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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第1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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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定方很冷静道:“之前我曾口述过几份备战西域的奏疏,令守约呈上。如今禄东赞一死,吐蕃形势再变。”
  “只是我是命不久矣之人,不知还能再上几份奏疏。”
  听他自道命不久矣,姜沃不由道:“苏大将军。”
  不过她开口唤了一声后,便沉默下来,终究没有自欺又欺人—
  —
  苏定方大将军自身已然心如明镜,她要说什么?
  现在再虚言安慰什么‘大将军一定会吉人天相、病情好转、长命百岁’,或许才是对一个清醒而有尊严地走向死亡之人的轻慢。
  于是姜沃沉默片刻,直到想起了曾经李承乾的话,才轻声开口道:“大将军,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苏定方神色稍缓,半晌后颔首:“是啊,我很欣慰,这一世还有守约这样的弟子。”
  顿了顿看向姜沃:“还有姜相这样的正当盛年的重臣宰辅,以及许多刚开始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他冷肃苍然的面容上,终于带了一点笑意:“我虽闭门养病,倒也听说了,新的大理寺卿狄怀英,按律处置了先道国公之子?姜相也在朝上以此事为由,正了正律法之威。”
  “如此才好,毕竟这些年过去,朝堂之上风气,是远不如贞观初年了。”
  那时候啊……
  一代一代。
  他不在了,亦会有人以身护国。
  想到此,苏定方便觉安慰,对岁月不饶人的遗恨似乎也减少了些。
  这才真正跟姜沃叙起了旧——说来,他跟英国公等先帝年间的名将还不一样,他的赫赫战功,皆是自当今登基后才立下的。
  因而眼前这位姜相是每一桩都亲眼见到的。
  两人实在有旧可叙。
  姜沃认真倾听——
  苏大将军这一生,虽前半生是明珠蒙尘的遗憾,却好在没有遗憾到底。他终究还是一偿夙愿,以身践行保家卫国之心,并没有‘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的至恨。'2'
  苏定方大将军,终究是那个十年内——西进大漠雪夜灭西突厥、东于风高浪急中定百济,南率区区千余人大败吐蕃数万人,一身纵横万里,赫赫战功的名将!
  姜沃想起到百济后的吴英,给她寄来的拓片——吴英知道姜沃喜欢收集各种碑文拓片。
  那份拓片是《大唐平百济国碑铭》。
  上面刻着的就是唐灭百济的一战。
  而这块碑铭,在姜沃在的那个时代仍然存在——就在韩国忠清南道扶余市的定林寺中。
  千百年后依旧矗立。
  记录着将军的不朽功勋。
  姜沃还记得其中些词句,此时便与苏定方道:“当年大将军兵贵神速,自登熊津江口到灭百济,用了不足二十日。”
  “故而碑铭上记载大将军为‘(邢国公)天降飞将,豹蔚龙骧。电发风行,一举而平。”'2'
  苏定方闻言再次露出一点笑意:“碑铭之上,只有姓名而无年纪——若是后世人见了这碑铭,只怕以为这‘飞将’是什么飚勇纷纭的青年猛将。”
  “其实那一年,我已经六十七岁了。”
  说完这句话,苏定方看向姜沃,语气里有感慨,更多则是温和的期许:“姜相,你还很年轻。”
  “我可是六旬后,才被陛下启用,帅兵出征连灭国,方以战功入凌烟阁。”
  “武将都能如此,何况文臣乎?”
  他道:“当日朝堂上,姜相于群臣面前道‘此生自当恪勤匪懈、以凌烟阁功臣之准绳自勉’,又道‘为何我不能上凌烟阁’。”
  “好气魄、好志气!”作为战将,苏定方最欣赏姜沃的,不是素日勤谨,反而正是那一日。
  他何尝不是如此,数十年磨一剑,六十岁也不曾放弃。
  终有利剑出鞘开疆扩土的一日!
  哪怕老去,将军的声音也依旧铿锵如兵戈,带着杀伐之气:“我虽是见不到了,但我知——”
  “我亦信,姜相有日会入凌烟阁。”
  姜沃起身,行晚辈礼深拜苏定方大将军。
  苏定方伸手扶了她一把,目光望着外头的天空,有些悠远却又很平静,语气带了些幽玄之意:“人道阎尚书所绘人像,皆凝然有神,栩栩如生者。”
  “人死之后,幽冥之事不可知。”
  “说不得我死后,魂魄不愿离开大唐,连阎罗王也拿我没法子,我就还能留魂魄在凌烟阁画中。”
  “若得如此,我便会在画像之中静候而盼——盼来日姜相、守约……以及更多合乎凌烟阁之功的画像挂进来。”
  毕竟如今凌烟阁已有功绩定规,每一幅能挂进来的画像,都代表着他们做出了足够的贡献,代表着大唐依旧‘山河坚固、边境清肃’‘明达吏事、政通人和’。
  苏定方大将军收回目光,对姜沃颔首道:“那我一定会很欢喜。”
  **
  这日姜沃回到家中,心中沉痛,一时无心想朝堂事。
  她铺开纸笔。
  其实脑海中也未着意去想,但落笔便是前世她背的滚瓜烂熟,甚至可以说,所有学生都能熟背的辛弃疾之词——
  “醉里挑灯看剑……”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2'
  姜沃写完后,原想焚了的,还不及焚烧,便被曜初见到。
  曜初眼睛遽然一亮:“姨母,这是何等人物所作之文?”
  姜沃沉默片刻道:“是一位姓辛的文人,也是一位骁勇将军。”
  曜初便问道:“那等我公主府的第一场诗会,能不能请他?”
  姜沃摇头道:“可惜这人,此时不在人世间。”曜初只以为这位文采惊人的文人兼将军已经过世了,不由深为惋惜。
  是啊,姜沃也觉惋惜,辛弃疾未生在此时,生在大唐。因而未有苏定方将军后半生之幸,终此一身壮志难酬。
  **
  总章元年。
  五月端午后。
  邢国公苏定方病逝,享年七十有六。
  此讣送到朝中时,吏部内正好在议事。
  姜沃就见裴行俭手中公文被他无意识捏皱,神色是种空寂的茫然。
  裴行俭生而丧父,自少时拜苏定方大将军为师后,师徒情分深厚——有师如父,绝不是一句空话。
  他曾与姜沃道:“姜相应当能理解。”想来袁天罡和李淳风这两位师父,对姜相也如父亲一般。
  吏部大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肃穆垂首。
  因裴行俭就坐在姜沃下首左边第一个位置,姜沃便直接伸手,取下了裴行俭手上捏着的公文。
  裴行俭这才回神,目光渐渐聚焦。
  他唇微动,似乎整个人陷入水中一样行止缓慢:“姜相……”
  姜沃颔首:“去吧。吏部之事无需挂怀。”
  裴行俭起身,身形微晃。
  姜沃不得不令人送他前往邢国公府。
  姜沃见他近来消瘦许多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裴行俭之时——那时裴行俭不过十许人,眉目舒朗风骨秀爽,因师从武将,行坐之间又带着一种峭整清彻,意气风发。
  如今,却亦‘鬓已星星也’。
  **
  按礼法,师父过世,弟子无需服丧,只‘心哀’即可,是为《礼记》中:“事师无犯无隐,服勤至死,心丧年。”'2'
  其实心丧,才是至为哀痛。
  裴行俭再次来上朝时,是五月中旬的大朝会。
  因这一日,要议定邢国公的谥号,裴行俭自然要来。
  时人重视生前身后事,谥号,可以说是文臣武将死后,最重要之事几乎没有之一。
  原本礼部上谥:‘庄’。
  礼部择字无错,这个字确实也很适合苏大将军。
  《谥法》有云——
  ‘兵甲亟作’曰庄。亟,多次也。苏定方大将军一世数次出征转战南北,自是兵甲亟作。
  又有‘叡圉克服’曰庄。圉,边境也。以智睿平边境之乱,自是苏大将军战功写照。
  至于‘胜敌志强’‘屡征杀伐’也都与苏大将军吻合。
  庄这个字没错,但略有不足,只是单谥。
  本朝依旧以双谥更佳。'3'
  诸如之前凌烟阁之武将,李靖大将军谥号景武,尉迟敬德谥号忠武,多为双谥。
  故而以英国公为首的宰相,一并向二圣请命,为邢国公上双谥。
  最终,朝堂定论:邢国公苏定方,追赠左武卫大将军,谥号‘庄武’。
  谥法云:威彊敌德曰武。
  武,便是武将一世的圆满谥号了。
  **
  总章元年秋,许敬宗上书,以年老为由,请致仕。
  他第次上奏疏之时,二圣允准。
  姜沃初闻此信,还略有些惊讶,直到算了算许敬宗的年纪,才恍然——是啊,许敬宗跟苏定方大将军同岁,也是七十六岁的人了。
  只是许敬宗这些年一直奋斗在‘争权夺利’的第一线,又坚持不懈给自己染黑发,故而每每朝堂相见,从外表看,总觉得许敬宗不过是五六十岁的人。
  以至于姜沃总忘记,他也已经年老至此。
  他这一致仕,倒是很干脆,连东宫太子左庶子的官职也辞了——可见是要彻底退出朝堂,从此归乡养老。
  许敬宗的故乡,是江南道杭州郡。
  姜沃坐在吏部,为许敬宗的致仕公文加以吏部公章时,心中亦多感慨。
  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苏杭之地风景如画,想来比诡谲朝堂更适宜养老。
  *
  这一年秋末,原门下省侍中许敬宗正式解官致仕,二圣为其加爵至‘郡公’。
  很快,许郡公带着不曾入仕的儿孙们,车马成行,离开长安。
  离开了朝堂。


第189章 公主出使之功
  冬日下过一场大雪之后;长安城的天空蓝的近乎透明。
  只是姜沃是到过吐蕃藏地高原之上的,见过蓝的简直让人发晕的天。
  她看到这明蓝就不免想起文成。
  于是也跟对坐之人提起文成。
  茶水滚烫,自杯中升起袅袅白色热雾。
  就坐在姜沃对面的李勣大将军;听她提起文成公主;也不吝赞叹颔首道:“公主持节西域;慰定四夷,颇有汉代冯使旧风。”
  李勣大将军亦想起了汉代女使冯嫽——毕竟时人赞人;习惯就是赞‘类先贤’。
  比如从前夸王勃文采惊人乃‘王家之宝树’;正是类东晋谢玄‘谢家玉树。’
  故而李勣赞文成公主时,也很自然比以冯嫽,毕竟……史书之上也只有这一位正式持节的女使。他想要找个别的‘先贤’来夸文成公主还找不出来。
  姜沃思及一事不由含笑:此时李勣大将军夸文成;想来想去也只能冯嫽一位‘先贤’能为比。但将来后人再夸女使,就亦有文成可以为‘先贤’了。
  毕竟;李勣大将军方才那句‘持节西域,慰定四夷’;并不是虚赞,而是文成作为使节的‘实绩’。
  就在禄东赞病逝,吐蕃全面收缩兵线后,文成作为大唐正使;亲至‘引月’、‘疏勒’二国出使;令两国不战而降之:这两国便是之前与吐蕃结盟;一直在大唐安西四镇之一的于阗附近蠢蠢欲动的西域小国。
  说来,自从禄东赞病亡,吐蕃不得不退兵回去‘闭门掰扯内政’后;这两个小国顿时就麻爪了——这简直相当于跟着大哥出门打群架,结果大哥家有事先走了,只留下两个小弟;家就在这里,跑又跑不了。
  转头看看已经全副武装的对手(大唐),不免瑟瑟发抖,这,这,他们原来只是等着两虎相争,跟着捡漏的。可不是来直面老虎的。
  文成就趁此时机,与安西大都护薛仁贵两人商议好,一个人唱白脸,一个人唱红脸——
  文成作为正使,又是大唐的公主,庄严慈悲表示大唐向来‘安抚四夷的友善之意’;薛仁贵作为将领,则率兵至于阗,大军压境,对两国之前与吐蕃‘勾结’之事,表达了强烈不满,欲代大唐‘镇之’。
  如此又拉又打,经过一番两方都‘十分满意’地会谈,引月、疏勒二国不战而降,其国王亲入长安请归降。
  十日前刚刚到京城,如今还就住在鸿胪寺中。
  此乃使臣大功,自当论赏。只是文成公主已经是位比亲王,爵位上无可赏,二圣就为其加实封食邑。
  文成此举,也确实已颇有冯嫽冯使节当年‘持汉节,行于诸国,皆敬信之’的风采了。
  *
  英国公府院中多植松柏,冬日亦不凋,依旧是一片苍绿。
  近来又下过雪,松枝上还压着厚厚一层雪,一阵风吹过来,便有雪簌簌之声。
  姜沃隔着窗子赏了一会儿院中松柏,转头见李勣大将军杯中已空,就取过小火炉上的紫砂壶,替他倾茶。
  然后继续与大将军漫谈朝堂事——说来,许敬宗连上三道致仕奏疏,请辞之意坚决,皇帝也就准了。然而李勣大将军无论上多少道致仕奏疏,皇帝也不肯批准,很坚持表示,放假可以,但不放人。
  李勣上一道致仕奏疏,皇帝就跟人谈一次话。
  最近一次甚至还搞起了‘哀兵之策’,对李勣道:“朕不过绮纨之岁时,先帝便以朕托付于大将军,数十年来多有倚仗。如今朕为风疾所扰,太子又年少仁弱,若无大将军在朝上,朕昼夜难安。必风疾更重。”
  诉苦后又带着无限惆怅和伤感道:“自然,若是大将军依旧坚辞,朕也无可奈何,只有准奏。”
  然后皇帝按着他的额头,面色如雪声音虚弱问道:“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李勣:……
  那他还能意下如何,只能继续坚持罢了。
  更言道‘自此,再无上书请辞事,必以此躯为陛下镇守朝堂至终。’
  皇帝闻言倒是真的伤感起来,又格外加以尊荣——早在几年前,皇帝就特有旨意:李勣大将军入皇城后,特许可乘车马,不必步行至尚书省。
  只是李勣为人谨慎,除非真的身体不适,否则依旧是坚持步行于皇城内,风雨无阻。
  此番皇帝就特意又给李勣指了两个宦官,专门负责驾车或是牵马,要求李勣日后不必步行劳累。
  又道:“夏日酷暑,冬日严寒之季,大将军亦不必每日出门,辛苦至尚书省,可多于府中修养——令姜卿至府中将要事说与大将军就是。”
  姜沃听闻此事:谢谢你,陛下。
  不免又想起了那句话:我的命也是命啊。
  不过腹诽归腹诽,她还是很愿意到英国公府来的。每隔一日与李勣大将军详述朝事,也是她整理自己思绪的一种方式。
  而对李勣来说,这也算是很好的过渡期——他已经带了姜沃几年了,之前尚书省诸事还是他这个尚书左仆射最后决断,可将来他不在了,必要姜沃来断各部诸事。
  那也该从如今开始历练起来了。
  一把手和二把手还是相差很多的。
  *
  方才两人因说起文成公主,李勣不免想起其余的公主,因而感叹道:“自平阳昭公主起,大唐公主多有英气之风。”
  又问姜沃:“昭公主的追谥之礼如何?”
  李勣大将军所说之事,乃以长乐公主为首的几位公主上奏,为平阳昭公主请追‘双谥’之事。
  平阳公主原本是单谥‘昭’,故称平阳昭公主。谥法有云:明德有功曰昭。公主谥号来自于此。
  而今秋,诸公主上奏为平阳昭公主请‘双谥’。用长乐公主与姜沃说的话便是:“若无姑姑当年率兵征战,首开公主置幕府之制。如今公主只怕也难有幕府,我们自是受了平阳姑姑的遗泽。”
  “如今姑姑不在了,其后人也皆不在。那么,为姑姑请追谥之事,自然该我们来。”
  朝堂议过,为公主追谥为‘昭武’,亦追赠‘左骁卫大将军’——就如宰辅文臣故去后,多追封诸如司空等三公三师之荣,武将过世后,则多追赠一个大将军之位。
  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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