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皇第一女官-第1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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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棉花才出现没多久,有一日将作监的于少监就来寻姜沃,说起他用棉花做成了蜡烛芯,发现更好烧——
就如这蜡烛芯,就如各种新鲜花样的棉织物,就如民间已经更新换代了好几回的纺棉的木机。
这都与姜沃无关。
它们之所以出现,是因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就是这样勤劳又聪明。
有时候,只是需要一点点火花,就能变成一片熊熊的火焰。
姜沃带着这样的欣慰与叹然,走入了这座新的凌烟阁,见到了平阳昭公主的画像。
**
并不是凌烟阁的丹青绘好了——
三月一日的大朝会,才定下平阳昭公主入凌烟阁。
至今才过去两天。
阎立本阎大师就算不眠不休,也画不完三张等身人像。
因江夏王和邢国公尚在世,阎立本会先去画这两位。而平阳昭公主已然过世四十余年,阎立本更未曾见过昭公主本人,就要等着收集一些公主旧日画像他再开画。
皇帝于三月一日大朝会后,已经下诏,令宫外各开国勋贵旧臣之家,若有公主画像者,尽快送入太极宫凌烟阁内。
而皇帝也命人从内宫之中,找到两幅平阳姑姑旧日的画像,已然令人先送到凌烟阁去了。
姜沃听闻后,今日就来探拜平阳昭公主昔年画像。
她推开门的瞬间,眼中就撞入一位女子画像,栩栩如生。
姜沃不由顿足。
眼中再次微湿。
幸甚,是公主戎装之图。
只见平阳昭公主一身甲胄,正驭白马而行,腰间悬着黑鞘佩剑,身侧还有彀骑相随。
画师画的是一个瞬间,乃公主策马急行时,忽而勒马回眸顾眄。
公主身后,是茫茫水波,想来是‘勒兵七万合围长安’的渭水河畔。
激流渭水,映照军容。
*
姜沃反手拴上了身后的门。
太极宫本就寂静,今日是上巳节休沐日,更是渺无人声。
她走到平阳昭公主的画像之前,弯腰放下了一枚羽箭。这是她特意藏在袖子中带进来的。
也多亏了她是宰相,没什么人查她。
姜沃放下羽箭后,索性席地坐了下来。
她很想跟公主说说话。
坐下来后,视线骤然变低,她抬头仰望公主的画像。
“好多话,我不能说与生者。”她声音很轻,在这座新修葺的凌烟阁中,连浮尘都惊动不起。
“人人都说公主是生荣死哀。”
姜沃也要这么说。
死哀——
是啊,人人都道‘公主丧仪加之鼓吹,前所未闻。’而能够荣膺谥号的公主,也很少。
正如李敬玄提起,公主起兵是为父分忧的孝恪之道,更道高祖允许公主丧仪上‘以军礼、有鼓吹’是破例的恩典。
于众人前,姜沃全要颔首认可,口称高祖恩德。
是,当时高祖还是一言九鼎的皇帝,若无他最后的一句‘公主功参佐命,非常妇人之所匹也。何得无鼓吹’,平阳昭公主就会连鼓吹都无,只能以团扇、彩帷下葬。'1'
所有人都觉得,公主的丧仪有鼓吹,似乎就是她的莫大荣耀,足以安慰她赫赫军功。
是最盛大的死哀。
可是……
因屋内有些阴冷,旧官服又薄,姜沃就改了抱膝而坐,让自己暖和一点。
她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像是要跟自己借一点力量。
姜沃轻声道:“公主,我不是这史册上第一个女官,你也不是这世上第一个女将军。”
“就在隋朝,还有巾帼英雄冼夫人。”
“朝廷以夫人之功,封信都侯,加平越中郎将,转石龙太守。”'2'
同为身有战功的女子,冼夫人做的是正经的将领和朝廷官职。
而且还特许“给鼓吹一部,并麾幢旌节,其卤簿一如刺史之仪。”'2'
女子封将军怎么会没有先例!
若说最早的女将军商代妇好,近乎于传说,而汉代的女将军冯夫人、晋的忠烈明惠夫人是数百年前的历史。
那么就在前朝的冼夫人的事迹,难道本朝所有人都不记得了吗?
还是根本不想记得?
为什么平阳公主回到长安后,生荣就是‘册公主,赏赐逾其余公主’,死哀就是‘丧仪得以鼓吹’。
甚至鼓吹还要被太常驳回一遍‘妇人无鼓吹’。
“我不信,这便是最好的生荣死哀吗?”
屋内一片寂静。
画像无言。
姜沃抬头——若是公主永远停留在渭水河畔回眸的一瞬,甲胄在身宝剑悬腰,七万兵士在手,或许也很好。
好在,她没有跟公主一样的孝道与身份掣肘,更身负后世机缘,所以一路走到了如今。
姜沃拿起地上的羽箭,锋锐的箭头划破了她指尖,两滴血染在箭尖。
“所以,公主,我永远不会交出我的‘兵符’。”
*
姜沃用帕子把自己手上细小的口子先包起来,想到回去后需用烈酒消毒的痛,不由先皱了皱眉。
她边压着自己的伤口,边对平阳昭公主的画像继续倾诉。
“不过说起冼夫人。”
“她与公主一样,后世都不知名字,只知道,她是高凉洗氏之女,嫁了人成为了夫人。”
“而且,她哪怕生前被正式册授了将军,也并不在将相传中。”
冼夫人的生平都记载在《隋书·列女·谯国夫人》中。
血迹从帕子上微微洇出,姜沃只仰头道:“说起史书,公主若知道后世许多史书如何记载你,必然也要生气的。”
“我就不说与公主了。”
比如到了宋代编篡《册府元龟》,平阳公主很多时候直接就被记载为‘高祖第三女柴氏。’到了明清后更有甚者,称平阳公主为妇人竟能事于军旅,如狐妖昼游。
脑海中不自制的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姜沃反而不觉得手上痛了。
她此时,就如在李淳风处听闻公主性情一般,只觉得心中锥痛。
但姜沃还是努力对画像笑了笑,然后摘下身上的鱼符捧给画像上的人看:“我已然是尚书右仆射了——宰辅多可参修国史。虽说贞观一朝已然修过武德一朝的国史,但依旧还可不断增补。”
“公主,将来史册上,自当有单为你而列的‘将传’!”
“只要我活在这大唐,武德年间的旧事,我会一点点去拼凑。”
“反正才四十多年,根本不算久远,一切都有迹可循。”
“公主,其实哪怕千年以后,也有人在努力追寻着你的真相,想抹掉层层的灰尘,看清你的面容。”
姜沃说的不只是现代,不只是红色的国度以后的事情。
还有自唐后的许多朝代,那些闪光的女子的灵魂,她们也在追念着平阳公主。
比如明末女将军秦良玉,就为平阳公主写过诗。
想起她,姜沃振奋了一点,笑意也真切了许多,对画像上戎装女子道:“公主,咱们说点高兴的事情吧。”
“公主之后,也不是没出过女将军的。其余的先放着以后我慢慢说,先说明末的女将军秦良玉吧。”
“毕竟她是第一个被正史记录到‘将相传’里,而不是列女传的女将军,咱们今日就先说她。”
姜沃兴致勃勃,将秦良玉的生平曼声说过。
凌烟阁内沉闷的空气,似乎流动了起来。
*
姜沃说过秦良玉后,想着,反正明朝的事儿都告诉昭公主了,也不差后世事。
“公主,我的故乡,不只有女将军、女官……还有许多女科学家。”
比如因“青蒿素”,国内第一位获得诺贝尔科学类奖的屠呦呦。
说完后,姜沃忽然又想起,诺贝尔奖,昭公主只怕不知道。于是补充了一下:“青蒿素是可以治疗疟疾的!”古时疟疾是高发病症,公主一定听说过。
“我还兑换了一本医书呢,还好大唐也有神医。”
姜沃就这样说下去,从科学家说到飞行员说到宇航员,又绕回到吃的——
“公主,我今天早上吃了鸡丝面。”
“大唐也常有禽类的病症。我的故乡,曾经也有过大规模的禽流感。但后来有一位‘陈化兰’女科学家,主持研制出了禽流感疫苗。”
姜沃还记得自己前世病亡前几日,躺在病床上随手刷到的新闻。
是许多国家又受到了禽流感的影响,鸡蛋价格翻倍之类的新闻。而我国正因为有疫苗受到的影响最小,陈院士的疫苗已经为60亿羽禽接种过。
那一晚,姜沃虽然没什么胃口,还是吃了一碗蛋羹。
还有……
姜沃说了良久。
后世这样造福万民的女子,还有很多啊,公主,还有很多。
真的很多。
姜沃把面容埋进衣裳。
而她,却从后世来到了大唐。
因带着权力系统,她相当于生来就站在无数巨人的肩膀上。
其实如果按照系统最优化来说,她现在最该做的,应当是保住现在的官位,保住宰辅的权势——权力系统是很公平的,如果她做错了什么,失去了权力和官职,她的身体状况依旧会直接掉回到前世的破损状态。
可是,她明明能做些什么,她怎么能不做?
*
望着平阳昭公主的画像,姜沃忽然想起了李敬玄的质问:“姜相不提旁人,只为平阳昭公主请命,是不是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
筏子?
姜沃不由笑了,她语气诚然问眼前画中人道:“公主,为什么不能呢?”
“何为筏?渡水之舟尔。”
“我希望咱们都是筏子,能渡后来人。”
她愿意做筏子,她知道,建起娘子军的平阳昭公主,也愿意。
窗外光影转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半日。
姜沃站起身来。
“公主,我再来看你吧。”
“我还有些事要做。”
比如她要先去向陛下问明平阳昭公主的名字。
到了阎大师正式作画的时候,总不能别的凌烟阁画像上,皆是最高官职加姓名,而公主的,依旧只是‘平阳昭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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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打开门,才离开凌烟阁,便见熟悉的身影自宫道上而来。
“师父?”姜沃迎上李淳风。
李淳风手里拿着一卷画:“前日你提起昭公主。我就查了过去的天象记,以公主的病逝之年的星辰垂象为图,只做公主入阁之念。”
姜沃陪师父返回凌烟阁。
踏入阁前,姜沃忽然开口道:“师父是如今世上最好的谶纬之师。那师父会相信,自己的谶纬预言能够被改变吗?”
李淳风淡然回道:“你自己说过的——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姜沃闻言颔首,接过师父手里的图,奉在平阳昭公主画像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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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望着弟子的身影,李淳风又想起了她谶语的后半句:战不在兵,造化游戏。
世间造化之事最难言说。
造化为棋手,天地为棋盘。芸芸众生,皆是棋子——或许一枚棋眼动了,整个棋局就翻转过来了。
明明身处凌烟阁之中,李淳风却觉得自己恍然回到了蜀地幽静无人的竹林之中。
回到了袁天罡过世之前。
那时,袁天罡带着几分笑意对他道:“我眼睛看不清了,你替我写一封信亲送往黔州吧。”
彼时他尚未深解,袁师为何在临终前,还要特意写信与大公子李承乾。请他与弟子深谈一回,解她心结。
李淳风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笑意。
袁师,您是否比我更早,解开了这一句谶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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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后的第二日。
姜沃晨起照旧先来到吏部。
她习惯于先将吏部昨日汇总的公文都看过一遍后,再去尚书省。然今日才看了一半,就有负责传话的小吏,送了一份名刺进来。
口中回禀道:“东宫属臣,太子左谕德萧德昭请见姜相。”
姜沃语气如常:“允见。”!
第169章 姜相的‘私心’
方过了上巳节;正是春阳和暖之时。
宫中习俗,上巳节除了要在东流水旁濯洗,亦要备香薰药草;也是祛除晦气邪祟之意。
太子左谕德萧德昭,就是在这样的幽微药气中,等候在吏部尚书的庭院之外。
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人与事,心中颇为忐忑沉重。
*
姜沃目光落在名刺的官职上:太子左谕德。
正四品东宫属臣;其职为:东宫上下庶务有可规劝上谏者;便随事而谏。
说白了;又是一个东宫的御史。
按东宫官职算;还正好的李敬玄的顶头上司。
哪怕已经有预料,但太子派这样一个人来,其意若何已然分明。姜沃还是不禁一叹。
这件事;要按照她做的最坏打算走下去吗?
*
萧德昭被吏部的小吏引着入尚书院。
进院门就觉得清幽一片,幽静中还带着几分玄意——按说宫中各院落;栽种梧桐和竹子实多见寻常。
但萧德昭就觉得这院中花木列位精妙,每一株都说不出的恰到好处。
不过他很快想起姜相的师承,也就不意外了。
萧德昭带着几分紧张入门。
除了在朝上和往年吏部考功;他与这位姜相从未单独相谈过,今日这事儿又有些棘手;他难免提着心进来。
进门行过礼后,抬头就对上姜相的目光。
那目光让萧德昭越发心提到了嗓子眼;甚至忽而想起昨日上巳节;带着子女去一处山间清泉按礼洗濯。山间冷然,那汪泉水看上去清澈,但触手冷的刺骨。
而随着这彻心眼神的,还有冷然直白的话语:“萧谕德是为李敬玄之事而来?”
萧德昭微愕:都不寒暄一二的吗?
然而如果说姜相这句话是直白;那么下句话简直是要命了——
只听姜相继续问道:“萧谕德这次来,是自己来的,还是带着太子殿下之意而来?”
萧德昭:……救命,官场上不是这样聊天的啊。
但上官有问,又不能不答,萧德昭干巴巴道:“是下官,下官为东宫谕德,正是李敬玄的上峰,此番为他来请见姜相,欲……”
他‘欲’什么还没欲出来,就见姜相已经取过一细笔,在他方才送进来的名刺上,勾了个‘已见’的标记,直接打断道:“不必说了——谕德掌东宫谏言事,吏部选官调任之事,与尔何干?”
“李敬玄之事,谕德不但不应管,连问都不该问。”
甚至直接下逐客令:“公事繁多,不留萧谕德了。”
萧谕德顿时不可置信到老脸辣红:说来,他虽然官位低眼前的姜相一级,但他年纪可是已过五旬,入朝资历也老。
这位年轻的姜相也太不给面子了!方才这些话,与直接指着他道‘你不配过问,更不配管’有什么区别?
若是就这么被‘逐客’了,他以后还怎么见人?
于是萧德昭也顾不上什么委婉暗示了,语气也生硬了起来道:“臣此番前来,也带着太子之意。”
然后看着眼前姜相:你有本事把太子之意也赶出去。
却见方才逐客的姜相,神色转换如行云流水,对他道:“太子之意请坐。”
萧德昭:……感觉好像更气了怎么办。这简直是完全看不上他,只看他身后的太子啊。
*
姜沃确实是如此想的。
萧德昭真不重要。要是这位竟然是自己脑袋发热跑来给李敬玄求情,那姜沃真是没空跟他多说。
吏部、尚书省、城建署、凌烟阁……多少事攒在手里呢,哪有空听人啰嗦。
她太了解这些人的行事说话作风,若是由着寒暄,半日算是废了,因此姜沃直接三言两语令他干脆痛快一点,说明来意。
果然,觉得受到了伤害的萧德昭,失去了寒暄绕弯子的心情(也怕再绕再丢脸),也不敢再说自己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