴沉无比。
他并未回应承平的那些疯醉之言,只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话。
承平止笑,抬起眼点头。
“是,是我杀的!”
裴萧元一顿,缓缓从地上直起了身。
“你为何要这样做?”
承平面不改色。
“他是你仇家之后,早死晚死,都是个死!更不用说,万一将来由他继位,你便要完,不如我替你早些杀了,免除后患!何况柳策业那些老家伙,谁都知道圣人已是容不下他们了,他们唯一出路,就是和圣人刀枪相见,可偏偏还是缩手缩脚。那日和你分开,我本是要走的,恰好遇上康王,还口出不逊。上天既然叫他撞到我的手里,我自然要帮忙推柳策业太子他们一把,免得到时他们又怂了回去,不敢动手,拖拖拉拉,到底还要等到何时!”
“此为我之事!我早就告诉过你,无须你插手!”裴萧元厉声说道。
“以你我的交情,你裴二他日若是沦为他人刀俎上的鱼肉,我能独善其身?”承平应。
寝屋里陡然沉寂下去。
“阿史那,你休想瞒过我,你还是没说实话!你这么做,到底意欲何为?”
半晌,裴萧元再次凉声发问。
承平此时扶着几,从地上站了起来。
“还需我特意再说吗?你心里分明清楚的!”
他迈着醉步,晃到了窗前,啪一声,一肘重重击开被裴萧元闭锁的窗扇,那力道之巨,令窗扇骤然断裂,几根翘出的木刺深深扎入他的肘臂,血立刻洇染了衣袖。
他却浑然未觉,扬起血袖,手指着窗外。
青天之下,远山叠嶂,一片黛影。
他回过头。
“你看看,这壮丽的江山!繁华而伟大的长安!凭什么就是李家独有?”他的双眸精光闪闪。
“我生平没服过谁,你裴二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你为什么不自己谋取这一切?女人也好,长安也好,只要你要,我便是再喜欢,也无条件让你,为你助力,心甘情愿!”
“做驸马当真这么好?你甘心一辈子被李家人所用,替这所谓的圣朝卖命?别忘了,圣人的手上,或许就沾着你父亲的血!至于公主,他日你若自己主事,难道你还捏不住一个女人?”
他踉踉跄跄,走回到了裴萧元的面前,搭掌,一把握住他臂。
“裴二,我等着你。但是,你若真的不取,我便——”
寒光动处,裴萧元已握刀架在了承平的脖颈之上。
醉语戛然而止。承平那手依旧握着他臂。他慢慢抬头,望向裴萧元。
“阿史那,你再胡言乱语——”裴萧元语调严厉。
“你待如何?”
承平面露冷笑,打断他话,撒开了他,收回手,接着,一把撕开自己衣襟,暴露出了他那整片布着刀剑旧痕的精健胸膛。
“来,裴二!向这里刺!你最好此刻就杀了我,以绝后患!或者把我交给皇帝,告诉他,是我杀了他的儿子!”
“死在你的手里,我无半分不甘!”
夜风吹得那一苗残烛火光晃个不停,闪得胡儿一张残留着半干酒液的面颜也半明半暗。裴萧元握着刀把的手慢慢收紧,手背上的几道青筋纵横暴突。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破窗里跳着滚入,他扑跪到裴萧元的面前,循着胡人的礼节,双手抱住靴靿,极其谦卑地俯首下去,亲吻他的靴头,哀告不止。
“裴郎君!裴郎君!勿信少主之言!他喝醉了!大醉!求郎君放过!勿和醉汉一般见识!”
是承平那族人施咄。他的面颊还布着几道外翻的尚未愈合的勾刺样狰狞鞭痕。是前几日被袁值捉去问话所留的印记。
裴萧元和一脸不在乎样的承平继续对望了片刻,慢慢地,从承平的脖颈一侧收了刀,一挥入鞘,转头而去。
他走出了进奏院的门,独自行于暗街,金乌骓跟在他的身畔,走完一段坊墙旁的长街,伴着群起的马蹄之声,对面火杖光动,来了一队夜缉的武候。
他抬起眼。
认出是他,对面的头领急忙下马行跪拜礼,又说韩大将军寻他,叫他得讯去找。
裴萧元收神上马,往金吾卫衙房行去,快到时,在街道的拐角里,忽然闪出来一名暗候着的金吾卫士兵,向他禀了一件事,随即立刻又消失在了来处。
西市后坊的民宅区里,裴萧元入了一条深长而漆黑的窄巷,进到尽头处的一扇低矮小门里。
顾十二正在门后等候,待他入内,探头出去察看了一番,将门反闩,随即领他人穿过破旧的前院,走向后面的一间柴房。
那夜,韦居仁随太子闯入皇宫逼宫,中途凭着经验感知不妙,遂当机立断,弃太子临阵脱身,本待径直出城先行逃走,不料行动还是慢了一步,诸多城门皆被封死,无路可去。
他是韩克让亲点的头等要犯,所幸逃得早,平日又会做人,亲信对他忠诚,卖命掩护,他辗转藏到了人员复杂的西市里,躲在一间是他自己人的布店的地窖里,这才侥幸暂时避过了头几轮的全城搜捕。
他原本计划等这阵风头过去之后混出长安,再图后计,然而运气终究还是到了头。
那西市里的顾十二从前被裴萧元编入陆吾司后,便认他为主,一心想立功劳。此番到处搜集消息,凭着从前在市井的人脉,终于收到一条密报。有张家布店的邻人称,店主这几日行动可疑,他便领人上门搜查,竟真叫他捕到了人,随即秘密通知陈绍,合力将人转在此处,等着裴萧元来。
陈绍亲守在柴房外,见裴萧元到,快步上前相迎,行礼低声道:“人在里面,驸马进去便可。卑职和顾十二替驸马守着。”
裴萧元走到门前之时,忽然顿足,停了下来。
在长久的迟疑过后,终于,他仿佛还是下定了决心,缓缓抬手,推开了门。
柴房地上的角落里,点着一盏昏暗的青灯,但门和小窗后面,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故从外面看去,柴房漆黑无光。地上的一堆乱草上,倒着一个被捆做粽子一样的人,那人须发蓬乱,脸上布着刮擦的伤痕,眼蒙黑布,嘴里紧紧塞着一只口塞。
不过短短数日,曾经的太子妻兄,散骑常侍韦居仁,便沦落成了如此一副模样。
他听到开门的动静,变得紧张不安起来,挣扎着从地上坐了起来。
裴萧元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抬手,将他目罩扯开。
韦居仁睁开眯缝的眼,看清面前之人,眼里放出喜悦之光,又拼命点头,口里发出含糊的呜呜之声。
裴萧元将堵嘴的口塞拔了,顺道将他绳索也解开。
韦居仁呼出一口气,双膝跪地,朝着裴萧元感激叩头。
“听说你要见我?”裴萧元淡淡道。
“何事?”
第118章
“求驸马饶命!看在往日同朝为官;我对驸马一向恭敬有加的份上,饶了我这条贱命!”
韦居仁开口便是求饶,额砰砰撞地;极尽卑微之能事;更是一边说话;一边当场涕流满面。
“从前我是身不由己,不得已从之。如今柳策业和太子已死,我韦家满门皆灭,我这贱命对驸马来说;也不过如同粪土。往后只求能够保命,我便心满意足;求驸马开恩!这些年我在外面也暗积了不少资财;驸马若是不弃,我愿全部献上!”
裴萧元神色平淡。
“你叫我来,就是听你说这些?”
他起了身;转身,迈步便去。
“驸马留步!”
韦居仁飞扑着爬到他的身后。
“另外有个事……”
韦居仁仰头,对上裴萧元投来的目光,心中显还是有些犹豫,吞吞吐吐。
裴萧元便继续行至门后;此时身后传来一道急促的话声:“当年北渊之变的实情,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先父当日曾经亲历。就是……就是不知驸马如今是否还想知道了……”
裴萧元开门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慢慢转面。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照实说;不得有半个字的文饰。”
韦居仁高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一些;急忙应是;定了定神,开始讲述。
“北渊之战前夕,老圣人病危,景升太子以拱卫京城为由,急召令尊领兵回京。他此举目的为何,驸马想必了然于心,就不用我多说了。当时还是定王的圣人正在赶赴回京的路上,柳策业则去了原州。”
“景升太子当日是为正统,命令又是以老圣人之名所发,令尊自然尊奉。以令尊之威,加上他带回去的兵马,倘若不及时加以阻止,定王即便积有声望,身边也跟着人马,但想要……想要更进一步,恐怕也是有些不易……”
韦居仁一边暗暗观察着面前人的神色,一边续道:“原州距当时令尊的驻地不远。柳策业奉命去的目的,自是为了应对此事。他原本暗交陈思达,想让陈思达发动哗变,暂夺过军权。陈思达答应效力定王,然而忌惮令尊之威,他身边又多忠心耿耿的勇猛之人,迟迟不敢动手。所剩时日已是无多,柳策业知令尊向来以大义为重,便又谋划了新的计策,想引敌兵前来,以牵制令尊。”
“然而此计与前计不同。万一失算,羁不住令尊,又引发边乱,后果岂是柳策业一人能够担当的。他便连夜派人送信去给圣人,告知新的计策,以求圣人首肯。先父……先父便是当时的送信之人。”
他抬袖,抹了把额前的汗。
“先父在路上追到了圣人。圣人正落脚在返京途中的陈王宅里。送上信后,先父便等回讯。当时圣人身边聚着诸多随他此前作战的谋臣和武将,其中便有如今长公主驸马卢景虎和禁军将军卢景臣两兄弟,还有当时便是圣人心腹的韩克让!先父在外等了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