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皇第一女官-第1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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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尚书一进门,就抖着胡子道:“你们都在?好,好,正好议一议这事!”
他几步走过来坐下来道:“这可如何是好?这骤然一改职官,我们礼部上下就算是累死也是干不完的——二月里贡举刚过,诸事还未定!”
“且因去岁秋收大丰,陛下早定了今岁三月初要行‘天子亲耕’‘皇后亲蚕’两礼,这可如何忙的过来?”
辛尚书听到这里忽然插了一句:“既然去年就定了亲耕亲蚕,老许你怎么拖到这会子?”
许尚书立刻转头怒道:“这是什么话?你以为谁都像你户部似的?凡事拖到最后才办?我礼部贡举都办完了,你户部还有未拨下来的银钱呢!我明儿就亲自坐到户部去要账!”
惯于欠钱的辛尚书语塞。
王神玉抬手,按住两人的胳膊,风风雅雅调解道:“不要内讧。”
然后许尚书继续‘哇啦啦哇’吐苦水:“我礼部正是因为办事勤谨,提前将亲耕亲蚕两礼的规制都拟好了,这会子才苦啊。”得把随行天子亲耕的朝臣官名全都改一遍。
这还不算完——
“且你们吏部和户部,只改百官名称,然我礼部的皇后亲蚕礼上,还要改后宫品级啊!”
这,确实是。
许尚书这么一说,姜沃等人也想了起来:皇帝这次‘大改名运动’,并不只涉及前朝,还有后宫。
甚至于,后宫改动更大:从此后,后宫再没有什么‘贵妃’等正一品妃,也没有什么‘九嫔’‘才人’,这些妃嫔名称全部废止,改为‘正一品赞德’‘正二品宣仪’……
虽说当今后宫里没多少人吧,但这名称一改,礼部所有‘亲蚕礼’的公文确实都得跟着变动。
姜沃感慨:原来最惨的人在这里啊!
王神玉摇头,露出不忍卒听的样子来。
姜沃适时向两位尚书发放保心丹。
人均服药后,王神玉凝神片刻,然后忽然推开了眼前的公文,冷静道:“既如此,就不做了。”
另两位尚书抬头看他。
王神玉道:“一起去向陛下请命,已有的公文就不要动了。甚至直到三月前,各署衙依旧照旧。”
“在其位谋其政是不错,却不能累死在这些无用功上!”
姜沃与裴行俭心声一致:感天动地好领导。
其实姜沃面对这些多出来的公务,第一反应也是浪费,人力和物力的双重浪费。
于是她今日至此,是想厘清吏部工作后,带着具体数据去寻帝后,请旨免改已成公文的。
没想到王神玉先提出来了——他一向非天子近臣,但在此事上却愿担这个责任和风险,实在是大唐好领导。
比如与他身份等同的辛尚书和许尚书,就都迟疑不敢去:“陛下已然下圣旨,咱们却迁延不履,陛下会不会觉得咱们惫懒渎职?”
“尤其是为了赵国公之事,陛下近来心情极为郁郁不快,朝臣们动辄得咎,东宫属臣都发落了一批了。”
在座几位老狐狸(加两只中狐狸),当然心里都明镜似的,陛下为何发落了一批东宫属臣。
但此时都睁眼说瞎话,只推给陛下心情不好。
许尚书忽的感慨道:“若是英国公在朝就好了。”尚书左仆射作为六部的顶头上司,正可去向陛下陈情。
可惜,英国公李勣此时不在长安。
*
时间往回倒拨一点。
两月前,龙朔元年十二月,北境传来紧急战报:铁勒九部反,集兵进犯唐边。
说起铁勒九部或许有的朝臣不熟。
但若说起铁勒诸部的前身,便令人耳熟能详了——
‘铁勒’其实算是大唐对北境诸族各部的统称。唐初,诸部中以‘回纥’和‘薛延陀’两部最强。后来,这些分散的铁勒各部就共同建立了一个汗国:薛延陀。
首领——夷男可汗。
因此朝堂之上,一听铁勒九部犯边,英国公李勣当即就请战:真是反了他们了!
深冬苦寒,皇帝原不欲英国公再赴北境,然而英国公十分坚持。
皇帝便允准。
英国公依旧是只带少量精兵离京,其余兵士则由安西都护府调用。皇帝还令薛仁贵再次为李勣大将军副将,带兵前往助战。
李勣大将军连年都不过了,直奔北境故地重游去了。
此时吏部中,裴行俭想起英国公:真羡慕啊,又能去打仗,又不用面对朝上这些糟心事。
*
见辛尚书和许尚书有些畏惧触怒龙颜,王神玉也不强求,展一展袖子起身:“那我自去请见圣人。”
但……
他对两位尚书道:“我去,也只会请我吏部事。”
剩下两位尚书:……
那还是一起去吧,人多力量大!
正在相商面圣细节,忽有胥吏来报:“北境捷报,铁勒诸部已定!”
裴行俭是上战场打过仗的,对军旅事最通,此时掐指算了算,奇道:“也太快了些。”
当然,英国公出征,又是他曾经平定过的北境,裴行俭从未觉得此战会有第二个结果。
他只是觉得战事未免结束的太快:铁勒九部是松散的联盟,挨个打过去,也不是一两个月能结束的啊。
裴行俭接过抄送的捷报来看。
王神玉见他看得入迷,就叩桌子道:“讲一讲。”
裴行俭已经读完,便开讲——
且说,叛唐的铁勒九部也算是善解人意,并没有分散开来,各自袭扰大唐边境。反而是觉得‘人多才能壮势’,于是拧成了一股绳,聚众十来万,就在天山脚下,准备借人数并地利抵御平叛的唐军。
李勣与薛仁贵汇合后,带兵前来,两军会于皑皑白雪的天山下。
李勣数一数旗帜,见反叛的九部皆在,心情大好。
终于不用漫山遍野一个个去找了!
而铁勒诸部汇聚十万大军后,面对两万唐军,这回倒是没有犯‘优势在我’错误,直接冲过来。
但不知他们是如何想的,搞起了‘个人英雄主义’。
铁勒诸部派出了数十名部落勇士,要求单挑——不知大唐有没有勇武之兵!
姜沃听到这,就已经知道故事结局了。
其实比起率兵作战,薛仁贵最擅长的还是作为先锋武力碾压。
贞观十九年高句丽之战中,薛仁贵就是因为在阵前冲杀的太猛,而被二凤皇帝在万军中挑选出来。
裴行俭继续往下讲去——
“薛将军连发三矢,射杀三人,余部虏气慑,皆下马请降。军中歌曰: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1'
三箭定天山啊。
姜沃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第多少次感慨大唐武德了。
捷报上还记载了后续,李勣大将军率军继续扫平余叛军,安抚收编未反叛的部落去了。
此战已定。
两位尚书大喜道:“既有此捷报,陛下应当也会开颜!”正好趁机去申请免掉繁冗公务。
果然,北境战事定,令皇帝沉郁心境稍缓。
下诏:各衙署唯更其名,不易职守,已成文书不必繁改。
姜沃收起了自己的保心丹。
第144章 ‘疏不间亲’
龙朔二年;三月初一大朝会后,姜沃往紫宸宫去。
三月初五,天子亲耕御田。
之后便是皇后行亲蚕礼。
若是算上沐浴斋戒与前后典制;亲蚕礼前后共九日。若是只从皇后出宫开始算;则一共三日:一日馈享祭祀;一日皇后率内外命妇行亲采桑礼,一日设宴劳酒。
去岁定下亲耕亲蚕礼时,皇帝也未想到皇后会正好是有孕在身。
故而今岁正月,皇帝原是准备诏礼部精简亲蚕流程;将出宫的三日行程缩减为一日的。然皇后劝阻了皇帝:亲蚕礼是奉宗庙粢盛的大礼,如何能简略,岂非不敬。
“又不是第一回 亲蚕礼了;一应典仪都是熟的;陛下勿忧。”显庆年间,媚娘已经行过一次亲蚕礼。
皇帝依旧有些不放心。
媚娘身孕是去岁十一月诊出来的;当时已然有孕两月;至如今三月里;已经是六个月的身孕,略有些沉重了。
一去三日,中间又有对蚕神西陵氏的跪拜礼,以及亲手持钩采桑的劳作。
媚娘就提出;若是只有宫人陪着皇帝不放心,就让姜沃陪她一起。毕竟姜沃既通晓阴阳命理,又略通医术;处事更是果断。身份上也合宜与媚娘站在一处,就近给她递上贡品与桑叶。
皇帝当时沉吟两息道:“姜卿并没有命妇的敕封。这些年都是一直随天子亲耕礼的。那朕……”
媚娘笑着摇头:“陛下,不必命妇;她身上自有女官官衔。”
皇帝恍然想起:“朕记得父皇曾说过,因她的女官位是母后给的,便一直留着。”
媚娘闻言莞尔:是啊,这是她们相遇时,她的官位。
至今媚娘还记得,姜沃站在树影下手持竹牍,认真念诵宫规的样子。
带着一点紧张,还带着一点奇特的语调,是媚娘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音调。
那时,姜沃念罢,仔细卷起竹牍,欲转身离去。而她则走上前去道:“姜典正请留步。”
姜沃转身。
在那之后,又过了二十五载。
往事历历在目,媚娘很快又道:“只是七品典正的官职,并不合宜伴皇后行亲蚕礼。我这里倒是一直给她留了一个皇后身边的女官位。”
皇后身边自有女官职衔,这些年,媚娘一直空着一位。但之前并不曾提起,生怕会有朝臣借此机会让姜沃直接回到后宫做女官。
直到这次亲蚕礼,她因有孕,需要女官在旁护持,才是最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
“德仪女官。”
“是她生母曾经在文德皇后身边时任的女官。”
宫规钦定,德仪女官掌教九御、嫔妃:凡有嫔妃晨昏定省亦或是大礼时节命妇们觐见皇后,都是德仪女官带领指导她们参拜行礼。
最合此礼。
皇帝颔首准许:“既是后宫女官,媚娘用凤印即可。那三日,就让姜卿时刻陪着你,朕也能放心些。”
*
故而三月初大朝会后,姜沃就往紫宸宫来,陪媚娘演习,不,应该是媚娘陪着未参加过亲蚕流程的她演习。
春日转暖的快,二月里的雨夹雪一停,不过几日,天气就跟翻跟头一样暖了起了。
清爽的风拂面,吹动她腰间悬着的鱼符袋。
她最先获得的二品官位,是后宫女官位。
多亏了媚娘,她从此又多了一份稳定的筹子收入——自从给安安买完辅导教材后,姜沃一直在攒筹子,好一口气购入她看好的一系列指南。
筹子,永远是不够的。
说来,在真实的俸禄钱财上她很宽裕。但谁能想到,她每每在系统领工资攒筹子,依旧像是社畜攒钱买房一样,总是觉得不够。
*
紫宸殿后殿。
姜沃刚转过廊下,就听到安安清脆的笑声,以及孩童奔走的脚步声。
然后就觉得腿上一沉,力道甚至撞得她往后退了两步。
姜沃无奈低头,就见到头顶光亮无发,脖子上挂着念珠小和尚打扮的四岁孩童。
她含笑开口道:“周王。”
‘小和尚’仰着头:“姜姨母!讲故事!”
没错,这一路飞奔过来撞到她腿上,此时又正抓着她袖子做人体挂件的孩童,正是帝后的嫡次子李显。已于龙朔元年封了周王。
他之所以做小和尚打扮,还是因他周岁后多病,帝后带他拜了玄奘法师后,法师道此皇子与佛有缘,若祈安康,可于年幼时剃发着法服,以保平安。
皇帝也欲佛法护佑幼子,允法师所言。
甚至除了周王外,还给了儿子一个‘佛光王’的号,算作佛门之人。玄奘法师亦收了李显为记名弟子。
于是姜沃见到的李显才是这般小和尚模样。她都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光亮的脑壳。
安安从后面而来,笑道:“姨母。”
然后很轻松地把弟弟拎走:“今日姨母不能给你讲故事了,母后寻姨母有事。”
长姐的威力初显,她说过后,李显就听话道:“那姜姨母自去吧。”
还像模像样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
姜沃不由笑了。
忽然想起玄奘法师递上的‘请皇子入佛门’的表文中,曾有一句‘皇帝皇后,因子福而享万春,永握灵图常临九域。子能如此,方名大孝,始曰荣亲。’'1'
意思便是,若是李显此子出家,便可佛光荣及父母双亲,使得帝后长寿而长久君临天下——在某种程度上,玄奘法师也算是神预言了。
姜沃刚要走,李显又道:“那姜姨母什么时候给我讲真的《西域记》?”
安安闻言,在旁点了点弟弟的大额头:“怎么?姐姐给你讲的是假的?”李显鼓起勇气道:“我觉得是假的。”
姜沃与安安相视而笑。
在安安的童年,姜沃给她讲过许多《西域记》故事。
为了吴老先生的版权没法申请(朝代实在不对),姜沃并没有讲《西游记》,只是在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的基础上,加了很多神鬼志怪的故事,更未将玄奘法师描绘成一个懦弱的僧人。
毕竟,真正的玄奘法师,是靠着他自己的大毅力走完了这载入史册的一程取经之路。
故而安安是很敬佩玄奘法师的,每年佛诞日,以及大慈恩寺为先帝和文德皇后做法事时,安安都会去拜见玄奘法师。
后来得知弟弟竟然剃度成了玄奘法师的徒弟,安安大为感兴趣。
每回见了李显,就忍不住呼噜一下弟弟的光头,然后给他讲《西域记》的故事。只是安安总信口改故事,把弟弟也给编进去。
前两年李显还小,是姐姐说什么信什么的,直到今年四岁,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从母后处听说《西域记》的故事是姜沃讲的,近来才每次见了她,都要听‘非姐姐’版本的。
“显儿。”
姜沃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李显的问题,就见皇帝自门内走出,身上是纹饰疏淡的常服。
民间有为母舅服‘小功’的丧仪规制——古代丧仪是按照血缘分五种‘服丧’,故而亲眷之间有‘出不出五服’之说。
在唐时,母舅虽不同姓,但因血缘近,也定了可服‘小功’丧仪。穿熟麻衣禁礼乐,服期五月。
然这是民间,皇帝自然不能给除了自家父皇母后之外的人服丧,因而宫中一切如旧。
于皇帝而言,也只有常服略简略些罢了。
“见过陛下。”
皇帝颔首:“姜卿免礼。”
姜沃就见皇帝身上还披着大氅,面色淡白,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郁之色,令人望而生畏。
她倒是也有些理解了,之前户部、礼部两位尚书,不敢就改公文事来触皇帝霉头。
皇帝转头看着安安牵着显儿,大概是看到一双儿女,神情稍缓。
李显生的虎头虎脑,相貌看起来既不像媚娘,也不像皇帝。如果单看体型,倒是很有向他四伯李泰发展的趋势。
皇帝望着显儿,心情有点复杂:他原来还担心过,若是隔辈遗传,嫡次子会像父皇的英明神武怎么办,若是打小就展露出过人的天赋怎么办。
结果……显儿没有展露出任何令人惊艳的才智也罢了。
最要紧的是,连相貌也没有隔辈遗传,或是遗传父母,倒是隔房遗传到四哥那去了。
皇帝难免有点心理落差:这是怎么搞的哟!
但到底是自己疼爱的幼子,此时见显儿还在望着姜沃,就边抚着儿子的脑袋,边随口对姜沃道:“安安打小跟着你,更亲近些倒是自然的,然显儿念叨你,竟也比念叨他近来常见的亲姨母要多。可见姜卿还是颇有孩子缘的。”
皇帝这句话就是随口的感慨,并没有催生的意思了——这两年他已经放弃了。
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