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皇第一女官-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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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姜沃提出要迎公主回大唐时,禄东赞则如她所料,没有一口应下来。
当年吐蕃折腾了一番松州之战,才向大唐要来的公主,哪怕赞普病逝,也依旧想留下公主。
他显然也早有准备,从容道:“自先王向先帝求娶大唐公主后,吐蕃深慕华风,曾派使团往大唐去学《诗》《书》。到了长安城后,才发现上国何止诗书华服令人心慕,更有礼仪。”
“我颇知中原礼法——丈夫过世,其妻需三年行服。”
“如今我先王才过世不足年。既如此,不如等公主在吐蕃行服三年后,再派使节将公主送回如何?”
姜沃昨夜已想过许多禄东赞可能会有的回应。
‘拖’字决自然想到过。
但禄东赞突然用起了大唐礼法来拖,倒是让姜沃耳目一新,颇有种‘拿魔法打败魔法’的感觉。
她端正而坐,肃然道:“大相既知大唐礼法,何不知天地君亲师,君于亲前。”
“方才大相提起先帝,倒也令我想到一件旧事。”
“当年先帝亲征高句丽后,先赞普曾送上一只金鹅为贺。并上书道:‘陛下平定四方,日月所照,并臣治之。臣谨冶黄金为鹅以献。”'2'
禄东赞笑容微敛,他当然记得,当时这封书还是他代先赞普拟的。
这女官此时提起这事来,无非是提醒他——
吐蕃王对大唐是称臣的!
这还不算完,又听这女使节不紧不慢道:“待当今登基,又擢先赞普西海郡王,先赞普亦受此封,可见君臣和睦。”
姜沃拿出吊祭的感伤来叹道:“可惜先赞普天不假年,吐蕃失一明主,陛下失一贤王重臣。”
“如今新王已继位,大相佐之,不知大相肯承先赞普之言否?”
禄东赞:……
先王刚去,他扶立幼主,这会子怎么能说出不承继先主之言的话来!
何况,眼前这位大唐使节的话,让他想起了他亲眼见过、亲耳听着的大唐。
贞观十五年,他自大唐回来,那之后耳朵里就没停下大唐征服四夷的事迹,真可谓是‘弗率者皆犁其庭而后已’。
他正在沉思,就听沉静的女声并不等他太久,直接继续道:“若大相肯依先赞普之意,还请亦按臣子礼,接天子诏书。”
禄东赞抬头,对上一张带着无可挑剔浅笑的面容。
而在她身后,还有其余唐使,有银甲肃立的将军,有护送使团的精兵……和那个大唐!
*
“臣接旨。”
姜沃看着以臣子礼接旨的禄东赞,心中并没有什么喜悦,只有警惕和沉重。
她想起了自己在系统中看到的文字——
毕竟在曾经的历史上,此时的禄东赞也是对大唐俯首称臣的。但就在三十一年后,在文成公主薨逝的那一年,大唐再派出使节去吊祭文成公主,使臣别说没得到什么礼遇,反而便被禄东赞的儿子,彼时的大相钦陵,以武力兵刃逼迫着行跪拜礼!
大唐使节宁死不从,钦陵便真的关了大唐的使节十年,然后将尸体送还了大唐。'3'
姜沃看着眼前接旨的禄东赞,想起他方才的怀柔态度,想以‘礼法’留下公主的委婉。
看,能保住‘和平交流礼法’的前提,从不是女子的裙摆。
而是太宗皇帝战无不胜的刀锋。
文成公主若知自己过世后,故国来吊祭她的使节竟受此辱且最终命丧吐蕃,不知是否会后悔这三十一载。
然而,或许从头到尾,她只是没得选择罢了。
**
临行日。
文成走出祭堂,登上马车,回望一片深深浅浅的黑色。
“我已经在这个祭堂住了数月了。”自松赞干布过世,她就直接被‘护送’到了这里。
之后这吐蕃谁继位,谁主政,都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个先王遗孀。还是她自己留心去打听才知道,禄东赞把持了国事。
她原以为,她的余生,就像是一件光鲜的祭品。
唯一被需要之处,就是被摆在这里,或许也会受人跪拜,受人供奉。
但终究是一件祭品,一面牌位。
可现在,她要走了。
她再也不会回到这样一片黑色中来。
*
“你闭上眼睛,别让脏水进了眼睛。”
有声音打断了文成公主的回望和思绪。
姜沃坐在她旁边笑道:“咱们不看了——这有什么好看的。咱们的长安城才好看呢!你之前也没在京中呆多久,还基本上都在九成宫里跟人学这吐蕃语了。其实没怎么看过长安城是不是?”
文成点头。
姜沃再次道:“闭眼。”
文成这才看清,姜沃手里拿着沾着白色细沫的帕子:“我替你将面上这些黛粉擦掉。”
文成闭上眼,当柔软帕子落在脸上时,又不由睁开一点眼问道:“这不是细麻布吗?”
她方才看出这帕子不是绸缎,还以为是细麻,然而落在脸上,触感却不同,异常柔软。
“是棉布。”
姜沃边一点点替她擦拭脸庞,边随口与她讲起这些年自己的事儿,也没什么条理,就是散漫的说着。
直到将文成脸上的黛粉都擦掉。
重新露出熟悉的面容。
这才是真的再次相见了啊,文成。
*
文成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此时脸上的黛粉虽然擦去了,但因这数月来每日都要重新涂黛粉,那种黑色的痕迹不免沁入肌肤,哪怕每日清洗,估计也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褪去。
“唉,不知道这个黑色的印子要留多久。”
见文成对着铜镜开始叹气,姜沃反而笑了。
比起在吐蕃祭堂时,文成那种为自己砌起一座堡垒石墙一般的坚强,倒是这个开始叹气开始担忧面上乌痕的文成,更像是活过来了。
“没关系,等咱们到长安时,保管就好了。”
其实也未用吐蕃到长安那样久。
不过十数日,文成面容上的乌痕已然尽消,再不见黛面数月的痕迹。
当使团的车队能遥遥看到长安城的时候,文成原本被齐耳剪断的发,已经及肩。
*
史载:
永徽二年六月癸巳,文成公主自吐蕃还。
帝诏百官迎于永安门。'4'
第86章 媚娘告假
文成公主自吐蕃还;皇帝如公主例赐下公主府。
使团众人,皇帝也皆有优赏。
更因此去吐蕃山高路苦,听闻许多人路上都多少病过;皇帝便又给了使团众人并随行兵士一段长休沐假。
而姜沃得到休沐的第二日;李治下朝回来,就没有如往日般见到媚娘在偏殿等自己,为自己准备笔墨整理奏疏。
而是见到了一张字条;以及被留下来做替补,因而瑟瑟发抖差点哭出来的严承财。
见媚娘字条之上跟自己‘告假一日一夜’,李治就知她一定是去寻太史令去了。这半年,媚娘也总是悬心。时不时跟自己在舆图上算;使团应该到了哪儿,是不是应该回来了。
此时终于把人平安盼回来了,岂能不相聚一二。
虽说媚娘已经先‘走’后奏了,李治还是笑着拿起朱笔,在纸条上批了个“准奏”二字为乐。
直到开始看奏疏,遇到一事,随口跟媚娘念叨了两句后;才发现人并不在身边。
李治骤然觉得好不习惯。
挥手让站在旁边柱子似的严承财退下。
心中不由开始埋怨崔朝:怎么回事,朕给了你与太史令同样日子的漫长休沐,你怎么连人也留不住,牵连的我这里也空空荡荡。
*
媚娘与姜沃久违地回到了宫正司的屋子。
陈设一切如旧。
陶姑姑给她们带来用井水镇过的夏日的酸梅饮,还不忘嘱咐她们;不要贪凉喝太多。
姜沃笑着起身接过来道:“姑姑还把我们当成小孩子!”
陶枳也笑了。
是啊,看她们总觉得像看着孩子。
且说媚娘刚回宫的时候,掖庭中认得她的人当然人人震惊。陶枳也是惊过的。
但她是亲眼看了媚娘这些年,从前就不舍她青灯古佛在感业寺苦熬;为她出过主意,兼之媚娘进宫又有‘命格合宜’事背书,陶枳也就很快顺过了此事,还曾令宫正司禁过宫人的闲言碎语。
此时陶枳看着两人,一人是绯衣官袍,一人是婕妤宫妃服,心中很安慰:便是她不在了,这两个孩子也能相依相伴过的很好。
不由道:“是啊,
你们不是小孩子了,我也老了,这几年总觉得累,想着干脆去九成宫养老算了。”
姜沃细细打量陶枳,然后肯定道:“姑姑不老。”
如今陶枳虽年近五十,在这个时代算是迈入老年了,但她面容天生端严,并不见老态。
此时骤然听陶枳提起想去九成宫养老,姜沃不免追问道:“姑姑说累了想离宫,可是我一走这半年,萧淑妃又寻事了?”
之前萧淑妃为了拉拢她,就曾干出挑动皇后对宫正司不满,借此为难宫正司她来卖人情的事儿。
陶枳在宫中多年,又是文德皇后定下的女官,固然不会被萧淑妃的小伎俩真的扳倒。
但淑妃位列正一品妃,凡事以品级压下来,总免不了烦恼和委屈。
陶枳摇头,看向媚娘笑道:“有她在,我就不愁了——如今后宫可安稳了。”
姜沃:半年未见,武姐姐果然已经安定后宫诸事了吗?
*
若是萧淑妃也在此处,能为自己发声,必然要质喝一声:“狼子野心啊!这宫里,如今简直姓武了啊!”
萧淑妃满腹苦水。
怎么满宫里就自己认出武婕妤的真面目,旁人都觉得她是个好人呢?
就连皇后也是!后宫许多事,竟然愿意听武婕妤的。
这给萧淑妃郁闷的夜里都睡不着觉。
有时候听着后宫从帝后到宫人,对武婕妤的一片赞扬声,萧淑妃都觉得,自己跟别人是不是不在同一个世界啊。
这后宫是怎么了!
所有人都被武婕妤灌了迷魂汤吗?
*
陶枳嘱咐二人别喝多了冷饮子后,也就离开,留下两人自在说话。
媚娘就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后宫事实不难——用你之前的话说,分清哪些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哪些是可以共赢的就是了。”
姜沃点头:如今媚娘还没有孩子,后宫里跟媚娘利益直接冲突的,其实只有萧淑妃。因萧淑妃为自己为儿子都是极需要帝宠的,这点上她跟媚娘是不可缓冲的矛盾。
反而媚娘跟皇后之间,暂时是没有什么可冲突的。
这件事不光她们看得出,皇后的母家也看的明白,还叮嘱皇后道:“那武婕妤既无家世又无子嗣,她得宠你也不必上心,倒是让萧淑妃头疼去吧。如此也正好,家中久替你发愁,若是皇帝一直偏宠淑妃,再立了她的儿子做太子,你将来便难过了。有武婕妤分一分帝宠,对你是好事。”
王皇后本来就不甚在意谁得宠,对萧淑妃的不满,绝大部分来源于她总挑衅自己的皇后权威。
见武婕妤得宠后,从不像萧淑妃一样总对她明嘲暗讽的,反而还很恭敬,王皇后就觉得,这个嫔妃不错哎,比萧淑妃强!
还对隶芙感慨过一回,陛下眼力见长啊,希望下一个宠妃也是懂事人。
而在媚娘看来,王家和皇后的想法,像是一碗水一样清澈见底并不难猜。
“皇后娘娘不是个难相处的人。”进宫大半年,媚娘已经摸准了王皇后的脉,跟她交流起来全无障碍了。
但是……
王家。
媚娘声音有些冷漠道:“其实王家也是多虑了。何止我对皇后没有威胁,连萧淑妃也没有——皇后是先帝为陛下亲选的太子妃,只要她安坐不动不出错,陛下也不会为个人心意就去动她——能威胁皇后之位的,其实是她们自家人引着皇后去做的那些事!”
姜沃听媚娘语气里,除了冷漠还带了些厌烦,心中就有了猜测:“姐姐是不是见到魏国夫人了?”
媚娘点头。
姜沃二月里离京没多久,王皇后生母魏国夫人柳氏和舅母孙氏,就一起找媚娘聊了聊。
不,与其说聊,不如说是傲慢地打量与理所当然的吩咐。
媚娘很多年没有看到那种眼神了。
居高临下漫不经心似的轻慢。
上一次见,还是她刚跟着母亲上京到杨家后,发生的一事——彼时媚娘正在跟表姊妹们一起做针线,忽被叫去一同见客。
也巧,来的那位夫人也正出自河东柳氏。
媚娘记得,在舅母要请母亲过来相会的时候,那位柳夫人皱着眉道:“罢了,她已嫁入武家,许婚非类,见不见得没什么要紧了。”
比起儿时其它的,诸如被兄长们赶出家门,与母亲赶路上京这些具体的苦楚,柳夫人只一句话的轻蔑,似乎不算什么。
但媚娘却一直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的心情。
或许这便是她上京后虽一直住在弘农杨家,却对世家也毫无归属感的缘故吧。
时隔多年,媚娘再次从魏国夫人眼里,看到了一样的轻慢。
魏国夫人坐的仪态完美,目光上下打量了媚娘一番,然后转头去与妯娌孙氏道:“确实相貌不错,怪道劳圣人费神。”
媚娘面上不动,心里已经冷笑:只看魏国夫人背后提起皇帝的态度,就知其心中并无多少对皇帝的敬重。
从前就听闻,从东宫起,魏国夫人见了太子便只认作是子婿晚辈,从不见礼,如今太子虽登基做了皇帝,也是一般,对六宫众人更是傲然。'1'
而魏国夫人要见媚娘,并不只是为了打量下皇帝的新宠,而是交代媚娘做事:“到底你的身份不妥,能再入宫,也少不了娘娘的宽和不究。既如此,也该为娘娘分忧才是。”
“皇后娘娘为人端正性直,多为淑妃所谗。你在圣人跟前,要为娘娘分辨。”
媚娘有那么一瞬间都有点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了:等一等?我难道是柳家运作送进宫的吗?是我记漏了什么吗?
不然怎么柳氏能这么自然的吩咐她做事?
柳氏确实觉得理直气壮:她并不知道皇后闹出来的那场乌龙,因而在她看来,媚娘这个先帝才人能侥幸再次入宫,皇上肯定找过皇后。必有皇后肯点头媚娘才进的来,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恩典?
且若柳氏只给媚娘安排‘辅助’皇后的工作,倒也罢了——
媚娘冷道:“如今我为妃嫔,在六宫事上佐皇后也是我应做之分,可魏国夫人竟然旧事重提,依旧想帮皇后娘娘争取皇长子。”
“想来是觉得从前御前无人替皇后说话,反有萧淑妃的阻挠才不能成事。如今既然有了我,正该再努力一把。不但让我向皇帝提此事,还‘慷慨许诺’我,若皇后娘娘得了皇长子,我的位分也可以往上动一动。”
媚娘抿了一口酸梅饮,压了压心中火气:“真就目中无人至此。”大概在世家眼里,皇帝就是(过去也确实曾经是过)印章。
印章不该有什么想法,就该世家有想法,盖章通过就是了。
姜沃听媚娘这么说,也觉得无语:其实世家能荣耀数百年,起初先祖必是风云人物执朝堂牛耳者,因此才开创门庭傲视当世。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现在,许多世家承继者已无祖辈能为风骨,但倒是很好的继承了‘傲视’和‘高人一等’。
媚娘说完魏国夫人事,颇觉得有点败兴致,就换了话题道:“不说这些了,无非都是双眼空空之人。”
媚娘的应对法子也很简单:下次一定。
也不明着去得罪魏国夫人,拖就完了。
这半年来柳氏问了她好几回,前两次她都答道没有好机会,到第三次的时候,她就道跟皇帝提过了,只是皇帝不许。
然后又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