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皇第一女官-第2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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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皇帝,就如同在深渊之上,驾着一辆不知何时就会朽坏而不可控的马车。
如今,他终于要彻底放开缰绳,不再战战兢兢以驾此舆了。
此诏名为《改元宏道大赦诏》,自有许多大赦加恩的事条,姜沃一一记下来——
大赦天下,流放之人无十恶者可还乡;举国上下八十岁以上的老者可按县令俸禄供给,妇人则按照同等诰命赐粟帛;如今朝上在任官职,凡三年内无罪状者,皆加一等虚阶……
皆是皇帝登基数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恩典。
直到最后一句——
皇帝一字一顿道:“比来天后事条,深有益于政,言近而意远,事小而功多,务令崇用,式遵无怠!”*
他以最后一道改元,最后一次彰天后之政德。
帝后彼此相望。
再不用多言。
自今。
改元,宏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先不写欢乐小剧场了。
下午一章,专门为荔枝送行。
*《改元宏道大赦诏》见于全唐文,里面引用的诏书原文,都用*标记了。
很多人都知道高宗遗诏里写的那句‘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但其实在遗诏前,高宗还以改元诏,再次强调了下天后的政治地位,以双重保险最后安排了他驾崩后的朝堂与他选中的‘承道者’。
“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见于《汉书》也见于《孝经》。
'1'刘皇后之事见于《旧唐书》记载:【睿宗肃明顺圣皇后刘氏……寻立为妃,生宁王宪、寿昌代国二公主。文明元年睿宗即位,册为皇后……睿宗崩,迁祔桥陵。以昭成太后(李隆基生母)故,不得入太庙配飨,常别祀于仪坤庙。开元二十年,始祔太庙。】
PS:关于前面章节,陈子昂虽然做过武皇的官,但没有史料明确记载这首诗是写武皇的,是我偏个人的一种解读和想法吧~再注明一下这种解读无史料来源,别误导家人们~
第281章 驾崩
皇帝改元诏下的甚急;故而弘道元年的第一个月,已然是这一年的十一月。
北风呼啸,彤云四起;显见要下大雪了。
崔朝到贞观殿的时候,就见皇帝靠在窗旁的榻上,抬手拨动窗下挂着的占风铎。
外头寒意深重,皇帝在重病中自然不能开窗。
没有风能吹动占风铎,皇帝就自己拨着玩。
听占风铎叮咚作响之音。
说来,崔朝是见多了此物也听惯了占风铎响动的,家中许多窗前都挂着玉片或是铜片的占风铎。
但这种蜀地竹片做成的占风铎,碰撞之音格外不同。清脆与沉郁皆有;是很独特的声音。
直到占风铎的声音停下,崔朝才开口轻声唤道:“陛下。”
皇帝闻声转头:“子梧来谢恩吗?”
崔朝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平定了气息:“是;臣来谢恩。”
*
皇帝的《改元宏道大赦诏》中有一道恩典是;‘朝上在任职官,凡三年内无罪状者;皆加一等虚阶’。
但在这儿之后;皇帝又单独升了一位朝臣。
鸿胪寺少卿崔朝;升任太常寺卿,加封紫金光禄大夫。
说来,原来的太常寺卿,还是裴居道;是先太子的岳父;是皇帝正儿八经的亲家。但这次皇帝骤然改换太常寺卿;只管任命;完全没管裴居道不做太常寺卿去做什么。
崔朝接旨;往紫微宫贞观殿谢恩。
皇帝带了一点感慨之意:“子梧于朕这一朝,终是着紫袍了。”
之前崔朝的官职,一直都在三品以下,皆是绯袍。甚至在鸿胪寺多年,鸿胪寺正卿都换过两任了,他还是在做少卿。
皇帝提过的升官,他从前都辞谢圣恩了。
但这次没有。
因这次,皇帝是在病重危笃之时,下诏让他做太常寺卿。大唐职官制所定的太常寺正卿,有许多职责,其中有一条便是——太常寺卿掌赞天子大丧,摄所司诸事。
陛下……是把自己的丧仪交给他了。
所以这次,崔朝接旨谢恩,并非辞官。
皇帝指了指对面的榻,示意他坐过去。就如同之前很多年两人在窗前对弈一般。
只是这两年,皇帝目力愈差,才连棋都不下了。
崔朝才坐下,就听皇帝道:“子梧,朕不只将丧仪交给你了。”
皇帝顿了顿才往下说去。
崔朝听得出,他声音里流露出几分寂寥与恐惧——这是所有人面对死亡都会有的天然恐惧,天子在死亡面前,也不过是最寻常的一条性命。
“父皇母后和兄长……”皇帝一一数过去,越数越寂寥:“舅舅、大将军,他们都在昭陵。”
“只有朕,要孤单单葬在乾陵了。”
两人为友多年,崔朝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轻声回应:“所以,陛下让臣做太常寺正卿——按朝例,太常寺正卿每月前晦,需察行皇陵太庙。”
皇帝颔首,认真道:“是。子梧做了太常寺卿,记得要如约,每月来看朕。”
崔朝缓了又缓,几乎忍的胸口血气翻涌,这才咽下哽咽之音:“好,臣必不负此约。”
皇帝再次抬手拨了拨兄长亲手做的占风铎。
方才言语中的寂寥和恐惧,已经如晨起的薄雾一般散去,只剩下平静:“此物,需入朕梓棺。”
除此外,皇帝又将自己拟定的丧仪之事,一一说给他选中的太常寺卿。
直说到窗外开始下雪。
能听到雪花簌簌打在窗上的声音。
皇帝觉得累了。
崔朝上前扶皇帝回内寝之时,皇帝在殿内的灯烛下,近距离端详了一下,这才看清:“子梧近来,鬓边见白发。”
“朕还记得当年你初入京城,给朕做伴读之时。”
“崔郎之名,遍传长安。”
皇帝缓了缓呼吸,才继续道:“后来,你受兄长之事连累,被父皇发落到鸿胪寺,崔氏想逼你低头归族,就设计令你出使西域偏远之地。”
“你接了此任,朕带你去寻姜卿起平安卦。”
“为避嫌,是在马球场相见的。”
皇帝轻轻笑了笑。
“那也是朕,第一次见到媚娘。”
对姜沃和媚娘来说,在那之前,她们已经相识了三年有余,在掖庭相伴了三年多。
但对皇帝和崔朝来说,许多事情,是从那里开始的。
那一日光景还历历在目。
他却将要走到尽头了。
**
皇帝下改元诏后,身体愈差,宰相之下的朝臣,已然不能面圣。
许多朝臣都急得像是突然长出了尾巴,且这根尾巴又着了火,恨不得上蹿下跳——陛下病笃,可太子还没定啊。
不少人在几位能够面圣的宰相跟前明里暗里探听此事。
直到天后大怒,一道口谕下去‘陛下圣躬不安,再有妄议储位者必诛之’,才刹住了此风。
几位宰相是早知皇帝遗诏的,虽也悬心,但并无人慌张——陛下病中依旧在反复思量继承人,若陛下真下不定决心,或是忽然病情加重驾崩,就按陛下从前拟过的遗诏,由天后决定新君便是。
毕竟无论新君是哪位皇子或者皇孙,肯定还是天后摄政,他们还是会按照现在的步调来为官做事。
最要紧的是,如今这几位宰相,都不是会催逼皇帝立储,想在此事中挣政治资本的人。也并不指望站队哪位皇子,好将来成为新帝的人。
尤其是王神玉,如果新帝不肯用他,令他致仕,他能欢喜谢恩转头就走。
几位宰相稳得住,下面的朝臣们也只得稳,不稳也没办法——宰相之下根本见不到皇帝!
*
就在崔朝接任太常寺卿的次日,皇帝单独召见了姜沃。
姜沃进门的时候,就见皇帝把玩着一副玻璃眼镜。
有段时间,他看女儿的报纸,有花镜会觉得舒服很多。只是后来,他的视物不清已经不是寻常的花眼,而是风疾带来的病症,那便是有玻璃镜也无用了。
此时,他只是把玩此物。
在姜沃见礼后,皇帝沉默半晌才开口:“姜卿数十年为官,有益于朝堂者实多。”
无论是从资考授官到检田括户等朝政,还是从火药到唐路到玻璃等利器。
他终究喟然:“朕……到底少了姜卿的尚书左仆射。”
皇帝要让崔朝做太常寺卿,可以任性为之,直接下诏换人。不只因为皇帝不在乎他的裴亲家,更因为裴居道本身于国无功。
可刘仁轨不同,他的资历和功劳都在。他未曾致仕,皇帝自不能免掉他的尚书左仆射。
因此,他虽曾经应许过,然而姜卿,到底没有在他一朝做到百官之首的尚书左仆射。
姜沃听皇帝说完,凝和道:“陛下实无需记挂此事,中书令于臣足矣。”
她依旧是真心之语。
她与眼前的皇帝相识数十年,从晋王到太子到帝王……
正如她当年被迫辞去宰相位置时,与皇帝那番对话。没有谁负谁。
认真算来,他们才是最标准的一对君臣。是极好的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
这一路走来,她做了许多事,而她所有的功绩,皇帝也以官职犒赏过了。可以说,除了太子猜忌那一回外,这数十年来,皇帝没有亏待她。
作为员工,皇帝是她最愿意遇上的那种雇主。用人不拘一格,信人舍得放权,且有功则有报酬,从不拖延画饼。
皇帝听她言谈中俱是真意,心下不免依旧有些黯然,半晌才道:“姜卿,朕还有一件事嘱托于你。”
“天后。”
皇帝说完天后两字,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姜卿,朕知道权柄会改变一个人。朕做了皇帝后,差一点就杀了舅舅,也算是……逼了四哥。”
他也是变了的。
权力也改变了他。
皇帝几乎从来不提起魏王李泰,但到底还是记得的。
他厌恶魏王从前对他的挤兑欺负,对太子哥哥的攻讦,故而父皇过世他就是不许李泰回京。
可皇帝也没有忘记,四哥就死于父皇驾崩之后的两年。
他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姜沃猜到了皇帝在想什么,于是轻声道:“先帝不会因为这件事怪陛下的。”她以笃定之语安慰皇帝的不安道:“有大公子在呢。”
果然,皇帝神色稍缓,不再想此事。
之后继续说起天后。
“朕知,哪怕朕做了能做的安排,待朕走后,媚娘要镇住这朝堂,也少不得生杀之事。”
他当年是嫡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更是先帝亲口所立,又被先帝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了数年,可独立于朝堂还是难。
何况于媚娘,名不正则言不顺。
权力顶尖之处,要站稳怎么会没有杀戮。
“但姜卿,你要劝一劝媚娘,不要太多杀戮。”
“将来,平稳还政于我们的子孙,勿将权柄付与外人。”
毕竟……武家人虽然都被流放了,但并没有死。之前李唐宗室还提醒过他,若真要让天后摄政,流放还不够,为避免吕氏之祸,应杀武家人。
皇帝没有这么做。
倒不是舍不得武家人,而是他明白,若真这么做了,媚娘心中必有芥蒂——皇后自己主动流放母家,跟皇帝直接下旨诛杀皇后母族肯定不一样的。
“姜卿,朕将此事托付于你了。”
姜沃沉声应道:“继承大统者,自是天后与陛下的嫡亲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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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北风呼呼撞在窗子上。
“陛下。”
媚娘进门,就闻到屋内浓重的薄荷膏气息,皇帝因在额上涂了太多薄荷膏,整个人都散发出浓烈的清凉香气,像是一株冬日里的薄荷,寒苦冷澈。
她知道,皇帝在储位上实在举棋不定。
孙子还小,两个儿子又都不是他预想中继承人的样子。若只论人物,自然李旦更强些,可偏生李显又年长不说还有后嗣!
实在是让皇帝纠结地要打结了。
媚娘握住了皇帝的手。
“陛下,别再逼自己了。”
皇帝长叹一声,终究是反握住妻子的手:“好。”
那就如他曾经立遗诏时所想的那般,全当他像兄长一样忽然去了,再不能管人世间的事儿。
储位之事,交给媚娘头疼吧。
其实因皇帝多年不怎么握笔批奏疏,他的手上反而没有媚娘指关节处的薄茧,是非常软的一双手。
像他这个人看上去一样软。
不知怎的,媚娘忽然就想起了她在感业寺内,见到皇帝的那一回。
彼时外有长孙太尉,内有想要皇长子的皇后。皇帝大概日子过得艰难,见了她,忍不住抱怨委屈道:“媚娘,这一年多,朕受苦了。”
此时,媚娘倏尔想起了旧事,也想起了这些年皇帝困于风疾的病症,她喃喃轻语道:“过去这些年,陛下也受苦了。”
皇帝闭上了眼睛昏昏欲睡:“是啊,朕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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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二月后,皇帝病重不能起身。
都不必尚药局的奉御战战兢兢在天后跟前叩首回话,也不必医者来扶脉断定,所有人都看得出,陛下已至弥留之际。
腊月的第四天,已酉日,皇帝精神忽然好转。
见此,一直守在一旁的天后,心却如落日缓缓落入沉渊。
皇帝坐起来道:“媚娘,朕还有一事要做。”
太常寺卿崔朝奉诏而来。
皇帝先说起的却是旧事:“子梧,英国公临去前,曾与朕道‘来日九泉之下,先帝若问起,臣会禀于先帝,陛下无负先帝托付社稷。’”
“现在……”皇帝的面容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殷红之色。
皇帝缓缓道:“现在,朕要自己去见父皇了。”
时隔三十余年,他要再去向父皇回话了。
“子梧,你听一听,我跟父皇这么说好不好。”
皇帝的声音有些含糊,甚至没有用朕。崔朝先是一怔,很快想起,当年他在晋王处做伴读时,晋王李治就是这样的语气。
说来,二凤皇帝对幼子晋王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慈父。但越是如此,他一旦布置了什么功课,晋王反而会更想做好,不想让父皇失望。
于是当年的晋王,每每去向父皇回事前,都会跟伴读讨论一番。
崔朝默默听完,亦如多年以前一样对皇帝轻声道:“先帝一定会夸陛下的。”
皇帝颔首:“嗯。父皇会的。”说完后皇帝忽然笑了笑,这笑容里甚至带了几分憧憬之色:“何况,母后也在。”
崔朝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将眼底的滚烫之意逼回去,于御前落泪不能止。
“子梧,你为太常寺卿,去为朕备下乘辂卤簿。”
“今日,朕要最后效仿一回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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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省内,姜沃垂眸看着眼前的卷宗。
这是之前长孙太尉还在时,带褚遂良与许多国子监学士们一起,初修过的一份贞观朝国史。
姜沃在看的是最后一卷,先帝驾崩前夕之事——
彼时先帝下诏,要再亲眼看一看百姓们。
曾经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已然病于至深,以至于‘太宗力疾乘舆’,勉力上了车驾,在宫门外见诸司庶僚百姓……
姜沃看着卷帙上的墨字,字字如刀:【太宗顾谓长孙无忌曰:“百姓滋盛如此,诚可哀怜,朕方欲尽心布化,令其安乐,而疴瘵弥积,事不遂心。”因慷慨长息,泣数行下。】'1'
她知道,今日陛下欲效仿先帝召见百姓。
然而……
皇帝此时病重,比先帝尤甚,虽欲亲御门楼,却终是气逆不能上马乘舆,只得召百姓于殿前。'1'
姜沃掩上卷帙,起身前往贞观殿。
*
贞观殿前。
帝后与诸位宰相一起,见过了诏入宫中的百姓。
天后搀扶着皇帝欲回。
而皇帝却驻足于殿前,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