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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千山青黛-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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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峙猛地刹住脚步,压住砰砰心跳,盯着面前这老行者的背影。对方听到动静,转面,两道温和又隐含苍劲力道的目光便朝他射来,在他脸上停了一停,接着,只听他自言自语似地低声道:“比从前在此遇见,果然是高了许多。已完全是大人模样了。”
  这苍老之声一经入耳,宇文峙霎时便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住。
  “看到郡王,老朽便又想起我的小雨儿了。记得这片壁画,便是她的手笔。”
  老行者又看了一眼昏暗光火下的塔中壁画,说道。
  “此前我为别的事体,被迫和她分开,如今事情依旧无果,听闻她也在长安了。久未见面,不知她近况如何,甚是想念。眼看近来此地兵乱总算止了,老朽本想趁着还走得动路,去长安看看她,也免得她记挂我,不料,听闻小郡王又和朝廷起了纷争。想着从前曾和郡王你也有过几面之缘,便不自量力,将你请来此处。”
  老行者的目光含了几分带着淡淡慈和的笑意,落在了对面宇文峙的脸上。
  那是一种炤炤洞达守拙归朴,能包容万物般的慈和。
  “郡王若是因为与她起了什么纷争,或是她如何对不住你了,你也可和我说。待我入京见到她面,我便试试,替郡王和她说说?”老行者缓缓地道。
  宇文峙再也不顾什么自尊或是体面,上前扑跪到了老者面前,伸手抱住他膝。
  “我心里不服!是她对我太过狠心了!”
  他仰满望着面前老者,双眼通红,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待再诉说,或因情绪过于激动,竟说不出话,只一张脸涨得通红。
  老行者不由微微摇头,取来了他的酒葫芦,拔了塞子,递上。
  “此处打仗,酒也不容易得。还有半壶好酒,老朽舍不得喝,不想这几日又咳了起来,想着小雨儿要是知道,怕又睡不好觉,便不叫她操心了,忍着不喝。你若不嫌,喝几口吧。”
  宇文峙感激地一把接过,坐到地上,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缓了缓,叫了声“阿公”。
  “阿公你可听说过大射礼?我为赢得大射礼,日夜准备,前一夜,她竟来找我,要我次日主动放弃!她凭什么剥夺我的机会?明明是皇帝对所有人下的诏令!谁都可以参加,我赢了资格!她却不许我去!我万分不愿,又不敢不听她话,那一夜我难受到了天亮,又得知我父王要我求娶她的目的,原来竟是要为谋反做准备。如此也好……”
  他点了点头,又喝一口。
  “我不愿服从我父亲的意思,正好也成全她,我便砍了自己手臂——”
  他一把撩起当日砍伤的臂膀,叫老行者看至今还留着的刀疤。在老行者发出的表示惊诧和同情的轻嘶声中,他的眼眶变得愈发红了。
  “阿公你看见了吧,我没有骗你!我痛得半条命也没了,她却不过只叫人给我送来伤药,竟连来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没几天,她又把我囚禁了起来!我一步也出不了进奏院的大门,每日能看见的,便是头顶飞过的鸿雁……”
  那葫芦中的酒颇烈,他渐醉起来,说到这里,也不知想起何事,脸上又浮出一缕歪歪扭扭的冷笑。
  “她对我可真体贴!怕我一个人寂寞,还特意留下几名婢女,要她们好好侍奉我……”
  老行者仔细倾听,此时叹了口气,颔首:“她如此果然不对。将你当做何等男子了?”
  宇文峙哽咽了一下。
  “我终日醉酒,不省人事,她或是忙完了她的事,或是想到我对她还有用处,终于又发起善心,记起我还活着,要来看我。我生气不见她,她竟真的再也不露面了……”
  宇文峙将酒全部喝完,衣袖抹了下眼。
  “她不管我的死活,父王还有别的儿子,显也是不要我了。那段时日,是我此生最为痛苦的日子,每天于我都是煎熬,我何等盼望她能再来看我,那怕只是安慰我一句也好。总算到了最后,我等到了她,原来她是拿我和我舅父做了交易,放我回去,要我舅父投向朝廷……”
  宇文峙再也忍不住,借着醉意,抱住了近旁老行者的衣袖,如伤心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我就是她拿来用的工具……”
  老行者不断摇头叹气,轻轻拍他后背。宇文峙哭了片刻,突然又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这么喜欢她,她对我要是有对别人一半,不不,哪怕只是一分的好,我便是为她送命,也是心甘情愿!如今那个姓裴的有难了,她一定很急,要我去救。为了哄我,早早就给我画了画,说她收了从前我送给她的壁鱼,还解释她不去看我的原因。我才不信!她对我哪里有那么好!全是她为了哄我骗我的!她又聪明又狠心,知道怎么拿捏我!我真恨自己无用,我就该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听她的话。狗屁的天下和大义!我只要自己快活,称心如意便好!我真恨不得和我父王一样,造了这个反,杀进长安,杀进皇宫——”
  他忽然顿住,停了下来。
  老行者看着面前这目光迷离显已醉酒口无遮拦的宇文峙:“杀进皇宫,然后呢?夺她,强行要她变成你的人?”
  宇文峙呆呆看着老行者,慢慢地,仿佛一只瘪了气的河豚,委顿下去。
  “她会视我为洪水猛兽,一定会杀了我……”他喃喃地道。
  “少年人,你没糊涂到底,却又糊涂无比!”
  在宇文峙迷惘的注视中,老行者说道:“你恨我那孙女无情,但她若处处如你所愿,对你心软留情,又能如何?是多给你一些希望,叫你心里觉得,总有一天,你能如愿得到她的青眼?”
  老行者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阿公告诉你,阿公的小雨儿,是世上最好看也最好的女娃,从小便是如此,长大了,你喜欢她,别人喜欢她,世上很多男儿喜欢她,都是理所当然。”
  老行者的语气带着隐隐的骄傲。
  “但她可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别看她表面安安静静,她最有主见,连阿公的话,她都不一定听。她这么对你,自有她的道理。你若当真爱她,便当敬她,如此强行要她对你如何如何,一旦不能如愿,便任着性子,拿关乎千万人性命的如此大事,想强迫她给你一个回应——”
  老行者再次摇头叹气。
  “也无须阿公多说了,你如此恨她,提起来咬牙切齿,回来后,并无绳索加身,你却没有听从郡王之言,而是做了正确的事,可见,何为对,何为错,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你过不去的,只是心中的那一关而已。”
  “山高水阔,风涌云狂,惟跳出三尺之地,居高方能望如此之远。少年人可以不做英雄事,但切莫自己将路走死。与其置气铸错,何妨做该做之事,如此,他日再见,也好叫她刮目相看?”
  宇文峙呆呆不动。
  “这样吧。”老行者沉吟了一下,“阿公送你一件小礼,算做今日再见的纪念。”
  “阿公告诉你,这可是裴家那位郎君也没有的,天下独你有所,莫叫人知道了。”
  “何……何物?”
  宇文峙心微微一跳,一阵激动,此时又觉醉意铺天而来,却强撑着,不肯闭目。
  “你且睡吧,待醒来,便知晓了。”老行者笑道,说罢起身,咳嗽几声,向着他那搁在地上的行囊走去。
  宇文峙不愿就此睡去,却又抵不住醉意,终于昏睡过去。待他一觉醒来,发现塔中已现天光,一夜过去,天快要亮。
  他抱着发痛的脑壳,从地上坐起,一件盖在身上的旧衣滑落。他茫然片刻,忽然记起昨夜全部之事,骤然清醒过来,急忙寻找老行者。
  尚显黯淡的晨光从塔眼里照入,塔内空空,只他一人而已。若非壁下几支残烛和身上盖的衣物,他几以为,昨夜和她阿公偶遇,是场梦幻。
  他猛从地上跳起,奔出塔门寻望,只见晨光熹微,而四野茫茫,哪里还有昨夜那老者的身影?
  宇文峙在野地定立良久,直到东方大白,将要日出,忽然思想起昨夜自己醉酒昏睡前的一幕,迈步返身入内。在走到塔门口时,他的步足定住。
  一道初升的朝阳,忽然跳入他一侧的一口塔眼里,光瞬间投在对面的一堵塔墙之上。
  他记得那里原是一片空墙,然而此刻,忽然多出一面新画。
  他慢慢向着那画走去。画的中央是一划流水,那水浩浩汤汤,曲折如带,两岸烟树岚云,如梦似幻。在流水的洄旋处,江渚的尽头,一位美丽胜过天人的女子自水面上如芙蕖般缓缓升现。她天衣披身,仙带飞扬,正足踏云水,缓缓飞飘而去。在她飞动之时,裙裳带动一簇簇的水雾,如云般在她身边流动回绕,争相簇拥吻她裙裾。
  她即将远去,却正微微回首,面含笑意,一双似曾相似的明眸,望向画面的另个方向。那地不见人影,惟江边一丛烟树而已。然而观画人却仿佛一眼能够看到,就在这里,还有一位依依不舍的道别之人。
  塔外朝阳越来越是明灿,终于将这一幅画完全照亮,光彩夺目,几摄人魂魄,跟随入画。
  画无落款,题跋是几行小字。
  “相逢渚水一笑间,人间何处不高情。”
  “仿顾长康古画,作曹子建之洛神赋,赠予小友。”
  宇文峙痴痴望了许久,最后,情不自禁,他整个人慢慢跪倒在了墙前,如膜拜,将脸深深埋在地上,久久,一动不动。
  “郡王!郡王!”
  此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呼喊之声。黎大禄带着人终于寻来这里,冲入,看到这一幕,吃惊不已。
  宇文峙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背对着身后众人,立了片刻,转头道:“舅父你照朝廷之令,带人马去攻中都!”
  他说完,推开众人,走出塔门离去。
  “你要去哪里?”
  黎大禄从惊诧中回神,追上去问道。
  “我另有去处。”
  他应了一声,头也未回,大步而去。

第140章
  清晨;一只青隼高高飞在天空,小如黑点的翔影越过了覆满积雪的雪峰和峡谷,又飞过一片密布着白色牦尾军旗和军帐的平地;最后飞入围城;在上空盘旋片刻;朝着一处位于高地的箭楼猛地俯冲而下。
  青头接住青隼,解下缚在鹰爪上的一只小如手指的竹筒,倒出里头的一张小纸条,噔噔噔地飞快冲下楼去;奔向附近的一顶毡帐。
  帐外,七八个来自原州的主要将领;后来带着另支神虎军旧部前来汇合的何晋以及陈绍、顾十二等人都在。众人有的就地而坐;有的站在一旁,无人说话,气氛凝重。
  就在片刻之前;他们忽然收到召集令,便都聚了过来,正在等待主将现身。看到青头从箭楼方向冲来,知又有了消息,离他最近的陈绍立刻快步迎上。
  青头忙将自己刚收到的纸条递上。
  消息是围城前便在外的专用来搜集消息的斥候传来的。
  果然如前所料;斥候的回报,证实了此前根据登高瞭望观察到的敌营动静而做出的推测。他们迫切想要夺回大彻城打通粮道;在多次攻城无果;被阻挡将近两个月后;南向已有了从中都继续调拨人马前来支援的动静;预计几天内将会抵达。
  等到围兵兵力再度增加;到时;等待城内守军的,必将又是一场艰难的血战。
  而朝廷后方的用兵,却还是没有迹象。
  “下次!下次一定就是好消息了!”青头握拳,冲着众人高声喊道。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帐门之上。
  被围在此快两个月了。虽然没再遇到如此前那样的暴风雪,但天气越来越冷,昨天又飘起雪,昨夜下半夜才停,今早,地上和山头上的积雪再高一层。在明年开春雪化之前,东面原州方向是不可能来人和补给了。而城中物资的现状,却越来越是严峻。
  这座小城本就用作中转目的,城中口粮和马料储备不多,消耗到现在,早已开始短缺。士兵每天只能得一只饼。这是如此严寒天气之下尚能勉强维持体力的最低限度的口粮。而这样的口粮,也只剩不到五六天了。
  不但如此,严寒天气也是守军的大敌。每天都有人被冻死。就在方才刚又上报,昨夜又冻毙了几十人。
  在场的这些将领,人人心里都很清楚,再如此困下去,即便他们能够再次抵挡住即将到来的新一场的疯狂进攻,当最后的粮食耗尽,等待所有人的,也都将是不可避免的死亡。
  伴着一阵靴声,和裴萧元在帐中议事的原州刺史董公复出现在了帐门后。
  众人立刻围上。
  “董刺史,刚收到消息,外面兵力又要增加了!朝廷支援指望不上,我们不能再这样坐等!”
  “对!趁着主力还在,不如冲杀出去!”
  “我赞成!”
  “我也赞成!”
  何晋和陈绍等人在旁沉默着,并未发声,来自原州的将领则纷纷激动表态。
  事实上,并不止他们如此做想,随着口粮日益短缺,每天饿得前胸贴着后背,绝大部分士兵渐渐也开始焦躁起来,渴望脱困的情绪,正在蔓延。
  与其被困饿死,不如奋起一搏。
  “裴都督呢?裴都督如何计划?”
  董公复神色沉重,并未回答,只转头,朝里望了一眼,随即道:“进吧。”
  众人迫不及待涌入帐内。
  裴萧元坐在一张简案之后。他未着甲胄,一袭他常穿的浅青常服,案头灯炬映照,显出他一张平静的面容。
  众人全部行礼,他微微颔首示意入座,随即望向董公复。
  董公复道:“诸位请战之意,与裴都督不谋而合,都督亦是如此决定,必须要在敌军增兵到来之前结束此战。将你们叫来,便是告知此事。”
  众人精神一振,立刻表态赞同,又问具体计划。
  “倘若全部人马一道冲杀出去,有几分突围可能?”董公复问。
  “我军人马万余,敌军数倍,且兵强马壮,全部突围……不大可能,最后能有一二成杀出,便就不错了……”
  一名原州将领思忖过后,谨慎地应。
  “不过,就算全部战死,也胜过饿死在此的耻辱!”他立刻又道,神色激动。其余人纷纷附和。
  “大彻城呢?该当如何?”董公复又问。
  他话音落下,帐内登时陷入死静。
  他们此行深入敌境的目的,便是控制住这座犹如关卡的大彻城,断绝西蕃北上的粮草之道。
  如今以绝大部分人战死的代价,令小部分人解围冲杀出去,一二成也好,多些也好,再照原定计划去往河西与令狐恭大军汇合,本是绝境里反杀的奇迹。
  但,这将也意味着他们苦守至今的关卡再被打通,此行任务彻底失败,继而影响的,便是河西接下来的整个作战计划。
  如此耻辱,甚或胜过坐地困死。
  在一阵死寂过后,一人忽然说道:“我愿领部下继续留守此地,守到最后一人。不死不休!”
  发话之人,是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何晋。
  他话音落下,陈绍顾十二刘勃等人也纷纷跟着起身,向着座上的裴萧元表态:“我等皆愿同守!”
  方才那些要求杀出城的原州将领相互对望几眼,迟疑了下,慢慢闭口,沉默了下去。
  董公复也不再说话了,很快,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向座上那位方才一直在静观众人争辩的年轻的主将。
  裴萧元示意何晋等人坐下,终于开口。
  “死守到最后一人,为不得已而为之。我与董刺史商议了一个计划,以最小的代价,叫尽可能多的将士突围,与此同时,彻底断掉这条粮道。”
  他的话音落下,帐中起了一阵骚动。不止原州众人,何晋陈绍等亦是面露讶色,相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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