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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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自也有真正高尚之人,风摧而不折其腰,玉碎而不改其志,譬如,那个人的父亲,曾经战死在了北渊的那位大将军。
他是真正的英雄,名足以列圣。
可是她的阿耶,曾经的他,到底面临过如何的抉择,在最后,他又做了怎样的一个人?
她怔望烛影里皇帝那一张慈爱的苍老面颜,慢慢地,摇了摇头。
“无事……”她定了定神。
“只是想叫阿耶行路慢些,早些睡。”
皇帝笑了起来,笑容里充满怜爱和欣慰。
“好!你也好好睡。阿耶听你的,这就回去休息了。”
他转过身,赵中芳上来接他。他便在老宫监的扶持下继续前行,脚步却不知为何,比方才显得更加迟滞。
快走出寝殿,他忽然停了,再次转面朝向絮雨。
“对了!差点忘记了,阿耶这里有件重要的事。你的赵伴当前些时日和阿耶讲了一句,说你阿娘陵寝的外道上,有片壁画没做好,脱落了下来。此事朕一直记挂在心,颇为不安。不如明日,你代替阿耶过去看看?”
皇帝一面说,一面转望向身旁的老宫监。
赵中芳起初仿似一怔,但立刻,他仿佛想了起来,点头称是,向着絮雨解释:“是几天前的事。守陵官派人告知了老奴,老奴和陛下说了,陛下便记着了。”
“嫮儿你这些时日很是辛苦。好在近来渐渐太平,阿耶虽还离不开你,但放你几日,还是不成问题。此事交给别人,阿耶也不放心。你去看下,顺道也当做散心,替你阿娘修好画,你再回来,如何?”皇帝继续说道。
絮雨沉吟片刻,点头:“也好,那我快去快回,凡事托给赵伴当了。”
“公主放心。陛下这里,老奴会照顾好的。”赵中芳低下头,恭声应道。
第130章
天空阴霾密布;风冷得刺骨,长安人盼的今岁第一场瑞雪迟迟不至,但这天气;也足够冻得走在街道上的路人缩脖跺脚;恨不能将全部冬衣都搬出来裹身御寒了。
在西市漕河边的一处码头上;顾十二领着几十壮汉,正忙着将主家刚运到的十几船木材运送上岸,堆到仓库里去。
郭果儿今天也在。
他所在的陆吾司,本就是为圣人万寿而设的一个临时衙门;而今万寿取消,裴萧元又有事上身;衙署名存实亡;李诲近日也不大出来了,更不方便这个时候继续寻裴萧元习艺,无须他侍伴;他便回了这里。
众人心里都憋着一股也不知哪里来的闷气,做事当做发泄,抬着比人腰还粗的伐自深山的老木,健步如飞,很快;个个都出一身热汗。有人干脆效仿顾十二,将上衣脱了个精光;打着赤膊干活。
顾十二停下喝了口水;看见郭果儿亦是一头热汗;又不肯像别人那样脱衣;便叫他过来休息。郭果儿摇头说不累;顾十二作罢;扭头冲着众人喊:“都加把劲!早些把活干完!晚上我请客,全都吃酒去!”
众人隐隐知他和个寡妇相好了很久,只是瞒得很紧,不知到底是哪里的寡妇,闻言,轰然道谢,当中也有人壮着胆子玩笑,问他何时做新郎官,请吃的是否是喜酒。顾十二双目一瞪,将碗里喝剩的水泼向那取笑之人,对方躲避不及,被泼了个满头满脸,狼狈不堪,周围人大笑,气氛一下便活络了起来。
“你和宁王府的那个小郎君不是经常一起吗?近来可有什么关于裴郎君和朝廷的消息?”顾十二想起昨日去寻裴萧元的情景,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低声又问了声郭果儿。
郭果儿沉默摇头,顾十二只好作罢。忽然这时,前方起了一阵骚动,一队佩有禁军符图的全副武装的人马沿着河岸,正朝这边疾驰而来,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看起来,似在执行任务。
街上的行人和商旅怕被冲撞到了无处可以讲理,纷纷躲避,原本热闹又秩序井然的街道一下变得鸡飞狗跳。
顾十二认得这领队,名叫蒋照,是北衙禁军将军卢景臣的副手。卢景臣来历不用多说,是与韩克让几乎相当的一个人物了,这蒋照平常便仗着身份趾高气昂,颇瞧不起人。
顾十二见此情状,心里虽是有所不满,只也知如今非常时期,对方又确实来头不小,不是自己这种小人物能阻拦的,只作不见,正要掉头继续自己的事,不想那蒋照停马,朝着这边望了一眼,接着,扬了一下手臂,那一队几十人的禁军立刻下马,朝着这边疾奔而来,霎时将他团团围在中央。
“你便是顾十二?”蒋照骑马来到近前,打量一眼,问。
顾十二点头应是。
“抓起来!”蒋照冷冷说道。几名靠前的禁军便拿着锁链,一拥而上。
顾十二岂是轻易就范之人,拳打脚踢,几下便将近身之人打倒。
“为何抓我?可有衙门公文?”
顾十二打倒人后,扬声发问。
蒋照一怔,又见他面无惧色,心里越发着恼,冷哼一声:“卢将军拿你,还要什么公文?你自己犯事心里不知?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此时,顾十二手下那一大拨人见状,放下活,纷纷抽出各自方才因了干活而收起的刀枪和棍棒,全部围了上来,站在顾十二的身后。又早有人见状不妙,去传呼还在别处的兄弟。很快,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赶到,还有正撑船行来的,一下便聚了至少百人,将码头围了个水泄不通。
百人对几十人,双方气势登时倒转。
蒋照今日前来拿人,又怎会将这些苦力脚汉看在眼里?只是没想到对方一下竟能聚起这么多人,万一当真拒捕,打起来,自己这边未必能占上风,倘叫他逃走,那更是不妙。
他心中后悔轻敌,没再多带些人,面上变得愈发疾言厉色:“好啊,这是想公然对抗朝廷?正好,趁着都在,今日便将你们这些平日祸害市井的为非作歹之徒一锅端了,全部捉拿归案,也算是为民除害!”
他的话音落下,附近那些聚来看热闹的商人和坊民纷纷面露不忿之色,低声议论,码头周围发出一阵杂乱的嗡嗡之声。
“你说谁泼皮?我们一干兄弟,可都是在金吾卫里记过名的武候!”顾十二身后一个性直之人不忿,出言反驳。
蒋照讥笑:“今非昔比,都什么时候了,还拿陆吾司来吓人?你们的那位司丞,如今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众人平日对裴萧元极是尊崇,此刻听他口出不敬之言,顿时全被激怒,一股脑地朝前涌上,大声叱骂。蒋照又怎肯当众失脸,急忙下令,指挥手下在马前排队:“卢将军有令,胆敢拒捕者,格杀勿论!”
“上弓!”
随他一声令下,他带来的几十禁军立刻在他面前列作战队,弓弩手排在最前,迅速上弓,利箭对准了对面之人,蓄势待发。
众人一阵静默,暂停不动。几个顾十二的心腹——皆是亡命之徒,相互做了个眼色,走到顾十二身后耳语:“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全都没有家累,随便去哪都行!等下全部冲上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你便趁乱走,我们随后再从小巷走,散去各地,过后碰头!”
倘若从前,遇上类似之事,顾十二自然如此照办,且也轻车熟路。然而这回,他却犹豫了起来。
对方为何要拿自己,他心里隐隐明了,知这回和从前不同,一走了之,未必顶用,反而连累更多之人。
正踌躇不决,对面蒋照目露戾色,抽出腰刀高举过头,一面挥舞,一面大吼:“顾十二!你再不受缚,休怪我下令放箭了!我数到三!”
“一!”
“二!”
“三——”
“住手!”
就在周围坊民惊恐地睁大眼目,弓弩手蓄势待发,顾十二身后众人色变激涌之时,伴着一阵马蹄踏过埠头石板路面所发的杂声,有人厉呼了一声。
接着,另一队人马便从长街的另头穿街而来。发出的动静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蒋照亦扭头看去,见对方是金吾卫,那骑马领头之人身着甲胄,面容威严,竟是金吾大将军韩克让。
蒋照在禁军当中份位不低,且禁军属北衙,从来和金吾卫两不相干。然而韩克让却是三品大将军,终究压他一头。他心里虽有些不愿,迟疑了下,还是下马,朝韩克让抱拳,行了个礼。
“下官在此执行公务,不料韩大将军到来。倘若阻挡了大将军的路,下官先行让道。”
他说完,便命手下人收阵退到街旁,让金吾卫过去。
韩克让却不动,骑坐在马上,岿然不动,目光扫了眼还全身紧绷的顾十二等人,指着道:“此人寄名陆吾司,只半个金吾卫的人,但也算是我的部下了。犯事我自会处置。你们去吧,不必插手。”
蒋照一愣,脸上勉强露出笑意,上前再次行礼,又道:“下官此行,乃奉卢大将军之命。此人牵涉到一桩要案,下官拿不到人,回去如何交待?还请大将军行个方便,勿为难下官。”
韩克让笑了笑:“不就是你上司的事吗?回头我和他打声招呼就是了。”他说完,见蒋照还是不肯走,脸色骤然转寒,冷冷道:“怎么,莫非还要我给你立下字据不成?”
韩克让在皇帝身边是何等人物,蒋照见他翻脸,怎还敢继续抗命,只好作罢,连说不敢,朝对面作了一揖,道了声收队。禁军弓弩手悉数遵命,他领着人马悻悻而去。
随着这队禁军撤退,码头上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松懈了下来。围观的众多坊民见状,纷纷朝着韩克让欢呼拜谢。顾十二也暗暗松了口气。知无论如何,自己落到韩克让的手里,总比别的地方要好。
他定了定神,大步走到韩克让的马前,朝他叩首道谢,随即主动伸出双手就缚,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和别的任何人都无关!大将军绑我便是!我跟着大将军走!”
他口中如此说话,心里却已打定主意,就算是到了皇帝面前,也一口咬定,是自己贪图钱财干下了那桩杀人之事,至于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又庆幸昨夜没睬那寡妇的哄,将两人相好的事过了明路。否则,这回就要连累到妇人了。
韩克让只微微皱了皱眉,一句话也无,调转马头,丢下愣怔在了原地的顾十二,径自带着人也去了。
郭果儿夹在人群里,将一切都收入眼中,渐渐露出几分忧虑之色。在众人为着庆幸而纷纷大笑之时,他慢慢后退,随即挤出人群,转身匆匆离去。
这一天,一早,天方蒙蒙亮,絮雨便整装完毕携着画具上了路。杨在恩带着几名服侍的阉人和宫娥,张敦义领着护卫,从夹城直接出了长安。
她本想骑马,路上速度快些。然而负责此事的赵中芳却舍不得,说天冷风大,坚持为她安排马车,她不肯,他便拖着残腿下跪恳求。她拗不过老宫监,最后只能坐上马车,出发去往昭德皇后陵。
出城之后,行过几十里地,接近山林,道路结冰,马车走得愈发慢了起来。原本骑马半天可到,看这速度,怕是大半天也未必能到了。
车厢披覆厚重毛毡,内又燃着烧得极旺的火炉,絮雨整个人被淹没在一张又厚又软的裘毯里,大约是昨夜又没睡好的缘故,出发后没多久,疲倦之感再次袭来,昏昏欲睡。
她在朦胧里不觉睡了过去,醒来也不知自己睡多久了,顺口问了句,方知将近正午,路却才只走了差不多一半。
“前头一二里地便设有帷铺,等下便到。到了,公主稍事休息,用些饮食,再慢慢上路不迟。”车外,杨在恩应道。
做了公主,便只能照着公主的方式行事,否则,身边之人无所适从。
絮雨漫应一声,任由马车带着到了休息的地方。下来,进到一顶设在路旁的暖帐内。奴子们奉上饮食,虽也精美如同身处皇宫,然而她却半点胃口也无,强行吃了几口,甚至生出反胃之感,便作罢,休息了片刻,上马车继续前行,竟又睡了过去。
当再次醒来,被告知将近黄昏,快要到陵寝了。
她一点儿也不想动,整个人懒洋洋地蜷卧在裘毯之中,盯着车厢角落里悬着的随了马车前行而微微晃动的一只香囊,思绪渐渐飘忽,眼前又出现了昨夜的种种之事。
她和那人之间的裂痕,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露了端倪,显出了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经过昨夜,他或许也猜到她知道了什么,就好像她明白他知道了什么一样,所以,才会在她出言让他离开之后,掉头去了。
留下,确实已是没有意义了。便似她要求他给予的那个亲吻。除了心照不宣的尴尬,再寻不到半点在这之前的怦然心动和甜蜜之感了。
絮雨微微皱眉,闭了目,在裘毯里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了一只柔软的枕里。
忽然,她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
她知道了一个秘密,不愿回永宁宅,也不敢回到皇帝的面前,但是,皇帝还是知道了。他亲自连夜接她,然后,毫无预警地,忽然安排了一件她无法拒绝的事,将她送出长安,叫她过几天后再回去……
好像哪里出了点问题。
这段时间以来,阿耶所有关于朝政的事,在她这里都是透明的。
然而,他派密探一直在查韦居仁的下落,此事却将她瞒得死死。
倘若不是因为偶然,她在果园坊内无意遇到顾十二去寻他,她是半点也不知晓,竟还有这样一件事。
一种不详的预兆之感朝她袭了过来。
絮雨慢慢睁眼,坐了起来,低头沉思之际,忽然,她听到马车后面的方向起了一阵轻微的杂声,仿佛是有人上来,却被挡在后面,不容接近。
“出什么事了?”起初她以为是附近路过的猎户或者山民,便问跟在车外的杨在恩。
“我们慢,有人也走这条路的话,让他们先过,不要阻挡!”她吩咐道。
杨在恩哎哎地应是。
“姑姑——”
仿佛有一道隐隐的呼唤之声响起,还没发完,又戛然而止。
这声音……李诲?
马车还在前行,絮雨一把推开车窗,探头望了出去。
在渐重的暮色里,远远地,她看见张敦义带着几名侍卫停在后面,竟横马截道,强行拦了两匹从后而上的马。马上的两人,皆是少年。
一个是郭果儿,另个果然是李诲!
郭果儿不敢抗拒过甚,已被几个侍卫架在路边,口里堵了东西,无法发声。李诲欲强行破路。然而,他的骑射功夫虽也日渐长进,但遇到金吾卫里身手数一数二的张敦义,如何能够抵挡。被一刀压在马背之上,人便难以动弹,接着,口也被紧紧堵塞了起来。
他正在徒劳挣扎,脸憋得通红,忽然看见前方原本随着马车渐渐远去的絮雨露出了脸,奋力一个挺身,一口咬住张敦义的手,张敦义吃痛,竟叫他挣脱了出来,大喊一声姑姑。
毕竟是宁王府的长孙,张敦义也不敢真的下狠手,急忙再次扑上,又将他的脸牢牢地扑压在了马背之上。
“住口!陛下有令,不许惊扰公主!”他低声叱令。
然而已是迟了。絮雨早命马车停下。杨在恩百般推脱,只劝她继续前行,快去休息。絮雨便自己下车,快步走了回来。杨在恩顿了下脚,慌忙从车厢里取了件大氅,捧着追了上来。
“放开他们!”她下令。
张敦义慢慢松开了手。几个侍卫也只好撒开了郭果儿。
李诲一得自由,人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冲到了絮雨的面前,嚷道:“姑姑,不好了!”
郭果儿此时也快步走来,不待絮雨发问,将上午在西市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他跑来找我,和我说了事。我便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