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皇第一女官-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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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走出去。
“咦,这可是德仪家中的小娘子吗?”
吴六儿原以为自己看见的会是个畏缩胆怯的小哑女,已经准备了一副‘哎哟怎么这么可怜见儿的’的同情神色。
谁知当这小姑娘走到跟前,平静稳妥行了见过上官的礼,抬起头来时,倒把吴六儿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噎了回去。
好明净秀丽的小娘子!
一双眼睛生的尤其好,透彻的竟有些摄人之感,幽幽深泉一般。
吴六儿的同情脸摆出来一半来不及收回,放出来却又不合时宜,于是只好半路强行扭做个笑,干巴巴挤出来一句:“果然是尹德仪的女儿。”
没错,这一刻吴六儿想起了许久未见的先德仪女官。
尹德仪出宫后,长孙皇后宫里的德仪官职就一直空了下来,如今连皇后娘娘都已归神位,宫中自然更没有这等高位女官了。
可吴六儿见着眼前的姑娘,本已模糊的印象忽然就清晰起来。
她们六局女官掌后宫衣食住行诸事,约束相应的宫女,可德仪女官不是,她常年立于皇后身侧,凡有嫔妃晨昏定省亦或是大礼时节命妇们觐见皇后,都是德仪女官带领指导她们参拜行礼。
宫规钦定:德仪女官掌教九御嫔妃!
数年前,吴六儿也曾诚惶诚恐拜见这位女官,只是那时她资历尚浅,在肃雅端和的尹德仪跟前,一点儿底气也没有。如今多年过去了,她也已经是宫里数得着的一局掌事。
原以为已经忘了,可在对上姜沃的面容时,吴六儿叫自己的讷讷惊住:原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尹德仪,甚至这些年她下意识都在向她努力着。
她禁不住再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孩。
这样的年纪,竟是难得的沉静如璧。
姜沃若知吴六儿心思,必要回答:你去病床上躺二十几年,也就沉得住气了。
打量一番姜沃,吴六儿都不由惋惜加庆幸:这样的容貌气度,长成后必是宫里贵人最喜欢的女官样子——可惜这样的孩子竟不会说话,自己是哑巴那就怨不得旁人了!
吴六儿才想到这儿,只见姜沃托起手里的竹椟,对陶枳恭敬道:“请教姑姑,这句宫规做何解?”
语调带着一点微微的滞涩,但音色极佳,像是清风拂过细竹林,有一种令人也跟着静下来不欲喧哗的清宁。
陶枳在宫里二十多年,都险些没绷住泪。
要不是吴六儿先在一旁瞠目结舌发出了一声“啊”,惊醒了陶枳,她差点就要失态抱着姜沃大哭一场。如今她心里只是念着一句:“文德皇后保佑,德仪姐姐显灵,这孩子一病后否极泰来!竟大好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吴六儿眼珠子快要掉下来的模样——这回换成陶枳心里跟吃了一大碗冷淘一样爽快了,她笑吟吟接过姜沃手里的书:“你这孩子就是太用功了些,书先放在一边,先认一认人才要紧。”
“明儿我就去殿中省为你录女官名册,到时候你少不得去六局拜见各位掌事。可她们都是大忙人,未必就得见,正好今日吴尚寝在这里,就先见过吧。”
陶姑姑先没有理会方才吴六儿问的那句‘这是德仪家中的小娘子吗?’而是答了姜沃的话后,才抬起头对吴尚寝道:“是德仪姐姐家的小娘子,也是我们宫正司正七品典仪女官。”
吴尚寝颇为坐蜡!
她想起其余几局蠢蠢欲动但到底没动的掌事:莫不是我叫人给坑了吧!她们是不是私下听闻了这小哑女好了,又不敢上门探知,又舍不得一个典正的官位,就故意坑我来宫正司触霉头!要命,这群人满肚子的坏水!只拱了我个实在人来得罪陶枳这个活阎王。
我怀疑你们陷害我,我还有证据!
吴六儿心里像吃了黄连一样苦,但到底是一局掌事还撑得住,带笑抹下手腕上一对金镯子:“陶宫正,原是妹妹耳朵不不好使,没听说这小娘子痊愈的喜事。这也巧了,我便第一个恭喜宫正司再添一位典正,从此可就品秩齐全了。贺礼,这是头起儿的贺礼!”
吴六儿为了宫正司典正位乘兴而来,倒赔一对金镯子后,败兴而去。
且说这金镯子还是她很心爱的: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今儿往宫正司来也是着意打扮了的,金镯子特意选了一对厚重撑得起场面的,如今都成了别人的金装。
吴尚寝一路走回去,只觉得金灿灿落日余晖就像她方才的大金镯子!一路看的心痛极了。
而吴六儿一走,陶枳再忍不住,将眼前的孩子一把搂在怀里,眼中滚下泪来。
姜沃脑海中最后一团冰凉凉的雪团融化掉了,甚至还冒了一个透明的带着虹光的泡泡。
她能感觉到,身上最后那点灵魂离体似的滞涩沉钝感消失了。
从此她就是姜沃了。
*
今日,姜沃就要出门去办的第一件差事:向新入宫的才人们念一遍宫中戒律。
刚从陶枳院内出来,姜沃迎面就遇到刘司正,只见笑眯眯道:“咱们姜典正第一回 出门办差去呀?”
刘司正今年才三十岁,姜沃开口自然叫她姐姐。
刘司正听了,先是笑眉笑眼,然后便口不应心地纠正她:“咳咳,你这孩子,叫什么姐姐,算年纪得叫姑姑了吧——要是在外头,我都快做婆母的年纪啦。”
刘司正见姜沃手持竹椟,亦知她要去给新入宫的嫔妃讲读宫律,便叫住她道:“走,我先带你去整一整衣裳,这可是第一回 出去办差事,可要端正圆满才好。”
说着带姜恒来到正堂,里头端放着一架镂刻花草的等身铜镜。
姜沃打量着这之前未来过的正堂。
唐朝的房舍多是回字形,从外头看跟后来的北京四合院差不多。但也有独具一格之处:比如这对着大门的正堂,就是单独一间用来会见贵客的屋舍,功能相当于现代的客厅了。
与别的屋子格外不同的是,这正堂没有南墙,与其说是屋,不如说是一个半敞着宽正亭子。
外头富贵人家用正堂待客会见外人,因此这正堂是一家中装饰最豪气的地方——姜沃原来常日卧床,以看书为娱乐,曾看过野史记载安禄山的正堂装修花了一千万!
姜沃屋里也有铜镜,但等身这么大的铜镜,仍属于贵重物品,各部门只有正堂有一架。
也是方便凡要面圣或是出门办差的女官整理仪表。
此时刘司正就帮着姜沃细细打理了一番。尤其是将小双鬟上的红绳和一对银栀子花绑的紧了些。
又鼓励她不必畏惧,如此谆谆嘱咐了片刻。
姜沃全都笑眯眯应下来:久病之人最能体会到人心冷暖,情真与否。宫正司的几位年长女官待她都是发自肺腑的好。
刘司正嘱咐完,又爱怜摸了摸她的手:“好好当这第一回 差,需知这是一辈子的营生呢。”
一辈子?
姜沃不由下意识问了一句:“我昨儿跟着姑姑瞧名册,上头明白记着——四年前葵酉,放掖庭宫女三千余人。”
咋的?不是到点退休?
刘司正笑道:“哦,那是有天狗吞日的不吉天象,圣人和娘娘做主放宫女出宫为施仁,但怎么放都不会放到咱们这些女官的,你放心便是。这一进宫,便管你一辈子的!”!
第3章 相遇
刘司正的话,只是让姜沃有点错愕,但并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可还记得刘司正随口之言:要是在宫外,三十岁都快当婆母了,也就是说十来岁就要嫁人。那可真是刚从病床上爬起来又要上产床,姜沃想想‘生孩子是从鬼门关横跳’的事实,就心里万分拒绝。
在宫里做一辈子女官有什么不好!
姜沃转了转头,看自己的小双鬟纹丝不动,就与刘司正道:“司正姐姐,那我这就去了。”
看她欢快轻盈走出去背影,刘司正望了片刻才转身,一转身就看到陶宫正含笑的脸,不免与之感慨道:“先前小沃烧的那样厉害,我还担心烧坏了孩子,如今看来,可是好事一桩。”又念了句文德皇后保佑。
这也是她们的口头禅了。
不过念过文德皇后,刘司正不由担忧道:“吴尚寝虽是自个儿来的,但背后要是没个主子扶着,她也不敢来要咱们宫正司的官!想她素来跟韦贵妃走得近……宫正,圣人会不会再立继后?”
陶枳摇头:“不会。”
她说的肯定,倒是让刘司正愣了:她们这等长孙皇后的心腹旧人,自然不愿意见宫里再有一位皇后,但陶宫正怎么这样肯定……
因姜沃之事,陶枳近来心情极好,向来严肃的脸上都多几分松动,耐心与刘司正细细分讲:“咱们宫正司虽说掌戒律刑罚,但从前也是管着宫女,从没接过给新嫔妃入宫讲规矩的差事。”
之前这都是长孙皇后宫里的女官去讲的。
如今长孙皇后过世已满一年,陛下若真有心立继后,正该将这一批新入宫的小嫔妃们交给心中选定的继后去教导礼仪规矩。
可这一回,皇帝直接吩咐下来,让宫正司代念一遍就是。这批新嫔妃们更是没分宫舍,直接就住在掖庭里头。依着皇帝自己的话说:这些是长孙皇后生前挑定的宫嫔,今年入宫也罢了,接下来几年不必选人入宫了。
“如此看来,这是圣人示与前朝后宫,并无,起码此时并无立继后之意。”
陶枳带着刘司正往回走:“吴六儿只怕是献殷勤心切,没等着背后主子多说,自个儿就来碰南墙了。只怕韦贵妃知道了,先就要斥责她。”
她又回首看了一眼正门,慎然道:“沃儿既好了,又正经做了咱们宫正司的典正,以后就要将宫中情势细细说与她了。”
刘司正点头应下:“是,文德皇后仙逝,这宫中是不比原来清正了。”各色内情忌讳要早早说与这孩子,免得她被人拿了作筏子。
姜沃尚不知她来到的这贞观十一年,正是宫里形势风起云涌渐生乱象的一年——长孙皇后过世,太子李承乾突患足疾不良于行心性大变,魏王李泰初露峥嵘心生夺嫡之心……
她只是带着无比愉快的,甚至感恩的心情轻盈走在宫道上。
见左近无人,甚至忍不住小跑了两步,像一只小鹿一样跳上了台阶。
姜沃太爱惜这样鲜活的自己了,低下头看着这双手,指甲透明莹润,透着淡粉色。不是她之前,指尖因为心脏病的缺氧,一直带着不祥阴云似的紫灰色。
明明她很瘦,指肚却一直胖肿着,医生说是身体末端血液里少氧的缘故。
她又将这双手放在胸口处——如今跑起来,心脏是那样强健有力活泼的跳动着,不再需要她一味躺着。其实很多时候时候她连躺都躺不住,不得不蹲踞缩成一团,才能觉得舒服一点。
像是永远只有一口气的鱼。
她从来没有呼吸够。
如今才觉得天高地阔,可以畅快自由的呼吸。
姜沃快步向掖庭北面走去。
皇城建在长安城的最北边,取北为紫微帝王星之意,于是整个长安都是以北为尊,掖庭也是如此。新入宫的才人们便住在掖庭北测的北漪园。
越往北走房舍越精巧,也渐有宫人宦官出没,姜沃就步履平缓下来,手持竹椟往前走去。
再拐过两道宫道,走上几层阶梯后,姜沃不由驻足。
她是见过故宫的,然而大唐的宫宇又是另一种风格了,建筑都是高低错落,她正好能看到正殿楼阁层起,飞翼回廊,在春日的阳光下灼灼宏伟壮丽。
这是她梦中的大唐!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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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姜沃珍惜地呼吸这充沛的空气时,有人却只觉得憋屈。
掖庭位于皇城之西,占地面积颇大,大约占了整个太极宫的四分之一。其内有不少回字形的院落,论居住面积并不寒酸窄小,但毕竟是掖庭,比后宫娘娘们居住宫宇的华美大气自是比不了。
为此,北漪园中,几位新才人正在院中抒发闷气。
“咱们又不是宫女,是正经蒙召入宫的才人,只住在这掖庭算什么事儿!”王才人这话一出,便引来几句附和。
这回进宫的新嫔妃有八人,都是长孙皇后在世时选的官宦之家的女孩。
若皇后还在,她们进宫后便会由皇后安排宫舍,或几人一宫或是随着哪位资历深的娘娘住都是有的。偏生文德皇后仙逝,后宫无主,负责宫中品秩事相当于人事部门的殿中省只好向皇帝报新人入宫。
而皇帝既懒得自己费心,又不肯将代表长孙皇后的任何职权分派给嫔妃们,便将进宫的新人都赏了五品才人的位份,然后将人统统塞进了掖庭。
这些新人难免委屈。
且她们八人只分了前后两进的一处院落住,每人只得一大一小两间小屋居住,坐卧都不能避人,进了宫做了天子嫔御,住的倒不如家里,就更让人郁闷了。
姜沃走到门口,便听了一两句传出来的抱怨声。
“这都是刚入宫的缘故,以后便不会这样咋呼了。”说这话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瞧衣冠跟姜沃大概是差不多品级,甚至还低一点,故而对着姜沃这样年轻的宫正司典正,也态度亲切客气。
但他说起里头八位才人,却不怎么当回事。与姜沃临行前,陶姑姑的态度差不多:圣人无意的妃嫔,在这宫里过得只怕不会比有品秩的宫人强。因此她把这桩不大不小的事儿交给姜沃,并没有亲自去。
若她亲自过来,估计这些才人会蠢蠢欲动向她各种打听询问,倒不如姜沃这个新官上任的去。
那宦官报了自己的职位和姓名,乃八品掖庭丞严承财。
他原是殿中省内负责罪臣之家没入掖庭为奴的人员管理工作,这会子新人入宫,就先被调过来‘伺候’一阵子新人,上头的意思是:看着新嫔妃们别闹事就好,圣人如今根本顾不上后宫。
去岁长孙皇后仙逝,除了成年的太子和魏王外,还撇下了刚不足十岁的嫡子晋王并几个年幼的公主。皇后所出的子女都是圣人的心头肉,索性破例将晋王李治等年幼儿女接到身边亲自抚养,又当爹又当娘。
皇帝亲自养孩子,从前再没听说过的,然而当今就是这么办了。
这一年来,二凤皇帝的心思显然全扑在朝政和孩子们身上,人人看的明白,这批新人显见难以出头,便只不要生事就好了。
严承财也不急着进去,甚至请姜沃在外头听了一会儿几位才人的抱怨。
然后才对姜沃一笑,和气解释道:“刚进宫的官宦之女,总是心比天高的。姜典正也无需费心,只管念过一遍宫规便罢了,将来自有分给她们的妥帖宫人。”
言下之意,另有人日常看着这些新人呢,姜沃今日就是走个流程。毕竟这些新人才进宫,心高气傲只觉得住掖庭委屈了,只怕听不进什么戒律。
不过在掖庭内,又不在后宫,总不怕她们翻出什么花样。
姜沃走进北漪园。
各色目光汇聚过来。
她感受到这些目光的梭巡探究之意,更感受到这些目光后面的惶恐:毕竟是从家里到了陌生的宫廷,那些抱怨里更多是害怕和畏惧。
怕自己无声无息就被委屈了被遗忘了,想要争一争。
严承财在墙外对这些前路堪忧的才人们,似乎很不以为意,但到了院中人前,态度又很妥帖圆滑,端着挑不出毛病的笑脸儿和语气介绍了姜沃。
姜沃就听方才抱怨话最多的一位才人再次发声不满道:“宫正司的女官竟有这样年轻的?瞧着比我们还小一两岁的样子。难道不该是位姑姑来教宫规?”
严承财笑眯眯道:“王才人有所不知,姜典正只是奉圣人的命,念一遍当年由文德皇后亲定的宫规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