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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第2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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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阎都督怔了半晌。
  虽说这些人确实是按律没入乐籍,但……到底是从前能跟他坐在一处筵宴笑饮的世家子弟,如今却就要坐在墙根下的圆木凳上,为点缀宴席的乐户。
  其中滋味,实在令人难以辨别。
  而且阎都督第一次发现,这些乐户都低着头——他从前参加过无数场宴席,从来没有想过有些乐伎为何要一直低鬟,若没有客人特意要求,就不肯抬脸儿。
  如今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不抬头,是不愿意见人吧。
  姜沃作为东道主,今日到的很早。自然比阎都督更早见到这些人的窘迫之态。
  走过二楼之时,她侧首对跟在身后的周荞道:“有时候讲道理确实没用,刀,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周荞原本也在下意识低头——因她在这些乐户里,看到了两个熟悉的罗家人,是曾经‘欣赏’过她弹琵琶和歌舞的人。
  闻言却抬起头来:是了,现在她有什么怕见人的呢?
  姜沃看着这些曾经坐在‘主人席’上谈笑风生,此时却觉得窘迫的人。
  用这些世家子原本的话说:能在他们府上当个歌舞乐伎,若是出了名,就能过上多有富贵人家追捧,锦衣玉食乃至‘一曲红绡不知数’的日子,难道不比蓬门小户的粗茶淡饭强?
  如今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还这样觉得吗?还觉得在宴上被人呼来喝去的奏乐,由着人赏玩,是件无所谓的事情吗?
  如果他们还这样觉得也好,正好苦练技艺,将来争取成为‘五陵年少争缠头’的红人,过上被富家子弟争着打赏的‘好日子’。
  *
  阎都督看过今日滕王阁宴的乐户,呆愣半晌后,不但心有戚戚,忐忑之情愈重:姜侯此举,只怕是借着此触目惊心之事,在点江南西道其余的官员吧。
  若是他们也犯了大罪,下回坐在这里弹奏乐器的,只怕就变成了他们的子孙了!
  见此如何不警醒?
  虽说至今,阎都督都想不通,如洪州这种普普通通的州,大唐有数百个,为什么姜侯就偏偏选了洪州呢?
  “见过阎都督。”
  来引他入座的年轻人,打断了阎伯屿的沉思,他望向眼前年方弱冠相貌俊秀的青年,勉强捡起笑容来,依旧与他寒暄。
  在得知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王勃时,阎都督不由赞道:“你那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实在绝妙。”
  当然,不管是此时的阎伯屿,还是此次参宴的所有人,包括王勃自己,都不会想到,他也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之一。
  姜沃选中江南西道,是因为此地乃‘大唐重要产粮地’。
  但她在江南西道十八州里,精准定位洪州,多半就是为了《滕王阁序》情结了。
  然而此时,王勃怎么会想到这件事,他只是将阎都督引入坐席,然后步履轻快又上了几层楼,准备去禀明姜侯——阎伯屿到底是洪州都督,他需要去问一下,姜侯要不要单独见一见。
  “不必了。”
  对姜沃来说,她坚持请阎都督,主要是一个原因:《滕王阁序》里有一句‘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
  且据唐才子传所记,原本这滕王阁宴,就是这位‘阎公’所行,原本这位洪州都督是为了捧自己女婿的才名才设此宴。
  他提前一天就令女婿先写好了一篇《滕王阁序》。到了宴会当日,原是客气一下问在座诸位才子有没有愿意为滕王阁作序的。*
  在座其余文人多有眼色,都表示才疏学浅,要把舞台留给都督女婿。
  然而王勃不知是没有领略到阎公本意,还是领略到了也不管,依旧是‘领导夹菜我转桌’(可见王勃仕途不顺是有原因的),直接就应下了作序,挥毫而成。
  谁能料到,这一挥笔,就做成一篇瑰伟绝特千古绝文来。
  绝到阎公一见,再违心也说不出不好来,只好赞叹:此乃天才也——这还捧什么女婿,让女婿再写就是丢人对照组了。
  故而姜沃是特意给阎都督下了帖子,为怕他避事不来,姜沃还是写的亲笔帖。
  阎都督必须来,不然不是缺了典?
  *
  而王勃在姜侯面前回禀过阎都督之事后,也没有即刻走。
  他好奇地看着桌上摆着的木板、刻刀、蜂蜡、烟墨菜油等物。
  作为随行巡按使的书令史,王勃知道这三个月来,在替劝农使压阵之余,姜侯也没闲着。
  她一直在研究一样新的印刷之法,据说叫蜡版印刷。
  顾名思义,跟如今坊市中最多见的雕版印刷原理仿佛,只是不用将字刻在木头上,而是在木板上刷一层特制的蜡,之后在蜡上刻字形成蜡版,再在蜡版上滚特质的油墨来印刷。'2'
  以王勃的聪慧,很快就想到了这种蜡版印刷的好处:一来成本低,不用每次都用一块上好的木板;二来,效率高,在一层软蜡上刻字也好,写字也好,都比刻木板容易多了!
  比如现在。
  王勃就见姜侯与库狄署令边说起蜡版印刷之事,边让周姑娘现场在蜡板上刻了一首诗——女娘们搬运和雕刻坚硬的木头或许会有些费力,若无经验还容易受伤。
  但写蜡板则不费劲,只是需要心细以及会写反阳文。
  而工艺容易就代表着快,代表着能够传报迅速!
  王勃自己是考过科举的,每年中举名单出来,京城人都要等手抄传送,何况是外地。
  若是能迅速印出许多份名单来,通过驿站传向大唐各地……
  王勃正这样想着,就听姜侯对库狄署令道:“还得精进。蜡版印刷最麻烦的就是质量问题,蜡刻的字太容易糊了。”
  “若只是刻大字,印名单也罢了,可若是报纸,这种蜡版的质量,还不够。”
  报纸?
  王勃听到了一个新的词。


第231章 同地不同宴
  王勃在姜侯处好奇看了半晌‘蜡版印刷’;这才回到二楼筵席处继续等候宾客。
  然而没多久他又回来了;带着点无奈道:“姜侯,滕王想单独见您。”
  滕王刚才就撂下一句话,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独自见姜侯。
  一句话;刚下二楼的王勃又得爬一遍楼。
  今天他真是把滕王阁给爬够了。
  姜沃看了看漏刻时辰;也差不多该开宴了,就起身先去见滕王。还特意跟正在入迷研究特殊油墨配比的库狄琚说一声:“别忘了下去吃饭。”
  说来;她请库狄琚和裴行俭夫妻俩来,赴宴的当天……聊得还都是工作。
  这‘休沐’着实有点水分了。
  见库狄琚连头都顾不上抬;姜沃不由一笑,又将手在周荞后颈处轻轻按了按道:“姿势。我提醒过你多少回了?注意姿势。脖子要一直这么低着;将来容易头疼。”
  然后又温声问道:“今日我要与诸宾客示此蜡版印刷之术。你若愿意,便下去现场操作演示,再讲解一番。若你不愿下去,我另寻个旁人就是了。”
  周荞感觉到落在自己后颈肌肤上的手,温热而带着微微刺痒感,姜侯因多年执笔,手上是有薄茧的。
  她回头而笑:“我愿意。”
  姜侯是顾念她心情,如果她不愿于宴席之上露面,被许多人注目就可不去。
  但她真的不怕了。
  姜沃颔首:“好,这几个月,你一直跟着我调蜡、调墨、刻蜡板。还是你来展示最合宜。”旁人是看热闹;只知道原理,而周荞才是入了门道,知道各种配比之方。
  毕竟蜡版印刷原理虽然简单,但真做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蜡板的蜡不是寻常蜡烛的蜡油;而是要用蜂蜡和松香调和而成,其比例需要不断调整,才能凝固成一块可用于刻字的蜡板。
  此外,用来印刷的墨,也不是写字用的墨,而是烟墨与菜油研磨后,按照比例配制而成的油墨。
  姜沃哪怕有系统配方,但因这些天然物质本身纯度就各不相同,也经过不下数百次的实验才勉强达到了她心里合格的标准。
  *
  “我想通了一件事。”
  姜沃见滕王脸色沉重悲痛望着自己,就含笑道:“哦?滕王想通了什么?”
  “姜侯坑害我。”
  姜沃笑眯眯:“这话从何说起啊。”
  滕王深吸口气:“半年前姜侯‘请’我举告各世家时,我虑着这些世家将来寻我的麻烦,才跟姜侯说起‘等事情结束后,向京中二圣说情,给我换个封地。’”
  姜沃颔首:“我已然兑现了。”
  滕王:“可我其实没必要换了啊!”
  他是收拾行装的时候,被王妃问了一句才忽然转过弯来:等等,洪州世家都被姜侯犁地似的犁过了,除了抄家的,剩下就都是老实的,那我还怕什么?我为什么还要换封地啊?
  滕王不信姜侯没想到这一点,却还是给他申请调换了封地,还是换到黔州!
  这人都不是过河拆桥啊,这是反手把桥烧了啊。
  “姜侯,我能不走了吗?我对洪州山水,此地百姓都感情深厚啊!”
  姜沃依旧笑眯眯,说的话却坚决:“诏令已下。”怎么能不走。
  而且滕王这个性子,实在不令人放心。他对当地百姓感情深不深厚且放一放,但百姓们对他感情却是很深切:深切盼望滕王赶紧走。
  哪怕他这些年未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但他那种顽劣性子,譬如出门射猎时踩踏农田,夜里肆意开合城门,不约束下人等事,落在那些倒霉百姓和为此丢掉饭碗的守城士兵头上,也都是一场大难。
  还是让他去黔州老老实实待着吧。
  而滕王见留在洪州不成,忽然又想起一事,悲痛里不由带了些担忧:“等等,姜侯将来不会……还要去蜀地吧?”
  姜沃笑容更和气了:“是啊,这大唐十道诸州的王公朝臣,我大约都只能见一回。唯有滕王,今日在洪州分别,将来黔州必会再见的。”
  大唐太大了,许多州她未必会去,但黔州,她一定会再去,一来皇帝曾经嘱托过她,二来,便没有皇帝之言,她也要去拜访大公子的。
  那时,正好看看滕王和蜀中滕王阁。
  姜沃感慨道:“可见,我跟滕王是有缘之人。”
  滕王:我不想要这种孽缘!
  姜沃看着整个人都不好了的滕王,伸手做出请的姿势,莞尔道:“盛筵将起,滕王请。”
  **
  盛宴行至暮色四起,诸文人墨客皆应东道主所言,挥笔成各自《滕王阁序》。
  而在众人对着王勃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俱拍案叫绝,推为今日序文之首时,姜沃的心情却远没有她曾经想的激动。
  她望向窗外:此句实如画。
  正如方才阎立本欣然道:他必要将此句与今日此景做成画,又道王勃有此一序,文名必传于后世。
  而姜沃只是静静看着:滕王阁外,一只索然离群的孤鹜,在霞光与水天中飞翔,似乎也迷失在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的暮霭之中。
  最终隐入云层不见。
  姜沃心中那小小的,最后的期望,也如此孤鹜入暮霭一般消散而去。
  是啊,哪怕是秋日的滕王阁,哪怕她特意请来了‘都督阎公’,但终究不可能是同一篇《滕王阁序》了。
  甚至她曾是读诗人,如今她是诗中人——
  “巡牧姜侯之雅望……”
  见此句之时,姜沃心中,万般感慨。
  自然不只有她,在座论官位和爵位,还有裴行俭这位吏部尚书,自是‘尚书裴公之懿范’,以及宗亲滕王;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鸿胪寺少卿崔朝等身着朱紫之重臣……
  而论名声,在座名动天下的人也有:被当世人公认为‘药王’‘药圣’的神医孙思邈,前工部尚书,当世无双的大画家阎立本……
  王勃俱一一写到,把这场盛宴之人挨个夸了过去,然后才是那句——
  “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是啊,高朋满座。
  姜沃拿出了一枚铜钱,放在手上翻转。
  果然,正如这世上没有只有正面,没有反面的铜钱,世事也是如此。
  她终究是走入了不同的时空。
  见到今日所得无数‘唐诗’,姜沃忽然想起被杨慎评为“启唐之先鞭”的庾信。
  庾信,就是家国破碎饱经离丧后才写出了‘赋史’。可见,有些诗文,必得是经过“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之苦楚,才能面世。*
  正如……
  姜沃的目光落在杜审言身上。
  就像之后的杜甫,不知是在评庾信,还是在评自己的后半生: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亦是清代赵翼评元好问之诗词时感慨的那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非经离丧,有些诗句,断不能成。
  姜沃久久凝望着滕外阁外孤鹜隐去后的飞霞流云。
  **
  “是醉了吗?”崔朝的声音,把姜沃唤醒。
  崔朝很是担心:虽说她才饮了一杯,但大半年没喝了,可别酒量再次下降。
  姜沃摇摇头笑道:“无事。”
  崔朝看她的笑容,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笑意中透着几分伤感之意,但却又很是释然。
  他未及再继续细细分辩,就见姜沃转头,对这些时日与她几乎寸步不离的女亲卫聂雨点道:“请周荞来吧。”
  聂雨点应了,又叫了两个女卫一同上楼,毕竟那套蜡版印刷的器具,两个人有些拿不过来。
  姜沃放下酒杯,换过一杯紫苏饮,醒了醒神。
  若少了一些诗人家国离丧之句,她决定换另一种方式,‘弥补’此地后人。
  量。
  姜沃在看《全唐文》中唐代很多诗人介绍的时候,都有一句话‘其诗大多散失’,‘除《xx》外,余诗散失’。
  就连贺知章这种做过尚书高官,皇帝老师,在当朝是朝廷重臣,《旧唐书·文苑》中还单独给他列传的人,作品亦都大多散佚,到姜沃所在的时代后,贺知章只留下了不到二十首诗传世。
  而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诗作留下来的虽多,但散落的更多!
  新唐书曾记载过,李白病重之时,曾经对着族亲李阳冰枕上授简,草稿逾万卷,终集成《草堂集》二十卷,并请之作序。
  之后‘旋及过世’。
  然而李冰阳作序的时候,就已经记录过:“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1'
  中原有事,何事?
  安史之乱。
  可见当世李白关于战乱的诗作就已经散失十分之九。
  而这留下来编纂成《草堂集》的二十卷……又遗失了。
  姜沃想到自己背过的李白诗词——诗人的水准到了那里后,当真是绣口一吐就是盛唐,不知道有多少篇绝妙诗词遗落,如同珍珠沉入海中,再难打捞。
  实在可惜。
  而唐诗多散失,也与此时印刷术尚不发达有很大的关系。这会子连书都多是手抄本。
  而诗词最常见的流传方式就是题壁写诗。比如姜沃这一路出长安,就见过不少:什么佛寺、逆旅、酒肆、甚至行舟乃至任何一处墙壁上,都可能提着诗人的诗词。
  就像之后白居易一路走,一路追着看元稹的诗一般——“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后世人能从各种途径追连载,可怜白居易同学只能追柱子,到了地方先绕柱走。
  而从题壁到口耳相传再到被人记录下来,其中自然难免散失误传。
  能够有意识,也有能力把自己诗文编纂整理,刊印成册的人,只占极少数。并且哪怕将诗文编集成册,若是只留在自己家中传给后人,遗失的可能性也很大。
  而以上两条‘整理出版和国家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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