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皇第一女官-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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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官位是皇帝来镇稳东宫的,故而这名头此生他是摘不掉了,就像魏征魏相一样,一直做到人没了才算完。
端起面前的消暑饮喝了一口后,李勣忽然提起了贞观年间旧人:“姜相还记得褚遂良和刘洎吗?”
姜沃很快点头:这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这二位啊。
当年刘洎在永徽年间朝堂上大杀四方,极限一换一,一波带走褚遂良的旧事,姜沃现在想来还历历在目呢!
唉,那时候她还是太史令,可以在朝堂上欢快吃瓜。
现在这两位还在爱州(越南),一个做刺史,一个做县丞相看两相厌呢。
说来,姜沃记得史册上褚遂良被贬爱州后,屡次向皇帝上书认罪得不到回应,于是没几年就郁郁过世了。
但现在,大概是鲶鱼效应,有个仇人陪着能够激发顽强的生命力。反正现在褚遂良还健在,并且每年上书求情——已经不求皇帝把他调回京城了,反正别让他待在爱州跟刘洎搭班就行。
据李淳风从爱州回来后告诉姜沃的:原本刘洎作为爱州刺史,褚遂良作为下设一县的县丞,两人不用常见面的。
然而刘刺史道:“那县中也没多少人,一个县令就够了。”直接把褚遂良这位县丞留在了刺史府,给自己当书令员。毕竟褚遂良书法一绝。
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褚遂良真是恨不得去下面县城日日吃土,也不愿意日日给刘洎当秘书。
而李淳风等人到爱州寻占城稻良种,并之后育种事,也得到了刘洎的大力支持。
到底是曾经的宰相,做事精到,安排的明明白白。
故而这次李淳风回京,从爱州离开的也很安心,那边可是两位曾经的宰相在继续经管育种事。说来,永徽年间这些宰相发落描边,还真有些奇效。
占城稻离开爱州后,最先试点就是种在振州(海南)。那里也有一位前宰相,韩瑗。
毕竟是做过大唐宰相的人,安排庶务实在是比寻常边境刺史利落周到百倍。
李淳风还道:“我记得有一年春耕,刘刺史还请(逼)褚县丞亲自下去种地,感受下民间疾苦。”
反正这些年曾经的褚相在刘洎手下也是受了苦了。
姜沃听师父讲过后,边心内饱含同情,边在下次入宫时,向媚娘要了几份宫中存档的褚遂良临摹的《兰亭集序》并其余书法手稿。
先帝极爱王羲之《兰亭集序》,曾令朝中褚遂良、欧阳询等书法大家均摹之。
旁的不说,褚遂良的字是真好看,必须收藏下原稿。
*
不过此时英国公忽然提起这两人——姜沃心念微转,李勣大将军为人最谨慎,必不会直言东宫不好,那就是要借前朝旧事来隐喻下如今东宫?
果然。
李勣大将军道:“你那时还在太史局,许多三省六部的事不能知道。”
“你可知,这两位死对头,曾经一齐给先帝上过同样的谏言?”
姜沃不由感兴趣问道:“当真?”
能让这两位摒弃前嫌联手上奏的,得是什么事儿啊?
“正是事关当年的东宫。”
事关当年还是太子的李治。
李勣说来也十分感慨:“先帝对当今,实在是慈父情怀深重,朝夕不舍相别。当今册太子后,虽然名义上入住东宫,但实则一月里大半时日都只待在立政殿的侧殿,并不待在东宫内。”
“用褚遂良上奏的话说,便是‘朝夕不离膝下,常居宫内’‘入侍宫闱,动逾旬朔’。”*
李勣望着外面天际的白云道:“于是,褚遂良刘洎先后上过《谏圣人勿滞爱太子疏》。”
“褚遂良谏先帝,太子自当‘亲近师傅,适君臣之大道’,刘洎也谏先帝‘太子宜勤学问,亲师友,接对朝臣’。”*
“有这二位带头,朝中重臣们谏言者多。自此,先帝便让太子至少每隔三日,去与朝中重臣与东宫属臣往来。”
听到这里,姜沃就有几分明白了。
而李勣则带了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意:“瞧,无论什么臣子,都会想着往东宫身边走。”他们要在东宫面前,发出自己的声音。努力与太子,与这个国家未来的皇帝建立联系。
为了此事,连褚遂良和刘洎这种完全敌对势力的人,都不惜联手,一齐谏先帝,令太子‘接对群臣’。
总得把太子先从先帝身边弄走才行——只有他们有机会出现在太子身边,能够劝谏太子了,才能让太子被他们影响。
先帝为什么会放手?也是不得不放手。
终有一日,他不能把太子留在身边,不能只有他一个人教导太子。
作为太子,大唐的继承人。将来,太子终究是要自己站在丹陛之上,万人之巅,面对所有的朝臣,聆听所有的声音。
自己去分辩是非,做出决断。
李勣的意思很分明了:连先帝都挡不住的事情,他这位太子太师如何能真的镇压住东宫一众心思各异的属臣?如何能挡住各种各样的谏言钻入太子耳朵中?
姜沃垂眸望着眼前浓褐色的消暑茶。
李勣大将军讲这段前朝旧事,是告诉她,说到底,东宫数百属臣来来回回,无数声音交织——重要的从来不是臣子,而是太子本人!
作为执掌者,会听到无数谏言,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其实。”正堂中无旁人,李勣忽然感慨道:“大约是年老,我近来常想起旧人旧事。”
“先帝爱子情切,总觉陛下太过温善仁厚,故以‘汉武寄霍光’托付长孙太尉。”
“自然,陛下不是仁弱心性。不过,若真如先帝所忧,朝中还真需位长孙太尉坐镇。”
他似乎只是感怀旧事的语气,很快又道:“只是,长孙太尉这种先帝托孤的重臣,不好做啊,历来善终者少!唯有忠心勤勉又夙夜小心之重臣或可持之以恒,一世安稳。”
李勣说完后,目光在姜沃身上缓缓看过。
其实东宫,还有太子少师之位空缺。
太子的性情,将来只怕需要重臣坐镇朝堂。
姜相已然是天子近臣与宰辅,又恰与皇后年少相识,情分不同,若是她能够……
李勣还未想完,就见姜相依旧含笑微微,点头接道:“是啊,长孙太尉当年有扶立东宫之大功,又是血缘至亲,却终难善终,足可令后人追思而自醒之。”
告辞。
不干。
夏日蝉鸣聒噪。
李勣沉默片刻,便若无其事换过话题道:“追思旧事总令人伤感,还是看眼前吧。”
“邢国公病了,改日你我应代尚书省一众同僚去探望一二。”
这件事姜沃自然应下。
然后又好奇问道:“邢国公家里,有女孩子吗?我也好提前备下表礼。”苏定方大将军若有孙女曾孙女,不知又是何样人物?
李勣颔首:“邢国公府上,有两位未出阁的小娘子。”
姜沃点头:好咧!
第176章 挖人的笑容
姜沃自英国公府告辞前;李勣原是要令侍女去后面,让孙媳将姜相弟子送出来的。
姜沃就先起身笑道:“大将军,我去后面接婉儿便是。正好可以再与小娘子说两句话。”
李勣颔首;看着姜相跟着自家侍女离去的背影。
依旧修直若竹;飘然若云。
他忽然想起了姜相站在朝堂上,声如振玉道‘臣此生自当恪勤匪懈、以凌烟阁功臣之准绳自勉’的样子。
亦是有凌云之志的人啊。
如他当年一般。
李勣大将军低下头,看到杯中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早不复当年跃马横刀呼啸沙场的青年模样。
虽然还是白日,但李勣命人换过了酒。
端午特有的菖蒲雄黄酒,传说饮之可辟除百疾。
入口却很冲。
李勣饮此酒,是想起贞观十七年;先帝立晋王为太子后;有一日先帝单独置酒宴请他一人过去。
席间门与他道:“卿乃晋王府旧长史,今我儿年少为新储;朕将托以幼孤。”
“卿万勿负于朕哉!”
彼时李勣噬指以血为誓,必不负所托。
他没有负先帝。
但当今……他实无能为力了。他应当也见不到了。
*
姜沃随着侍女走到后院。
早有人通报了过去,宁拂英已经远远在院外的廊下等着了。
见姜相身影出现;忙迎上去然后道:“姜相放心;顺儿在带着小娘子呢。外头热气大,她们在屋里投壶玩。”
不在祖父英国公眼前;宁拂英显得更加明快爽利;颇有将门虎女之风。
姜沃边走就边与她闲聊;顺便问起她对李敬业往辽东去怎么看。
说来,李培根去辽东;也少不了她的提议,要不是她提出刘仁轨这种硬核狠人,李勣大将军只怕不放心将孙子外放。
姜沃在宁拂英脸上;看到了一种‘阿弥陀佛!老天有眼!’的神采。
“祖父英明!”宁拂英倒是不知道(主要是李培根自己也不知道)李敬业去辽东,有眼前这位姜相的提议。
她只是忍不住感慨道:“我从前常听郎君私下嘀咕道畏惧姜相——那想必姜相深知他的性情。”然后又道谢:“想必姜相也多看在祖父的面子上,提点于他了。”所以李敬业才会常念叨惧怕。
宁拂英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总之,这辽东当真是去的好!”
姜沃不由莞尔。
李培根这个命啊,是真的好——当朝第一人的祖父,疼爱到有些溺爱的父亲,还有这样的妻女。
两人说着,到了后院。
李敬业是嫡长孙,住的是英国公府中轴线上的一座三进正院。
庭院宽敞,姜沃入内就见里面设着不少箭靶子,靶子正中还插着羽箭。
李敬业都去辽东了,这院中还设着新鲜的草垛箭靶,也就是说——姜沃专向宁拂英:“好射术,是家学渊源吗?”
宁拂英面对这位宰相,既觉得有些激昂心绪,又觉得放松可亲。
此时听她如此夸自己,不知为何,也就没有自谦,而是昂首道:“我与郎君的骑射箭术,只怕在伯仲间门。”
“姜相可知庭州?”
姜沃点头:怎么不知,来济宰相就被扔过去镶边过,是大唐的边境,换到现在是地处新疆。
永徽六年时,西突厥阿史那贺鲁叛乱,就带兵突袭庭州,劫掠四县,伤亡百姓数千人。
帝震怒举兵,苏定方大将军率军灭西突厥。
但在那之前,庭州一直是战场最前线,时不时就有西突厥骚扰劫掠。
“我自幼随父母在庭州长大,那边的百姓,无论男女,多少都要有些防身的本事才是。”
是不得不民风彪悍。
“庭州大大小小的武将,家中妻女都得会骑射——父亲领兵出征时,城中空虚,说不定就会有突厥的小股骑兵来偷袭城池,想要抓将士的妻女回去为质为奴。”
“打小母亲就带着我们姊妹训练家中的仆从和健妇。”
“父亲离开时也会留一道城里的兵符给母亲,若有紧急情形,可调守城兵士。”
宁拂英说着说着,见姜相不再往前走,而是站定了看她,不由一顿道:“是我话多了,姜相请。”
却见姜相如玉府冰雪一样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抹如春水初绽的笑容来。
这笑容将宁拂英还晃了一下。
就听姜相道:“拂英,你学过练兵啊?”
宁拂英面对姜相明如星辰的双目,不由就低头谦虚了下:“只是跟着父母学了些皮毛,最多训过百余人而已。”
姜沃颔首:英国公府,我的宝藏之地。
*
“师父!”婉儿见到她,就放下了手中正举着瞄准壶口的柘树枝。
姜沃含笑:“无妨,婉儿继续投就是了,师父看看婉儿投的如何。”
她发现,教孩子实在要因人而异,若是太平,姜沃就不说这话了——那太平能真的在这儿玩一整日不走。
倒是婉儿,有些太乖太聪敏了,有时候可以纵容她一下。
顺顺则在旁道:“姜相,婉儿妹妹好聪明。我读什么书,她都一听就记住了。”
开始顺顺以为婉儿已经跟着姜相学过这篇文章,结果换了一本新书后,发现婉儿还是过耳不忘。
姜沃含笑:是啊,史册上婉儿哪怕长在掖庭,亦不掩其聪达敏识。
是十四岁被还是天后的武皇召见,令其做文章,便能援笔立成,让彼时已经理政多年,见多了朝臣才子的武皇,也不由惊叹爱惜其才的才女啊。
*
回府的马车之上。
姜沃替婉儿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又从马车上的一只水晶碗里捞出一枚浸在水里的玉鱼,放在婉儿手里让她握着。
这玉鱼质地特殊,浸过水后,凉凉润润握在手里可以消暑。
姜沃也不知是哪一州的贡品。横竖媚娘那里用着觉得不错的,姜府总有一份。
“婉儿今日玩的高兴吗?”见婉儿点头,姜沃道:“以后家里或许会常有各府的小娘子来。”
她话音刚落,就听眼前孩子道:“我会替师父好好招待贵客。”
姜沃失笑:她不是想说这个,婉儿啊。
她摸了摸婉儿的发顶道:“师父是要告诉你,将来哪怕有再多小娘子,师父或许也会收旁的学生,但还是最看重婉儿的。”
婉儿太懂事了。
而太懂事的孩子……或许只是怕不够乖巧懂事的话,会不再被喜欢看重吧。
不像太平,
她就会大大方方数着手指,直接对姜沃道:“姨母最喜欢的是姐姐,其次就是我和婉儿!”都不用问姜沃,她自己就盖章定论啦。还拿出新学的一个不太恰当的词儿来要求姜沃道:“以后姨母也要一直如此,不能喜新厌旧啊。”
这个词儿还是媚娘无奈说她的——但凡有了新的玩器,太平就抛下旧的去玩新的。
故而姜沃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婉儿——
不用那么懂事,她也最偏心婉儿。
婉儿闻言,先把玉鱼小心放回碗里,然后才伸手抱住了姜沃的腰,将面容埋在她的衣裳上,又小小声叫了一声:“师父。”
姜沃静静环着她。
半晌后,她才听婉儿忽然开口道:“师父这几日才高兴些。”
姜沃闻言低头,正对上婉儿仰起头来看她,略显昏暗的马车中,婉儿的眼睛带着一层薄薄水光的亮:“师父虽然不说,但婉儿看得出,师父前些日子总是很难过。”
“听公主说起,皇后有时也会如此。”
姜沃知道婉儿说起的公主,一定是太平。若是曜初,她会称呼安定公主。
果然婉儿道:“公主与我说,要是我们快些长大就好了,像安定公主一样。”
婉儿说完后,就见师父笑了,容采如玉,神色安心畅意。
她的手轻轻捏了下自己的腮,有一点微微的刺痛——师父常年握笔,略有薄茧。
“婉儿,你们可以慢一点,但要好好的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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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大朝会。
二圣当朝下诏,定下公主可置幕府典制。
又命吏部、礼部、宗人府一同议定具体官职、属僚数目、俸禄等细章。
姜沃听到俸禄的时候,下意识微不可见侧首,看了一眼身后的户部辛尚书,嗯,果不其外看到了辛尚书露出了一张苦脸。
只要增加度支,就如同割辛尚书的肉。
皇帝定下六月十五大朝会将此事呈上——因这次大朝会后,就要开始连放十五日的田假了。
黄昏离开皇城前(正式放长假前),姜沃还去了一趟吏部。
只见裴炎还在整理‘公主幕府事’的细则——这位属于卷王,总是想提前完成公务。见到姜沃来才起身道:“姜相。”
“小裴啊,马上就要十五日田假了……”
姜沃原想劝他趁着休沐好好歇歇的,就见裴炎热情高涨道:“姜相放心,家中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