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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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觑了眼裴萧元。隔着一片氤氲白雾,见他闭目不应,便转了话题。
“公主白天不是办了场太牢燔炙宴吗?听说宴后,还准备了花馔,什么酥煎芙蕖,蜜渍芙蕖荷叶饮,以解味腻。咱们是没福去玉石造的温泉宫里耍,也吃不到公主的花馔,但燔炙宴倒是可以效仿一番。”
“公主请的是太牢宴,今夜我请你吃鹿宴!边吃边泡温泉,也是一桩美事!”
他来了兴致,立刻唤入仆从,吩咐了一番。片刻后,仆从们搬来烧好的炉、炙架,又抬入一张摆了鹿肉鹿肝的食案,全部置于池边。
承平打发走人,跳上池,胡乱套了件衣裳,亲手燔烧起鹿肉炙和鹿肝炙,撒辛夷、花椒、佩兰、桂皮、葱豉,一时香气扑鼻。他再倒出掺了鹿血的酒,招呼裴萧元同食,直呼痛快。
鹿血本就性烈,借酒水催发,加上泉室内热气熏蒸,很快,二人皆是热汗腾腾,面带醉意。
“裴二,明日大射,你到底什么打算?”
坐在案后的裴萧元忽然听到承平发出一道悠悠的发问之声。
他抬眼,见承平披头散发,人已卧在池边地上,手里端着一盏鹿血酒,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自己。
“明日大射,名义是为圣人择士,然而人人都是心知肚明,这是圣人在为公主择士。各卫子弟如今都在赌,赌最后谁能成为那位麒麟之士。”
“听说如今押兰泰的人最多。他骁卫里的人,赌金出最高的一个,竟已达百金。”
裴萧元继续沉默着。
承平将手中残酒泼进温泉池里,看着猩红的液体随着流动的热泉翻滚出各种形状,渐渐淡散扩开,最后彻底消失,人跟着翻身坐起,赤脚快步走到裴萧元的身前,猛地俯身,朝他压了下来,双目闪闪地望着他道:“我有自知之明,公主非我能娶之人。”
“裴二,你如果有意竞夺,我自然助你。”
“但明日,你若是不来,那我便想法,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压下贺都和宇文峙,让兰泰赢!”
“西蕃非宜居地,贺都更是粗鲁。妻室是无,但听闻身边美姬无数,比我还要好色,他怎么配得上公主?至于宇文峙,一个乳臭小儿而已!比起来,兰泰是不二之选。而且,实话说……”
他顿了一下,盯着自己的友人。
“恕我直言,有时我甚至觉得,兰泰比你更适合公主,做她的良人!”
“所以,看你自己了!”
“明日你来,我便助你。”
“你若是不来……”
“我便助兰泰!”
最后,承平一字一句地说道。
裴萧元迈着虚浮的脚步,自温泉室内走出,在深夜的行宫周围漫行。也不知走出去多远,来到一片湖畔,迎面吹来一阵带着秋寒的夜风。他被这风吹得通体毛孔紧缩,腹胃内一阵翻涌,险些就要将鹿炙和鹿血酒都呕吐出来。声音惊动几名金吾卫下的夜巡守卫,走来发现是他,放松下来。接着,又发现最近不大露脸的他看去人很是发虚,几人便想到被迫投在他身上的赌注,相互对望一眼,忙围上来,询问他身体的状况。
裴萧元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打发走面带愁色的金吾卫人后,他慢慢直起身,环顾四面,方发现,自己此刻驻足的地方,竟是白天她宴待扶余夫人的那片湖畔。
宝光楼就在前方。
更叫他吃惊的是,这个点了,他竟看到她仍在此处?
一道肩裹披风的女子身影,此刻正独立在湖边那道长廊的一处角落里,静静对着湖水,看去仿佛是在等人。
裴萧元起初以为自己喝醉,看花眼,定了定神,再看,发现确实是她。
他的心跳暗暗搏了一搏。
不愿被她发现自己就在近旁,正想转身离开——
这么晚了,她究竟是在等谁?
他迟疑了下,慢慢的,步伐又变得迟缓了下来。
第86章
“公主;宇文世子到了。”
杨在恩步上廊道,躬身轻声禀道。
絮雨转面,望一眼立在长廊阶下的那道身影;吩咐人都退下。
杨在恩应是;唤走侍立在附近的人;去到远处停下。
宇文峙微微仰面,脸上带着几分不敢置信似的激动之色,凝望着主动朝他走来的絮雨,直到她停在了他的面前;主动向他颔首微笑,他方醒神;急忙下拜行礼。
絮雨叫他起身。
“今夜月色不错。你上来;随我走走,如何?”她问道。
“好!”
宇文峙几乎是受宠若惊,几步并做一步地跨上廊阶。最后那一下;几乎是跃落在了她的身畔。
絮雨看着他快活得犹如顽童的模样,似乎有些想笑,眼里不觉溢出几分淡笑之意,但很快,笑意便消失。她顿了一顿;转身沿着廊道,慢慢朝前行去。
水廊依湖而建;红柱碧瓦;廊檐雕花绘彩;远远望去;如一条盘在湖边的长龙。白天人在廊中;观湖赏鹤;是个极好的消暑纳凉处。
此刻深夜,视野固然不及白天,也无多少风景可看,但对岸山影如黛,月光更是如银水般自天河倾落,引得湖上片片鳞光,此情此景,亦是叫人心旷神怡。
更不用说,此刻身边同行之人,竟然是她!
絮雨在廊中漫步前行,初时并未说话,背影望去,若怀着些心事。宇文峙便也不敢发声,只静静随在她的身后。
一直行至长廊中央,他人还是有几分如坠梦境的不真实之感。
已经两个月了。从到来次日讲武阅兵,她突然以公主身份出现在他眼前开始,他便再也没有机会能够和她接近,更不用说,如此刻这般,身旁没有任何别的人,只她和他,行在这片深夜无人的湖畔水廊之中。
虽然他也清楚,她是不可能凭空叫他来此陪她散步赏月的,但暗窃的喜悦之感,还是抑制不住地涌溢,直到她慢慢停在一道廊柱前,转身,再次望了过来。
宇文峙迟疑了下,发问:“公主传我,可是有事要说?”
絮雨点头。
“确实是有一事想和你商议。关于明日的大射礼。”
宇文峙一顿:“敢问公主,大射礼又如何?”
他忽然感到几分紧张,问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世子,明日的大射礼,我想请你退出。”她用平静而清晰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宇文峙的身影陡然犹如化作石像,他一动不动地在廊中停了片刻,暗暗咬紧牙根,压低声,僵硬地发声:“为何?”
“世子你是知道的。”絮雨在静默了片刻后,再次开口说道。
月光从她头顶上方那一角雕作卷云状的廊檐下斜照而入,朦朦胧胧地映出夜色下她那一张如画的面容。宇文峙定望着这张脸,慢慢地,脸上浮出隐隐的怒色。起初他紧闭唇角,一言不发,片刻后,突然说道:“恕我愚钝,不明白公主所指。容我再问一句,公主方才之言,可是命令?”
“不是。”絮雨应道。
宇文峙点了点头:“既然不是命令,恕我不能遵从。大射礼即将到来,公主若无别的吩咐,我先告退,好准备明日射礼。”
他的声音听去,也带着几分冷怒之意,说完,向着絮雨行了一礼,随即毫不犹豫转身,迈着大步便去。
絮雨望着他的背影。
“世子,我知我方才的话本是不该说的,但考虑过后,还是将你叫来,你知为何吗?”
“因我将你当做我相熟的人,我自己的人,和别人不同,所以我才将你叫来,和你坦言。”
宇文峙已是走出去十来步,在她话音落下之后,渐渐地,放缓脚步,最后完全停了下来,但是依旧没有回头,只那样僵硬地立着,背影倔强。
絮雨向他走去。
“世子,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你这个人,自是远远称不上纯良君子。你目空一切,一身戾气,行事随心所欲,不讲章法。不过,比起世上许多真正的奸恶之徒,如今我是越发信你,倒有几分真性情在的。实话说,我并不讨厌你,甚至,我对你是怀有极大期待的。”
“你的身份不俗,将来倘若没有意外,必将承袭郡王之号,成为我朝封疆大员,地方方伯。比起许多高坐朝堂、终日远离地方疾苦的中枢堂官,万千百姓福祉,都将直接系于你身。我相信,假以时日,你定能配的上‘西平’一号所含的荣耀,更担得起这二字所赋的重大责任。”
她走到宇文峙的身后,停了下来。
“你对我有心,我也明白,并且很是感激。但除此之外,我无法许诺你什么,望你见谅。”
“明日,即便你赢得大射礼,我也不可能嫁你。你更不需要一个所谓的麒麟士的空号。所以,你完全没必要掺和此事。”
“另外,不瞒你说,关于明日大射礼,我有我的想法,或者说,我的计划。具体内情,恕我不能告知,但是,倘若可以,我希望你能助我,令我顺利实现所想。这便是我今夜将你请来见面的缘由。”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周围寂静了下去,耳边除了近畔湖水轻拍廊外石基发出的清琅水声,再无半点声息。
“公主,你真的很聪明,很会说话。”
良久,宇文峙转过身。
他的眼角发红,脸上带着一缕若有似无、歪歪扭扭的的笑意。
“所谓助你,便是照你意思,退出明日大射礼,免得给你增添麻烦,是吗?”
“可以这么理解。”沉默了一下,絮雨应道。
“固然成事在天,但你若是上场,变数便会加大。故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变数。”
“是兰泰吗?我听闻圣人对他很是满意,你也真的选定他了,是吗?”
宇文峙点了点头,“不错!不错!他真是再好不过的驸马人选了。公主就该配如此的驸马。可笑从前我还处处和裴萧元作对,如今我才知道,原来他不过也只是一个被你利用过后便抛弃的蠢人。难怪最近都没见到他人!”
絮雨没有发声。
“只是,我凭什么要成全别人?”宇文峙忽然言语一转,面露冷笑。
“我可不像裴萧元那么好说话!我若定要搅了你的事,不答应呢?”
絮雨凝望对面的人:“世子,我方才说过的,只是在请求你帮忙。你若愿意,我很是感激,你若不愿,我又岂能勉强?”
“我想说的,便是这些了。应或不应,在于你。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也该走了。”
絮雨朝他点了点头,随即迈步,自宇文峙身畔走过,随即离去。
一道夜风忽从湖面刮来,横穿长廊,吹得她身上披帛飞舞,轻薄丝料随风猛地扑来,恰卷过他的面脸。瞬间,一股幽冷而馥郁的冰魄香气冲入了他的肺腑,仿佛将他整个人尽数淹没。
宇文峙呼吸一滞,待醒神,那片帛角已是掠过他面卷飞离去。
他不由地追逐着,回过头,盯着那道沿廊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皮微微跳动,眼角越来越红,突然转身,疾步追上,从后猛地攥住她臂,一拉,便将她人牢牢地压在了水廊的一道柱上。
宇文峙的手劲极大,絮雨冷不防被他如此制住,起初的吃惊过后,很快镇定下来。
她也未挣扎,头靠着身后廊柱,仰面,望向宇文峙那一张向她压来的近得几乎能感觉到他粗重喘息的脸,和他对望片刻,忽然,微微一笑。
“世子,别耍脾气了。”
她柔声道,语气像在哄一个顽童。
宇文峙的眼角登时红得几乎就要滴血。他的喘息也变得越来越是粗重。他紧紧地咬着牙,和她对峙着,既未有下一步,也不肯放开她。
絮雨叹了口气,抬起她还能活动的一臂,搭在他正攥着自己一侧肩膀的手背上,带着那手,令它从肩上脱开。
宇文峙的手被那只柔软的手握住了,顷刻失却所有力气,变得软弱如绵。他颓然地任她将自己的手从她的肩上带下,随即松开,彻底离他去了。
“回吧。”她轻声叮嘱。
宇文峙闭了闭目,不再看她,抬头疾步而去。
絮雨目送,随即转回脸,抬目,望向对面。
隔着数道廊柱,那里有道身影。
裴萧元已是将方才的一切都听入耳,收入了目。
就在片刻前,当望见宇文峙追上她,将她禁锢在廊柱上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自隐身的暗处出来,疾步登上水廊。
然而很快,他便又发现,根本无须他做甚,她便已自己脱身出来了。
此刻,当他想再次避开,她又已发现了他,望了过来。在长廊临湖泛起的一片暗荡的水光里,她的身影望去,若一支静静升在月下水畔的凌波芙蕖。
“恕我直言,有时我觉得,兰泰比你更适合公主,做她的良人。”
也不知是怎的,这一刻,裴萧元的心里忽然模模糊糊地浮出了承平今夜说过的这一句话。
他极力压下自己腹胃之中此刻再次泛出的不适之感,定了定神,终还是迈步,朝她走去,停在了她的面前。
“公主见谅,我并未有意偷听。”他解释,“喝了些酒,方才无意走来这里,遇见公主。”
她没有作声,依旧那样看着他。
裴萧元暗暗捏掌为拳,又缓缓地松开。
“兰泰王子确是驸马的不二人选。公主选中良人,臣为公主由衷感到高兴。也请公主放心,今晚你与宇文世子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未听到。”
最后,他沉声说道。
水廊里静默了下去。
“裴郎君,你的脸色不大好。若是身体不适,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
良久,他终于听到对面的她开了口,如此说道,语气甚是客气。
“不敢劳烦公主。臣无事。”
“无事便好。我去了,裴郎君也早些回。”
她点了点头,不再停留,转身去了。
裴萧元立着,看她渐去,那宫监杨在恩来迎,她便被人簇拥着,行到水廊的尽头之处,身影彻底消失。
他继续立了片刻,忽然,疾步冲下水廊,一直冲到水边,将今夜吃下去的东西尽数呕出,吐得天昏地暗,直到只剩苦胆水,方停了下来,又就着湖水濯了下面,终于,这才感到人稍稍舒适了些,头却又开始发痛,便就地躺在了湖畔,闭目,想再缓上一缓。
翌日清早,当他醒来之时,一片茫然,有一种浑然不知身在何处的虚幻之感。
片刻之后,他才慢慢回忆起了昨夜的事。记得他从承平那里出来,带了些醉意,误行至水廊,撞见她召宇文峙。她令他退出大射,好叫兰泰少一个对手。接着,她打发走宇文峙,发现了他……
他陡然清醒过来,心猛一跳,人跟着弹坐而起,环顾四周,意外发现,自己竟不是躺在昨夜醉倒的湖畔,而是身处一间看起来像是殿室的华屋之内。
此刻,他人就在榻上,身上还盖着被。
“郎君你醒了?”
就在他困惑之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起,转头,见青头一溜烟地跑了进来。
“这里哪里?”
裴萧元揉了揉依旧隐隐残留了些抽痛的额,喃喃发问。
“此处是宝光楼!郎君你昨夜醉倒在湖边了!我见你很晚都没回,不放心,到处找,找不到你,正着急呢,遇到杨内侍,他说看到你睡在湖边,便叫人把你抬了进来,我就赶紧来伺候郎君你了!”
裴萧元慢慢吁出一口气,坐着,一动不动。
“郎君你还在发什么愣?”
“大射礼就在今日!”
“很快就要开始了!”
“郎君你还不快去!”
青头早就心急火燎,方才已是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只恨主人未醒,此刻见人终于醒来,自是一连数声,不停催促。
第87章
九月九日;大射礼日。
天未亮,宣威将军益州折冲都尉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