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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千山青黛-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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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才发觉,她是在流泪。

第47章
  阿耶?
  是阿耶的声音?
  刹那间絮雨的心猛悸;急促地跳动。
  在这道声音入耳的瞬刻,自她记忆最深处里,立刻生出了一种刻入骨子里的熟悉感;无论去了哪里;再过多久;她都不会忘记。
  然而,它却又浑然不是她记忆当中的阿耶的声音了。它听起来苍老、嘶哑,还有,她全然陌生的充满威压的森凛之感。
  她仓皇抬头;环目四顾。
  此时方才那领她来此的宦官的轻叱声紧跟着传入耳中:“放肆!圣驾面前,敢如此无礼?”
  声音来自侧旁一道低垂的帷门之后。
  絮雨悚然回神。
  她竟忘了;下意识将这情境当做了是从前的她和阿耶。她慌忙原地下跪;朝着前方深深叩首及地。
  片刻后,有人自那帷门后走出,靴步经她身畔;她听到衣物随人行动发出的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
  皇帝行至画案后的一张坐床畔。宦官轻扶他坐上去,随即躬身后退,无声无息地隐回帷门后待召。
  “抬起头!”片刻后,那道声音再起。
  絮雨鼓足勇气,依言缓抬起头;望向前方。
  隔着画案,一张瘦削的脸孔映入她的眼帘。
  这张脸苍老;晦暗;面带病容;高耸的眉骨下;一双深若井洞的眼里;布满阴冷和疑虑的光。
  皇帝身穿燕居之服;此刻正微皱双眉,在冷冷地瞧着她。
  是阿耶。
  是她的阿耶!
  絮雨一眼便认了出来,然而,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座上这须发杂白衰态毕露的皇帝,他真的是她从前那乌鬓刀裁,笑声洪亮,步伐矫健,英武宛若天神一般的阿耶?
  她知自己不能如此。然而却控制不住,在看到面前人时,眼泪非但不能断绝,反而如珠般自她眼中不停地落。
  这么多年来,在阿耶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何以会变成如今的这个模样?
  在短暂的震惊过后,随之而起的,便是无比的心疼。
  只要他此刻唤一声嫮儿,只要一声,她一定会抛开全部的疑虑和怨恨,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中,放声大哭。
  皇帝起初不知是被她垂泪不止的举动所惑,抑或是别的什么,目光落她脸上,露出些惊疑之色,打量她片刻,很快,神色重又转为阴鸷。
  “朕还没死。”
  他冷冰冰地道,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看破了一切般的浓重的厌恶。
  这声若森森刀戟,一下将絮雨刺醒了。
  座上之人,是圣朝当今的皇帝,是手握生杀之权的君王,是她再三考虑过后依然决定不能贸然相认的父亲。
  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位潜邸里的纯粹的李嫮儿的阿耶了。
  她极力定住心神,急忙拭泪,并深深垂首。
  “陛下恕罪!小臣方才之所以流泪不止,是因见到画中母女情深,拳拳眷眷,想到小臣早亡的母亲,天人分隔,一时生情,戚戚竟难自抑,以致在陛下面前失态至此地步。”
  “陛下恕罪!”
  她再次叩首,暗暗逼退目中最后残余的泪意。
  这一副母女观猫图,她怎可能忘记,是当时的宫廷画师丁白崖为她母女画的。阿娘喜欢,但是阿耶不喜。她模模糊糊还记得,有天深夜他们好似还为此画起过争执,吓哭了她。后来画便不见了。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此画早就消失湮灭在了不知何时的何地。却没有想到它还存世,此刻竟在这里再次见到。
  在片刻的静默过后,皇帝再次开口:“你叫叶絮雨?”他的声音听起来已是缓和了不少。
  “是。”
  “画技师从何人?”
  絮雨将从前应对过周鹤的一番话讲了一遍。
  皇帝目光扫一眼跪地之人,淡淡哼声。
  “叶钟离果然出了许多好徒弟!竟还有这样的门生,却未能揽入画院造福天下画生,倒是朕的失察。”话里带着几分讽意,似乎对叶钟离的“好徒弟”,至今仍有厌意。
  絮雨也不知他是否信了自己方才的应对,一时心内惴惴,不敢开口。幸而等皇帝再次开声,已是转了话题:“昨日宁王曲江宴的画舫上,都发生过什么,从头到尾,不漏半点,给我讲一遍!”
  皇帝语气平淡,然严令之意不言而喻。
  絮雨不敢隐瞒,将整个过程原原本本复述一遍,包括康王如何弃下二郡主离去的情景。
  她讲完,阁内一时静悄。
  絮雨等了片刻,悄然抬起视线,透过眼睫,飞快偷望一眼前方那道侧影,见凝然若铸,比之初见,似愈发佝偻几分。
  皇帝必然已经知道全部经过了。此刻再盘问她这个当事人,也是存了几分希望能听到些不同发声的希冀?
  康王平日未必不爱二位郡主。他那样的抉择,在当时或也是他能想到的可以求生的唯一抉择。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如弱肉强食,也算一种天经地义。
  她更没有资格去评判她这位同父异母兄弟的做法是对还是错。
  但世上作父亲的,只要不是完全丧失掉同理心的正常人,应当没有谁会希望看到这样的情况。
  絮雨望着皇帝的身影,心里感到有些难过,垂目,不忍再望。
  忽然前方的人动了一下,接着,一道再次转为冰冷的声音又追响在耳畔。
  “你与阿史那、宇文峙二人是何关系?如何结识?”
  絮雨抬目。
  皇帝已恢复了一副严厉的眉目。
  此时她也已不复初见面的失措,心神得以完全稳定了下来。
  “宇文世子,是因小臣从前随师傅路过蜀地为筹盘缠为宇文府做事,从而认识。阿史那王子,则是起于裴二郎君。”
  她已住到永宁宅。皇帝既然连她认识承平和宇文峙都知道了,裴萧元更不用说,瞒是瞒不下去的。不待皇帝再问,自己索性先说了出来。
  皇帝大约未料到她主动提及“裴二郎君”,沉沉瞥来一眼,一侧面肌控制不住,歪扭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絮雨自然未察,继续说道:“小臣从前随师傅云游四方,览山水入画,除了蜀地,多年前也曾去过甘凉。同样,是在那里做事,得以结识裴二郎君的伯父,从而认得裴二郎君与阿史那王子。”
  “李延呢?”
  “你和他又是何关系?”
  皇帝听完她的应对,神色高深莫测,忽然,自他口中又吐出了这个名字。
  絮雨已是平稳的心跳因为冷不防听到这个名字,再次轻轻一跃,面上立刻道:“禀陛下,小臣不知此为何人。”
  她绝不能叫皇帝知道她和李延见过面,甚至还帮他从裴萧元的手下逃走了。
  一旦面前的人知道了,她或许还可以用她天然的身份来求得一个赦免,但等着裴萧元的,必是灭顶之灾。
  皇帝双目若刀般落在她的面上。
  “抬眼!”
  絮雨听到皇帝下令。
  她坦然迎上,目光无半点闪避,更无半点心虚。
  皇帝盯了她许久,冷冷道:“小小画师而已,敢在朕面前耍弄心思,朕随时可以要你脑袋。”语气充满恫吓和警告。
  或是从前那种父女之间的无须言传的默契至今残存,絮雨若有领悟。
  皇帝还是没有打消掉对她的疑虑,但至此,应是暂缓的表示。
  果然,皇帝不再追问李延了,却扫视起她,从头到脚,扫了几遍。
  絮雨莫名,跪在地上,难免忐忑,就在她以为是否皇帝已看出她是他从前丢失的女儿时,听到皇帝问话了:“你已住到裴家永宁宅了?”
  “是。昨日刚搬去。”
  皇帝顿了一顿。
  “你和裴家子,到底是何关系?为何同住一宅?”
  “因从前在甘凉认识时,小臣与裴二郎君皆是年少,故结下友情,与兄弟无二。如今他得陛下赐还宅邸,知小臣仍无定居之地,故邀我同住。”
  絮雨垂眸,恭敬地应。
  对面寂声,就在絮雨以为应对完毕,忽然,皇帝屈起一手指节,在床沿上重叩数下,发出了几道短促而凝重的敲击之声。
  “他是朝廷正臣,你有如此画技,前途亦是无量。谨记你今日应对,往后勿叫朕听到些什么不该有的事。”
  絮雨被这不防的异响唤得再次抬起眼望去,见皇帝盯着自己,意味深长般地说道。
  她一怔,心中茫茫然,一时没完全反应过来,口中只顾应是。
  皇帝略略皱眉看了看她,目光随即转向案上的残画,命:“替朕在外头西壁上作画,以此面容入画。”
  絮雨再次应是。
  皇帝叫了声“杨在恩”,方才那隐身在帷后的宦官立刻走出。听到皇帝吩咐将这画师带去预备作画,躬身应是。
  “退下吧!”
  皇帝仿佛感到乏倦了,拂了拂手。
  絮雨目光望向那幅残画,心里舍不得就这样再也看不到,迟疑了下,请求道:“可否容小臣再观画片刻?方才并未看清画中人的面容,唯恐落笔有误。”
  皇帝已靠卧下去,闭目,闻言自鼻中发出一道唔声。
  得到许可,絮雨走到画案前,伴着心中再次涌出的无限情感,俯身靠向画案,贪婪地凝视着画上阿娘那年轻而美丽的低眉颜面。
  杨在恩是在此处西殿侍奉的宦官,颇有些资历,是当年赵中芳走后为数不多的剩下的人。此刻唯恐小阁内光线不足,小画师看不清画中人的容颜,便亲自掌灯靠近照亮,好叫他能看得分明些。
  望着小画师凝神观画的模样,杨在恩在心里想着今早发生的事。
  皇帝陛下想在此殿作下此画,念头由来已久。
  从前的画院院使被杀后,集贤殿下剩的两个画直,姚旭画风靡丽,陛下不喜,至于方山尽,从前还好,如今风评日渐平庸,毫无灵性,事情便耽搁了下来,陛下再未提过,直到今日。
  不过,以他服侍皇帝多年的经验来斗胆猜测,陛下召这小画师来,起初似乎也并非真正是为作画的目的,改变,始于今早由他取来的此子此前考入画学的那一副应试之作。
  看完画作,陛下似乎颇合心意,竟叫他将这平常深藏起来的残画也取出,叫这小画师过目。
  看来这回是真要重新画那一幅西王母图了。
  但愿这回事情能顺顺利利,早日作成,也算是了却皇帝陛下的一桩心愿。
  杨在恩正在心中默念,忽然此时,外面走来一名宫监,报说金吾卫陆吾司司丞裴萧元来了,在外求见。
  杨在恩一怔,望向床上的皇帝。皇帝侧卧向里,身影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陛下,外头报说,裴家二郎求见。”
  杨在恩轻声传话。
  “不见。叫他回!”
  皇帝淡淡应道。
  杨在恩放下烛台,急忙出阁传话。不料片刻后,那宫监又奔入,称他不走。
  “他说有重要之事,一定要求见陛下的面!”
  杨在恩心里开始觉得不妙。
  他不安地扭头看进去,望见皇帝已是睁目,脸色阴沉地坐起了身,视线扫过还在阁内的那小画师,发话。
  “传他进!”

第48章
  裴萧元此时突然赶来紫云宫求见;目的,确如皇帝所料,是为那名受召入了宫的小画师。
  在絮雨被曹宦传走后;此前得过吩咐的青头着急忙慌地立刻也出门寻到他;告知消息。
  他不知皇帝忽然召她所为何事。与那日搜捕李延一事有关?为曲江池宴而盘查她?或是皇帝难道察觉她的身份?正是因了一无所知;才更叫他担心。
  当今皇帝性情之莫测,手段之难缠,他早已领教。怕皇帝不明真相对她不利,更怕她性子犯倔不肯屈服造成不可挽救之后果;越想越是焦心,不顾一切坚持求见。此刻终于得到准许;他在宫监引领下大步匆匆入到西殿;一眼望见皇帝独自斜斜地靠坐在殿中的一张坐床上,内侍杨在恩侍立在侧。飞快环顾,四面森敞;却不见她的身影,不知她被皇帝送去哪里,如何处置了,心中不由开始发慌。
  这时他对上皇帝冷眼投来的两道沉沉目光,极力忍住立刻开口询问她去处的冲动;如常上前拜见。
  皇帝命平身。
  “到底出了何等大事?你定要见朕?”又淡淡地问。
  “启奏陛下,微臣就职已有数月;蒙受陛下深恩;然因微臣无能;始终未能立得寸功;蒙陛下不弃;不敢懈怠;为方便行事,拟向坊间再招募一批健儿,另有别用。请陛下知悉。”
  皇帝听罢,两道目光冷冷扫过他的脸,点了点头。
  “好啊!果然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难怪裴卿不走,定要见朕。朕看朕方才若是不见,你怕不是要强闯内宫?”
  裴萧元按捺下心中几近沸腾般的焦急,下跪:“陛下恕罪。微臣此次勘察健儿,以能力为唯一准绳,因而当中不少人或曾官司加身,或为坊间声名狼藉之辈。而本司为天子拱卫,崇庆荣职,臣怕玷污天子之名,此绝非小事,故不敢不告,请陛下准许。”
  皇帝一时仿佛被什么噎住,顿了一顿,面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最后自鼻孔里冷冷嗯了一声:“朕知晓了!你下去吧!”
  裴萧元好不容易入内,未达目的,岂肯这么退出,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陛下,臣听闻直院画师叶絮雨今日受召入了宫?”
  皇帝斜睨他一眼:“怎的,朕不能召他来为朕作画?”
  裴萧元急忙叩首:“臣岂敢如此狂妄。实在是那画师乃臣之故交,如兄弟无二,她昨日于舟船倾覆凶险之中勇救二位郡主,自己却浸水漂流一夜,体力损耗过大,身体极是虚弱。蒙直院体恤允她休假三日,今日才第一天,臣略微放心不下,故斗胆问上一声,陛下此处若已无事,臣顺道将她接回,好叫她继续休养。”
  皇帝发出一道古怪的笑声,转脸朝向立在坐床畔的宦官,指着裴萧元道:“裴家儿这是在骂朕不懂体恤,逼人做事?他在管朕要人?杨在恩你听听,朕没听错吧?”
  杨在恩急忙也走到皇帝面前下跪:“陛下恕罪,奴愚钝,奴听不出来。或是裴二郎君与那叶画师兄弟情深,关心则乱,这才口出妄言,万望陛下勿与他们一般计较,自己龙体要紧!”
  皇帝听罢,望着裴萧元似笑非笑:“好一个裴二,居然连朕的人都替你开口说话?看来今日真的是朕不好了。”
  杨在恩只顾不停叩首。
  皇帝盯着裴萧元,面上笑意消失:“朕今日要是不放人呢,你是打算掀翻朕这紫云宫不成?”
  裴萧元再次叩首,恭敬地道:“微臣怎敢?方才求见,也是另有一事。”
  “何事?”
  “是与宁王有关。宁王设下曲江池宴,连番出事,有损人命,欲于江边祭祀,需绘一方相,想由叶絮雨执笔。”
  皇帝眯了眯眼:“宁王要用人,叫他自己来!”
  “启奏陛下,宁王已经来了,此刻人在宫外。”
  皇帝一愣。
  “方才臣在路上恰与宁王相遇,他知臣也入宫,便没求见,想着臣若能领着叶絮雨出来,他顺道将人接走便可,免得多一番打扰陛下清静。”裴萧元解释。
  杨在恩听得忘了叩头,不安又意外地看着正与自己一道跪地的裴家子,蓦然回神,再悄悄望向前方,只见皇帝脸色颇为难看,一言不发,此时忽然殿外走入一宫监,报说宁王求见。
  伴着一阵略微急促的靴履踏地声,宁王身影匆匆出现在了殿中。
  他与皇帝关系亲厚,又比皇帝年长,故得分外荣宠,觐见无须叩拜。
  行过常礼之后,果然,开口询问那小画师,说祭祀时辰已是定下,就在今夜,盼望皇帝陛下这里能先将人借他用用。
  “臣盼借此安抚亡灵,驱散邪祟。叶絮雨既是画师,又是当日立下奇功的有福之人,臣觉着由她画那方相,或更见效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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