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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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地,他似乎仍是在质疑着她的身份。
“因为我不确定,当今的圣人,他是否还是我当年的阿耶。”絮雨眼也未眨,当即便应。
裴萧元显然未料会听到如此一句回答,未免惊疑:“此言何意?”
“你先答我一件事。关于我和我阿娘当年的遭遇,你都知道些怎样的说法?”
“当年出京避难途中,遭遇叛军,昭德皇后不幸罹难,郡主失踪,从此不知下落。”他答。
絮雨点头:“不错,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说法。除此之外呢?”
他迅速看她一眼,不语。
絮雨道:“你为何不说了?我不信你不知道。”
裴萧元确实有所听闻,关于已故昭德皇后于京变前夕和一个年轻的宫廷画师弃女私走的事。
即便他从前不知,来长安也有些时候了。以他如今御前行走的身份,对于那些不能轻易触碰的朝廷中的禁忌,或是圣人的逆鳞,自然是会有人一一为他讲摆。
“我晓得你必定也是听说过的。”
絮雨的唇畔显出一缕略见惨淡的轻笑,“只不过你不敢说,或者,在我这作人子的面前,你不愿意说。”
裴萧元此时已完全恢复了他平日的模样。
“那些应当都是谣传罢!你不要挂怀,更不能相信。”他沉声应道。
絮雨凝视着他,点了点头:“多谢你的宽慰。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确实,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
“那些不过都是有人为了掩盖恶行散播出来的谣言而已。我有极大的理由怀疑,我的阿娘是遭人谋害了。不但如此,就在那个出事的夜晚,若不是有我阿娘,我的赵伴当,郭典军,有他们的合力保护,我也已经早早地死了,决计是活不到今日这一天的。”
随着她的讲述,裴萧元的神色自惊讶而转凝重,最后变得异常得肃穆。当听到这里时,他忽然示意她先噤声,开门走了出去,亲自又检查过一遍周围,确定在黑暗当中没有藏着任何多余的眼和耳,方掩门再次入内,轻步靠到她的身畔,叫她继续讲。
絮雨坐在矮床上,微微仰面,和俯首看来的这男子四目相投,片时,她垂目,开始讲述那个她记忆当中的夜。
这是她此前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的一切,就连昨夜,在她的延哥哥和卫家阿姐的面前,她也不曾谈论得如此详尽,毫无保留。
“……赵中芳叫我自己逃命,我回头的时候,辨出了一张我认识的脸。后面那个领着人要追来杀我的,是柳家的一名护卫长。”
“天太黑了,我看不见路,逃跑中跌进一道深沟里。等到我醒来,长安城已破。我也想不起我是何人了,只依稀记得我有阿娘,她应当是在皇宫里。我闯进了皇宫,自然没有找到我的阿娘,在那里,我遇到了我的阿公。是他将我从起火的永安殿内救了出来,带着我离开了长安。从此我便变作叶絮雨。”
“这么多年来,丁白崖的事一直是阿公心中放不下的念。他应当也不相信他的爱徒会做出这样的事,始终都在寻找他的下落。去年底,阿公又一次地外出寻人去了,这便是为何我会去往甘凉的原因。阿公将我托付给了裴公,为你我订下婚事。但那时,因为三年前的一场大病,我隐约已经开始能够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了,故去往郡守府,面见你的伯父后,我……”
“此事我明白了。”
一直在旁凝神聆听她讲述的裴萧元此时不期然地打断了她的话。
“请公主就此忘记,当从未发生过便是,往后也莫再提了。”
望见絮雨凝眸无声地望向了他。他向来沉着而清冷的面容上也抑制不住地显出了几分尴尬的神色。
很快,他恢复了他一贯的肃凝,见她依然那样看着他,迟疑过后,整一整衣冠,走到了她正坐着的那一方榻前,撩持起衣摆,在她的脚前下跪。
“此事微臣明白了。”他重复一遍。
“公主千金之躯,岂是臣能够高攀得起的。此前若有冒犯之处,请公主予以宽宥。”
他郑重地向着她行起了大礼。
絮雨吃惊地自榻上站起身,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袖,使出全身的劲,却还是无法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你不要这样!”
她未免因他这过于谨正的举动而感到了几分沮丧和懊恼。
“不是你想得那样!”她又慌忙地解释。
“裴二你快给我起来!”
此时他已行完礼,便顺着她的拉扯,自地上起了身。
他不动声色,却早已将她全部的神情皆收入了眼底,眼底也不自觉地浮出些若有似无的愉悦似的笑影,稍纵即逝。
站定后,他望一眼她此刻还拉着他一角衣袖的手,轻声道:“我明白,你是有自己的打算。向公主殿下行拜礼,是人臣当尽的本分。”
絮雨顿了一顿,松指,撒开了他的衣袖。
“请殿下继续说,臣在听。”他恢复正色。
絮雨慢慢坐了回去,在他的注目之中,垂首复理一遍思绪,接着道:“你说得对,所以我回来了这里,想方设法入了皇宫。你起初不是问我为何隐瞒身份吗?因为我怀疑的当年谋害了我阿娘和我的人,他们如今已是贵不可言了。我想弄清楚,我的阿耶,他到底知不知道当年曾经发生在我阿娘和我身上的事。”
她再次仰面,望向端立在她身旁的裴萧元。
“如果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浑然不觉,我立刻就会去找他。告诉他我没有死,我回来了。可是!”
“如果,他分明是知道的……”
她沉默了一下。
“如果他知道,明明对一切都是了然于心的,却视若不见,那么多年,他庇容着那些谋害了阿娘并无耻地污蔑过她身后名的人,那么,满怀仇恨的我对于如今的阿耶而言,不过就是一只不该出现的多余的累赘。”
“倘若如此,我贸然就找到他,让他知道我活着,又有何用?难道他会听从我的话,去为我阿娘报这个仇?反而将我自己现作了他们的眼中钉。”
“我的命本就是当年阿公捡回来的,死无妨,但不能就这样死去。若就这么死了,我阿娘的冤屈,还有她的名誉,还会有谁能为她申张?哪怕那些曾害过她的人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对于她而言,又有什么样的意义?”
“那么殿下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裴萧元目中微光烁动,发问。
“昨晚我从阿姐那里知道了些关于赵中芳的事。他如今应当还活着,只是从前被我阿耶逐出了宫。我想先找到他。当年那个夜晚在我阿娘身上发生过什么,我阿耶到底知不知晓旧事,他是最清楚的人。知道了这一切,我才好知道后面我该如何做。”
“我懂了!”
裴萧元颔首,“我会尽快为公主查出此人下落。公主等我消息便可。”
絮雨眸光落在他那一张年轻而英毅的面容之上,怔怔看他,直到他的面上显出了不自然的表情,甚至微微侧过面去,以避开她的注目,方惊觉过来。
“你知道我此前为何要和你断绝关系吗?我就是不想将你牵连到我的事情里。”
裴萧元早被她那一双明眸看得胸间隐隐若泛血浪,微微鼓荡。
“为公主殿下效命,也是臣之本分。”他平静地应。
“可是如果我成了我阿耶的累赘,这所谓的公主身份……”
“在臣这里,无论圣人如何看待,你就是公主。”
絮雨听罢沉默。
许久,她坐在床上,慢慢转面向着他,露出微微的笑容。
“裴二,但愿今生我能报答你。”
小西阁内转为静悄,惟一片烛火轻轻晃荡。
稍顷,裴萧元再次开口,打破沉寂。
“臣为公主做事,不求回报。”
“不早了,我也该送公主回。我在永宁坊有一宅邸,明日我安排下,将公主接去那里暂住。比起传舍,那处更适合公主居住,也安全些。”
“另外……”
他迟疑着,看她一眼。
“往后我也会回来同住。望公主能够应允。”
絮雨岂不知他如此安排的考虑,垂眸:“叫你费心了。”
言毕她自榻上起身,正待走出,忽然又被叫住了。
“我还有一事,若有不妥,请公主宽容。关于李延,公主不会以为他还是你从前的那个兄长吧?”
絮雨定步。
李延当年侥幸存活,如今回来,他目的为何,昨夜没有和她讲,絮雨也没有问。
但他想做什么,她大抵也是能猜到的。
便如她回来,执意要为阿娘寻求一个公道。以他曾经的高贵之身,又怎甘心就此隐姓埋名,终老泉林?
他错了吗?
她不知道。
她慢慢地回了首。
“至少现在,他还是我的延哥哥,不是吗?”
她的神情显出了几分凄惘,“昨晚那样的情境之下,我不忍心,也做不到,就看着他丧命在我阿耶的手上。”
裴萧元凝望她片刻,忽然抬腕,掌心压灭了灯芯上的火。
“走吧,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黑暗中,传来他温和的话声。
他将絮雨送回传舍,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停到半夜,目光越过墙头,看到阁楼上的那面门后的灯火熄灭,知她应已安眠了,却仍立在暗巷口,还是没有离去。
此时他在脑海里再过一遍今夜发生的事,仍是有种不是真实的虚幻感,直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放轻的急促的步足声。
亲信找了来,向他低声传达一件事。
皇帝陛下召,命他入宫觐见。
就在此刻,不得延误。
第39章
与裴萧元的首次觐见一样;依旧是深夜时分,同一道宫之中。不过此次,皇帝未再隐身于帘后的精舍。
他入得后殿;见皇帝人就在帘前那一间他上回立等过许久的宫室内;着一黄絁云鹤纹的大氅;以凭几半躺半靠在一张宽大的髹漆贴金床榻上,榻前有一案几,上铺层叠的凌乱奏章。在床榻的头侧,燃有两杆巨杵的火烛;皇帝正手执一册摊开的奏章,双目落在其上;看起来正在处置政事;只是不知那奏章上头说的是甚,皇帝眉头紧皱,状若恼怒。
裴萧元行过拜见之礼;很快听到头上传来平身许可,便起了身。
皇帝依旧凭几而坐,眼也未离奏章,裴萧元便静候在旁。片刻后,只见皇帝脸色越是铁青;突然“啪”一声,合拢奏章;抛于案几;又转面朝向裴萧元;冷冷掀起了眼皮子:“你看朕作甚?”话声不悦。
方才静候之时;裴萧元想起前半夜发生的事;不由便凝目在了皇帝的脸上。
前次觐见;精舍光线昏暗,故面色不显。今夜身处外殿,烛火照得煊亮,皇帝看起来便面若焦蜡,比前次愈见衰老。但即便如此,在这张依稀仍存几分年轻时的风采的脸上,还是能捕捉到些许与她相似的廓影。
至此,裴萧元也终于明白,上次觐见乍见圣容,他那种微妙的似曾相识之感是怎样来的了。
如此想着,他难免走神,闻言立刻收目道:“臣不敢。方才是在等候吩咐。”
皇帝自榻上直身,垂落双腿坐在了榻沿上。殿角专门在此近身服侍的一天哑小宫监立刻上来为他套靴。皇帝拂手。小宫监无声飞快地退了出去。皇帝双手撑在自己的两股上,盯着裴萧元道:“半夜召见,你有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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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萧元早就听闻皇帝近年好似昼夜颠倒,原因是夜间无法入眠,吃太医的药,却收效甚微。
“臣不敢。陛下若有用的到臣的地方,臣随时听候。”
他自是应对得体,既无阿谀,面上也不见半分因遭皇帝无故责难而生的惶惑或是恐惧。
此大约便是所谓的初生牛犊。反倒如今朝中那些有资历的宰辅和重臣,到了皇帝的面前,时刻惶恐,话不敢多说半句,唯恐一个不慎触怒在上。
皇帝凝目他片刻,沉面渐渐转霁。
“最近都在忙甚?担职也快两个月了,朕若不叫,你便无事可禀?”
裴萧元将昨日行动讲了一遍。
“此事已报知到大将军的面前。臣以为大将军已上奏,故不敢再贸然入宫惊扰陛下。”
皇帝冷哼:“韩克让自然是说了。只是朕想亲自再问你!这么大的动静,调用上千的人马,最后竟然让人给跑了!你就给朕抓了那么几只虾兵蟹将应付?”
皇帝虽非声色俱厉,但此言已是将他不满表露无疑。
裴萧元只能再次下跪,叩首承罪:“是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那名养伤的可疑之人,知是什么身份吗?”
“被捕系的三人顽固异常,臣虽已用过极刑,但目前为止,尚无一人开口招供。”
“你可有自己的推断?”座上追问。
“臣愚钝,一时还无头绪。”
他应完话,殿内随之陷入了一阵可怕的寂静。
他垂着眼目,看不到皇帝此刻的表情,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这个答复,触怒了皇帝。
“抬头!”裴萧元听到前方传来一道再次转冷的声音。
“不是说当中有一人被捕后便自毁颜面吗?”皇帝注目于他,说道。
“你给朕说说,他为何如此做?”
“或是不愿被人认出样貌。”
“为何不愿?”
“应是怕被认出身份。”
“怕被谁认出?”
“恕臣愚钝,此事暂也未能得知。”
“你当真不知?”
裴萧元陡然对上皇帝那一双如利箭直射向他的眼目。
“是。臣当真不知。回去后,臣会命人加紧审讯,一旦得到结果,臣立刻上奏。”
皇帝继续盯他半晌,收目慢慢靠回在了凭几上,看去仿佛有些倦了,微微闭目,养神间,忽然再次开口:“你刚来时找的那个故人之子,找到了没?”
此时皇帝的口吻已转为轻淡,仿佛无意想到随口一提,浑不似片刻前那样的强大施压。但在裴萧元这里,心口却是随之一跳。
皇帝竟会突然问到这个,实是他未曾料想到的意外。一个迟疑间,就见榻上的皇帝转脸睁目,再次看了过来。
他暗暗一凛,知此事应是韩克让上禀,不可能隐瞒,立刻反应过来。
“禀陛下,人已经找到。”
皇帝看起来确实只是随口一问,只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找到就好。苟能修身,何患不荣,你如今不比从前。来了故人,提携也是应该。京中各衙六品以下非要害的散职,酌情皆可授官。你明日自去吏部,挑个合适的空缺便可。”
裴萧元这才明白皇帝方才发问的用意,并非发难,而是示恩。
“多谢陛下隆恩。只是我那故人之子此番入京并非求官,是另有家事。况且官无小事,即便是散位,非有能之人也不敢虚占。待她日后成器,再谋求为朝廷效力也是不迟。”
皇帝对他这应答应当颇为满意,点了点头,又道:“听说前些日,那阿史那与宇文家的在神枢宫里厮打了起来?当时你也在场?”
裴萧元应是。
“知为何厮打吗?把朕的地方当成自家习弩场了?”
裴萧元心又是微微一跳,口里已是解释起来:“臣与宇文世子的怨隙,陛下也是知的,王子又与我交好,那日二人一时冲动动起了手。臣便是听闻消息赶去阻止的。全是臣之过。”
皇帝皱了皱眉:“不止如此,朕听闻此前在春风楼,也险些领着十六卫的军中子弟当众殴架。一个一个的,仗着父辈的一点子功劳,都成什么样子了!”
“臣视王子为弟,他也称我一声兄,因而事后,臣已借着陛下之势,严厉训斥过他。若非知陛下向来宽厚待人,臣早已笞烂他背了。他知错,懊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