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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第3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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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宫正说完后,就见大司徒似是怔了,半晌后才摆手,也没说见还是不见。
  她只好忐忑退下。
  胡宫正七上八下走出门良久,才忽然想起,她之前听宫中老人说过,大司徒年幼时为卫国夫人收养,起初……就是口不能言的。
  *
  姜握从清晨时分坐到冬日的天光大亮,这才起身去陶姑姑屋里。
  尹。念。
  不会说话的女孩子,从前长孙皇后留下来的七品典正官位……
  不管是她行事越来越出格的近些年,还是更早时候——总之,姑姑,她是知道的。
  在来见姑姑前,姜握本来想了很多话。
  然而在陶枳一见她神色就关切问道:“怎么了?看着怎么受了委屈似的?”后,姜握就把别的话都忘记了。
  她走过去,伏在陶枳榻旁,未语泪先流。
  “姑姑,我不是故意的。”
  姜握觉得,代替旁人活下来的她似乎是不该哭的,但她依旧泪不能止,哽咽至不能再言。
  陶枳怔了怔,然后就明白了。
  她温和的抚着伏在榻旁孩子的发丝道:“我知道。”
  “这怎么能怪你。”
  这些年,陶枳与圣神皇帝,当然不会就此事交流,但她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直觉:之前她过的日子,比在这里要好吧。
  既然说到了这里,陶枳反而更无所牵挂了,她温声道:“她也好,你也好,当今陛下也好,都是我心疼过的孩子。”
  是一样的。她照看了旧友的女儿六年。但她也照看了‘姜沃’之后的几十年,看着她长大。
  只是有一桩心事,她本放不下,又不忍问。
  如今倒是可以问出来了——
  陶枳想到不愿意离开长安的自己,最后搬回掖庭的自己。
  这里就是她的家。
  时人最看重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陶枳眼中都是担忧和关切:“好孩子,那你将来……”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姜握的脸庞,手指如同干枯的树叶。
  陶枳凝视着她照看多年的孩子,认真问道:“你将来回哪里去呢?”
  姜握被问住了。
  *
  不知怎的,这一刻浮现在姜握脑海中的,是她从前完全不愿、不忍回顾的一段记忆。
  此时倏尔出现在脑海里,却十分清晰。
  是她前世临死之前,妈妈在她耳畔的温柔低语:“好孩子,别怕,以后就再也不疼了。”
  “你放心,妈妈会好好的。”
  是怕她走的不能安心。
  回忆似乎很长,实在只有一瞬。
  姜握听到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坚定,似乎说的是铁一般的实事。
  她攥着陶姑姑的手,轻声道:“姑姑不用担心。”
  “我回家去。”
  陶枳目光中的担忧渐渐散去,有种空山雨后的安静,亦是回光返照的神采:“那就好。”
  她再无甚可担忧。
  “阿尹,薛则,还有从璧……她们都等了我很久了。”
  “我也终于要去见皇后了。”
  漫长的,近五十年的光阴后,她终于要去见长孙皇后了。
  陶枳看了看外面长安的朝阳。
  是冬日里难得极为晴好的一天。
  太阳金灿灿的让人昏昏欲睡。
  她闭上眼睡着了。
  **
  直到攥住的手失去了温度,姜握才茫茫然站起身来。
  这几日,宫正司陶枳的院外,其实一直有亲卫轮流值守。
  今日当值的恰是聂雨点。
  她见大司徒似一抹游魂一样缓慢走出卫国夫人的屋子,下意识就要往院内走。
  然而却被旁边的人拦住。
  聂雨点不由转头轻声疑惑道:“崔正卿?”
  大司徒这般情态……必然是,卫国夫人已经走了。
  崔朝神色寂然伤感。
  他自然也明白。
  “再等一等。”
  不要现在进去。
  不要现在去提醒她该按部就班的,为故去的亲人换寿衣、装裹、挂白幡、入殓……
  就再等一等,再给她一点时间。
  *
  姜握走到院中,停在杏树下。
  数十年前,她在这里接过了学着宫规竹牍,接受了来到这里做太极宫女官的新的一世,然后她遇到了武姐姐。
  她还记得,那一年春意极旺,太极宫中树木俱是青润叠翠。
  金色的日光透过院中杏树的叶隙投下来,像是一枚枚金色的杏子。
  她站在树下等姑姑出门的时候,用手去接这些杏子般的光点。
  而今冬日正寒,枯枝无叶。
  她仰头看去,见这株杏树比当年又高了许多。
  从前姑姑告诉她,这杏树是隋初建立太极宫就有了。也就是说,她来的那一年,这杏树已然五十岁有余。
  那么,如此算来,至今日——
  树恰已百岁。
  树犹如此。*
  **
  洛阳蓬莱殿。
  皇帝久久凝视一道飞表奏事。
  严承财入内后,很快又奉命出来,带着蓬莱殿的一众宦官宫人,开始撤年节下各色鲜艳装饰并金玉富丽之物。
  在撤去一盏琉璃灯之时,严承财亦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拭了回泪。
  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大司徒的情形。
  在那一日前,宫正司的陶宫正曾经将他请了去,给他塞了个荷包。
  陶宫正语气中带了些不自知的担忧道:“姜典正是第一回 出门当差,若有什么疏忽,严掖庭丞多帮着周全照看一二。”
  严承财收了银钱,一口应下来。
  毫不夸张的说,他这一世的前程富贵,都是从那一日而来。
  *
  而这一日,诸宰相亦奉召至蓬莱殿。
  只听圣神皇帝道:“二月亲耕亲蚕礼后,朕欲巡西京长安。”
  “诸卿佐皇储监国。”!


第351章 终南观星(告别章)
  神都皇城。
  严承财接过两封飞表奏事送至御前时;皇帝正在临窗遥想长安丧仪事。
  她知从前姜握也并非没有经过师友故去,但袁仙师仙逝时是暂瞒了姜握,姜握只来得及去了一年后的祭礼。
  而其余的丧仪;姜握也只去拜祭之人;这是她第一回 作为晚辈自行一一安排料理丧仪。
  临丧哭送、告哀亲友,再有吊丧、行奠、起灵、路祭……
  圣神皇帝想到在姜握离开洛阳前,她提前交给崔朝的另一道谕令;才稍稍放心一点:亦令长安礼部、太常官员随侍大司徒为卫国夫人治丧;一应所费皆出官中。
  闻得严承财叩门之声,皇帝转身;取过两封飞表奏事来看。
  她先拆的自然是姜握的。
  这是一封《告哀亲友书》。
  皇帝细细看了三遍;心生担忧:倒不是这封书信不正常,而是,太正常了;就是一份按规制文体写成的告哀书,只是简短了些。
  她便再去拆崔朝的飞表奏事。
  扯去外面的固封的红签;皇帝取出了厚度颇丰的一份奏事。自打到了长安;崔朝的奏事;便一封比一封厚起来。
  是一种让皇帝每次看前,都有点心惊的厚度。
  生怕是有什么大事;才让他写如此多页奏事。
  皇帝先一目十行扫过去;找到了与告哀书相关的事儿——
  “……与陛下书信告哀,然笔墨断续泪湿损纸,数十封皆不能成……夜披衣而坐于灵前,因日未进水米,泪稍得消减,终成一书遥寄陛下……”
  皇帝不忍再回看那封简短的告哀书。
  又顿时生出些迁怒崔朝之意;有花费时间写这些的功夫,怎不能劝一劝她略进食水?
  叫你去,难道是做书令官,只在旁做记载之职吗?
  一时倒是忘了自己是如何要求‘事无巨细皆入奏报’,又是如何提点他‘用心’多写奏报的。
  皇帝先把奏事放下,亲手换了一炉新的香,静了静心。
  这才把崔朝的奏事,从头到尾看过。
  *
  “会弹筝的宫人?”
  严承财得此圣命后,起初还有点讶然。
  哀期不听奏乐,这别说在朝堂上,哪怕民间也是如此。
  陛下敬重卫国夫人之心,严承财都看在眼里,不但殿中撤去金玉之物,陛下连膳食都去荤腥减肴制。
  这会子怎么会忽然召乐人。
  然而听过陛下下一句吩咐,严承财就明白过来,连忙去选人——
  陛下点名要会抚筝和魏文帝《短歌行》的宫人。
  哪怕与皇帝有旧日的渊源,但严公公能在御前待久了待住了,也不只是认字,更懂不少典故礼制:魏文帝的《短歌行》,正是当年魏武帝曹操过世后,他文制此辞,抚筝和歌,以做祭奠。
  是一首哀乐。
  陛下忽要听此乐……严承财猜想:莫不是,大司徒将此曲选做了卫国夫人的挽歌?
  何为挽歌?是为丧歌,是为哭不能胜哀,故以歌哀之。
  时丧仪之上,挽歌之风盛行,尤其是朝堂官员丧仪。
  《丧仪制》甚至格外规定过级别:“三品以上,方许挽歌六行三十六人;五品以上挽歌四行十有六人……”'1'
  一般挽歌,都是有固定曲调的。
  但也可自选伤切者,令挽士歌之,想来大司徒是自行选了魏文帝曹丕的《短歌行》。
  *
  蓬莱宫。
  皇帝自斟了一杯酒,但并不是为了自饮。
  庭院中,奉命而来抚筝清歌的乐人,声音清澈而哀绵。
  “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皇帝将酒倾在院中杏树之下。
  蓬莱宫中所植花木,多与旧年有关,譬如曾经宫正司的杏树,譬如她们曾青梅煮酒的青梅树……再如鹤喜停留的池塘水泽,荷叶莲花。
  冬日天寒,而蓬莱宫除了熏笼火盆,更有地炉,故地气颇暖。
  便多有仙鹤飞停至此。
  圣神皇帝手持空杯,目光落在带着小鹤飞来,停在地炉旁惬意剔翎的仙鹤身上。
  乐人的挽歌之声未停。
  “……翩翩飞鸟,挟子巢枝。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皇帝将酒杯交给宫人,取过一碟小鱼干来喂幼鹤。
  严承财递鱼干的时候还在想,说起来,这可是蓬莱宫如今唯一的荤菜了。
  皇帝取鱼喂鹤的手忽然顿住。
  很快,没有什么耐性的小鹤开始自食其力,伸长了脖子去啄皇帝手里的碟子。
  圣神皇帝皆无所觉。
  她只是静静听着筝乐。
  她既雅好诗文,饱览群书,自早知魏文帝这首《短歌行》,然此时做挽乐听来,思及长安之人,实令她怆然而欲泪下。
  乐人歌曰——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
  长安。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马车之上,李淳风望着眼前的弟子,亦不免想起卫国夫人丧仪上的挽歌。
  不过数日间,她鬓边那一缕银白之色,便如冬日飞雪覆山茶,日渐而增。
  时已二月,时气略暖。
  天子是七日而殡,士大夫与庶人皆是三日而殓殡。
  此时,卫国夫人已然安葬于万年县,那里有内宫女官的安葬之墓群。
  陶枳曾经惦记的人,诸如姜沃之母尹德仪、女医薛则、先帝的乳母燕国夫人卢从璧,以及终身未离宫的刘司正、于宁等人都安葬于斯。
  彼此为邻。
  就像……她的两位师父,亦终将如此。
  李淳风不忍对弟子提起,倒是姜握主动向师父说起,将来一定会送师父回阆中。
  那里有太宗皇帝为两位师父定下的坟茔——那还是贞观年间,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经过太宗皇帝裁断,那一处建了为国祈福的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二人修了墓穴。
  如今袁师父已经长眠于阆中多年。
  而李淳风的坟茔,是在天宫院南面的五里台山。他将来自要归葬蜀地,不会留在长安。
  姜握给师父倒了一杯茶,见师父伸手端过去,在行进的马车上,手也很稳,丝毫不会泼洒。
  看上去……根本不像他自己所推演的大限将至。
  尤其是自姑姑下葬后这几日,她陪着师父走过长安太极宫的宫殿,凌烟阁,又去祭拜过昭陵。
  师父皆是行动如常。
  所以有时候,她偶尔会升起不切实际的幻想:师父,或许是预感错了。
  但当单独与师父相谈,见师父望着自己的目光时,这种幻想,又会消散而去。
  是,她知道,人之大限,不一定要经过病和衰。
  她也知道,若是去对照史册来看,这里的师父已经多停留了十年。
  而且能如此清醒安然地走向彼岸,用佛家之言来说,都可算是功德圆满了。
  她都明白。
  然而。然而。
  **
  马车停下,守卫宫殿的侍卫验过圣神皇帝的手令,又仔细验过大司徒的鱼符,这才放行。
  然后忍不住一直望着马车。
  实在是这些年,除了他们这些守卫的侍卫和宫人,这座行宫里都没见过什么外人,骤然见了实在新鲜。
  姜握从帘中向外看去——
  这里,是终南山翠微宫。
  贞观二十三年,己巳,太宗崩于翠微宫含风殿。
  自高宗登基以来,终其一朝,再未至翠微行宫避暑。而太宗驾崩的含风殿自是重门深锁,再不许人入内。
  连洒扫锄整事都不行,只任由草木蔓生,唯有宫苑如故。
  *
  入翠微宫不久,师徒二人就下车来缓步而行。
  姜握陪着师父走过翠微宫每一间宫殿。明明数十年未至翠微宫,却总有种熟悉之感。
  似乎每一间屋子都是一位故人似的。
  一路行来,她想起了许多人:袁师父、孙神医、玄奘法师、大公子李承乾、英国公李勣、阎立本……当然,还有刚刚离开的姑姑。
  每一个名字,面容都历历在目。
  从相遇到死别。
  一段段相遇,正因各个是良师益友,才觉缘分珍贵,才觉……每段缘分终了,都是一片利刃。
  姜握回望自己走过的数十载,方懂岁月如刀。
  这些年她以为是旧人故去旧伤疤,时至今日陪伴师父重回翠微宫,才发现,竟非旧伤,似从未停止过流血。
  她穿过利刃林立走到如今。
  已遍身血痕淋漓。
  最后,师徒两人停步在太宗驾崩的含风殿门外。
  殿门深锁。
  如先帝之旨,太宗驾崩于此后,再无人进去过。
  从大殿正门外,都能看到里面的葳蕤草木藤蔓,多年肆意生长,有些已经攀爬且覆满了外殿墙。此时冬末尚不明显,姜握遥想春夏之景,只怕远远看过来,这含风殿花木掩映,会像一座翠绿色的宫殿。
  李淳风走过去。
  他当然也不会去打扰太宗皇帝驾崩之所,只是,依旧想走近看一看。
  姜握陪着师父走到门前,看到一把精铜琐——据说,这种铜锁能千百年不断不坏。
  是,铜锁未断。
  可此时,姜握分明看到抚过铜锁的师父手上,有一抹淡青色的铜锈。
  她终是落泪。
  是啊,自太宗皇帝驾崩,距今,已经三十五年矣。
  **
  是夜,姜握陪师父走上了翠微宫的观星台。
  她还记得,当年太宗驾崩之晚,为保先帝登基之安稳,翠微宫秘不发丧,亦是如此时一般寂然,并无帝崩哀哭之声。
  但师父自然是知晓太宗龙驭宾天,于是在这观星台站了一夜。
  自己也陪了一夜。
  今夜,师父自不像当年那般哀痛。
  他甚至还有兴致,如多年前一般,用观星台附近太史局的官厨,给姜握简单做了两道菜。
  还有一壶淡酒——这从前是没有的。
  毕竟从前,师父带她上观星台,都是教她观星,给她带点宵夜补一补也就罢了,酒自然是不能给的。
  姜握走上观星台时,恍惚竟似见到了袁师父——
  “今日教你用这玑衡抚辰仪。”数十年前,师父教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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