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皇第一女官-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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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都只能站在岸上指指点点,又不能真的把崔朝从泥沼里拉出来。
哪怕是太子,碍于一个‘孝’字,也不能把人家伯父,尤其名义上还是抚养崔朝长大的伯父怎么着。
一切都在按崔家的计划进行着,只等崔朝被崔大伯逼的没有办法,然后求助家族——
但,但崔现敬,怎么就去报官了呢!
大理寺卿,正好是卢照邻的伯父,受人所托立刻开审。
崔敦礼亲自上门,求情想撤了案子,将此事留给崔家人自己解决。然而被卢寺卿拒绝了。
卢寺卿十分‘惋惜’道:“若是崔现敬状告崔郎旁的罪名,也并非不能容情,我私下就给你撤了案。”
“但崔现敬告的是‘罪在十恶不赦’的不孝啊。这等大罪,便是庶民案,也不是我一人能定断的。何况崔典客丞乃是官身,此案,已交付三司同审。”
崔家:……好啊,你老卢不讲武德。
咱们谁不知道谁啊。同为世家子,平时你工作效率可有这么高?
怎么办我崔家案子就这么快?
更令崔家想吐血的是,这件事不只闹到刑部和御史台都掺一手,连圣人和太子,都表示与此案有关,该旁观审断。
连崔家都快忘了,崔朝的婚姻其实是受过君命的。
姜沃也想起当年崔朝刚来长安时,刘司正就曾经八卦过结果:崔现敬不慈,皇帝准崔朝按照律法,已有官身而无父母双亲者,婚事可自定。
这不,加上长孙无忌这个主编律法的大佬,诸人立政殿集合,准备审一审这桩‘不孝案’。
姜沃作为卜算者,且押后出场,先是崔现敬和崔朝两方原告被告,要重新在御前陈词。
崔现敬一直在崔氏老家作威作福,见了族长都低眉顺眼,何况是见了皇帝太子,满屋宰辅。
真是话都说不囫囵,只能颠来倒去,说些干巴巴的突然得到书信的话。但在座三司之人,都是审理惯了大案子的,每天怎么个审理强度,审的又是什么级别的人?
如今这崔现敬真是不够看的。
在场之人,几句话问下去,就结结巴巴,不知所云。最要紧的是还慌得五脊六兽,满脸冷汗两股战战,看着非常埋汰。旁边唯一允许旁观的崔敦礼,恨不得掩面而走。
这世上别说本就是‘货比货的扔’,就算不以崔现敬做比,旁边的崔朝,也是英标秀上,卓尔出群之人。
在深阔殿内,亦是美的光晕琳然。
于是自长孙无忌起,实不愿意跟崔现敬多说,都转来问崔朝——只需面对他那张脸,众人的面色都显而易见好转而有耐心。
姜沃在旁听着,这些宰辅们似乎问话都温柔了好些。
唉,所以三十六计里,唯有美人计无解啊。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姜沃看似坐在末处,安做如玉,丝毫不在乎这些情形。
心里却想到:崔朝第一日去太史局托她请卦,第二日崔现敬就去大理寺状告崔朝,第三日就来了个‘三司会审’。
她心知肚明,让崔现敬走出‘状告崔朝不孝大罪’这一步蠢棋到底是谁——姜沃看向场中站着的落难美人。
好一派忍辱负重,深陷冤枉的霁月风光。
姜沃垂眸而笑。
发现家族欲挟持自己来接近太子,就索性早早动手,与崔氏断的更干净些。
倒也是,很果断啊。
*
太子与皇帝道:“父皇,几位书法大家都不敢断定字迹真伪。只好卜之了。”
书法大家们未必看不出,只是又不愿得罪太子,又不愿得罪崔氏罢了,全都推说不能断定。
太子温声道:“便请太史令卜一卜吧。”
姜沃起身。
第67章 武皇的首创制度
姜沃刚拿起卦盘;原代兵部尚书,现兵部侍郎兼光禄大夫崔敦礼,就先一步起身站出来了。
“陛下,殿下;臣治家不严;请陛下治罪。”
太子闻言一脸好奇:“诶?这还未卦;崔侍郎何以先行请罪?”
崔敦礼则是一脸惭愧;直接道:“哪里能令太史局为这等荒谬事起卦呢——臣早知此信是假的。崔现敬原是个最糊涂的人;叫刁奴哄了就拿了封假信上京来寻是非,臣已在族内查明详情。”
“只是崔现敬到底是臣的同族,又是崔朝的长辈。臣虑着家族颜面与崔朝的名声;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所以想着关起门来慢慢解决此事。”
说到这儿崔敦礼的口吻转成痛恨:“谁料崔现敬这个蠢人;竟不思反省己过;竟然还敢去大理寺诬告朝廷官员;实有罪行!请三司只管审理,按律法或是流放或是杖刑,都是他应得的!”
后一句话说的是情真意切。
崔现敬这什么蠢货啊,怎么配跟他一起姓崔!
好好的事儿全让他搞砸了。
崔敦礼忍着胸口气血翻涌之感,再次俯首认错:“此事原是家族小事;拖延至今全由臣一时私心,顾及族中名声而起。今日才知扰动了朝廷署衙外;竟然还惊动了陛下与殿下。”
“请陛下治臣管家不严之罪。”
崔敦礼把话说到这份上,直接光棍的承认了信件是伪造,崔现敬是诬告,自己是管家不严三重罪——倒是让李治和姜沃同时遗憾起来:啊,怎么这样识时务啊。
甚至两人还不约而同想到了杜楚客:那位从前魏王的死忠党;在听说魏王爆出‘杀子传位给弟’这样的惊悚言论后,情知魏王已完,就壮士断腕,立刻去皇帝跟前请罪,连夜也没过就跑路了。
能果断放弃沉没成本,直面失败的人,都是拎得清有决断的人。
殊不知崔敦礼这识时务的决心,下的也甚为艰难。
整个认罪流程走下来当真是满腔苦涩,只觉得整个人都是麻的。
作为崔氏执掌者,他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屈辱了?从来都是他居高临下看旁人,天下间除了他们几家谁不是族微声弱,这回居然要当着一众同僚认错,自陈管家不严。
他余光还看到大理寺卿卢家人看的津津有味,眼睛发亮。
气的他简直要手抖:看看,五姓七望世家内部都这样不团结,怎么跟皇帝抗衡,怎么跟勋贵们争啊!
*
其实崔敦礼在今日奉东宫之命而来,听说了整个审案流程后,就知道败局已定——
太子素有仁厚之名,崔家又是簪缨名门,所以太子不会一开始就提出让三司去提审加严审崔家族人。
而是剑走偏锋,提出了‘卜卦断案’。
与他们逼崔朝回归家族的阳谋一样,太子让太史局起卦,也是明晃晃的阳谋:太子在警告崔家,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我不怕深挖细查下去,你们怕吗?
这是最后给你的一点颜面了。
你要不要?
*
崔敦礼心知肚明,太史局起卦的结果,必然是手信为假(当然本来也是假的。)
就如他给了崔朝两条路一般,太子也只给了他两个选择。
第一种选择:承认太史令的卦象,这封书信是假的——既然承认了,当然要回去查怎么是假的?怎么做的假?依旧要来给太子一个交代,给三司一个交代。
第二种选择:直接否认太史令的卦象,道这种起卦断案,只见于古籍,根本不靠谱,即继续头铁下去。
那除了太子外,可就要多得罪一个太史局了。要知道这位太史令后面还牵扯着袁仙师,李淳风,想想就让人头疼。
而且崔敦礼也想得到,若是他一味头铁嘴硬否认卦象断案事,太子正好可以接着说:“既然崔侍郎不肯信太史局的卦象,只好命刑部缉拿查问,还崔家一个清白了。”
太子真令人去查,给崔现敬送信的那位老仆也是禁不住查的——本来他们也不是按刑事案件的缜密度来安排的啊,这,这本该是个心照不宣的送温暖活动才是。
怎么就变成了‘不孝’大案了呢。
崔敦礼请完罪,再看在场诸三司朝臣,心道:就算有人状告‘官员不孝’是大案,也真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
越想越怄的吐血:他觉得今天这些人齐聚在这里,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孝道大案’三司会审,根本是为了集体在这里聚会看崔家丢脸!
既然丢脸不可避免,那与其选择被人抬手抽一耳光,不如自罚三杯。
而崔现敬,是在族长请完罪后,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被家族放弃了!刚要在御前嚎啕现场闹起来,就听崔敦礼带着警告的声音响起:“还请太子殿下放心,这等诬告官员之人,受了国法后,臣必以家规再重重处置!”
“若是他不知认罪悔改,臣便将他逐出崔氏,从族谱上抹去!”
崔现敬立刻就萎靡不振了:说到底,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所有的底气,不过来自于他姓崔罢了。
*
二凤皇帝近来将庶政皆交给太子处理,自己只每日断一断军国大事,轻松不少,因而养的气色不错,比刚从高句丽回来时强远了。
此事皇帝也是全权交给太子去处置的。
皇帝本人就一直坐在御座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缘,不发一言,只由着太子去与崔敦礼问答。
直到崔敦礼站出来认罪,太子转头向他请示,二凤皇帝才道:“既是崔卿的一时私心治家有失,又有崔氏族人诬告朝廷官员——俱已认罪,就按律处置吧。”
语气似乎还有点遗憾。
崔敦礼:嗯,听出来了,陛下您是遗憾我们没有更丢人。
与世人的推崇敬慕不同,当今圣人一向不给他们山东士族颜面,还曾经当朝问过:“自本朝来,士族已渐衰,冠盖凋零,世人何重之?”
崔敦礼当时在朝上站着,都就觉得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
这要是别人说这话,不,这要是往前几朝,这样说话的皇帝,第二天也得被世家给拉下龙椅来!
但换了当今皇帝来说,崔敦礼当时只能低着头,沉默地听圣人在上头很疑惑很真诚地发问。
甚至心里还有点苦涩的庆幸:皇帝还是给他们这些世家们留脸面了的,起码这个问题是对着自己人发问的,没有单独点名,比如说让他这个崔氏族长来回答一下。
那崔敦礼就更难做人了,若是附和了皇帝您说的对,估计就得一头撞死以谢祖宗,但要是否认皇帝,他,他也不太敢。
总之,世家与皇帝,这些年,就像是一对彼此离又离不了,又看不太上对方的怨偶一般过下来了。
此案已料理清楚,皇帝摆手,与姜沃一般意犹未尽的官员们,就各自散了。
按照官位,崔朝是跟在最后走出来的。
出门就见崔敦礼还在等着他。
“好,当真是清者自清。”崔现敬为什么犯这个蠢,崔敦礼就算一时没想到,但经过今日这一场,也就全分明了——崔朝竟然宁肯自己沾上被长辈状告‘不孝’这种阴影,宁愿走到三司会审这一步,也不肯接下家族的示好,而是将与家族的疏离闹到了明面上。
他是不会回去的了。
与崔敦礼的冷脸不同,崔朝面容上尽是诚恳:“还未谢过崔侍郎禀公直言,主持公道。”
崔敦礼叫他谢的更怄了,他看了崔朝半晌:“不管这次律法怎么审,崔现敬犯了这样的事,我都会将他清出家族。”
“但你……”
“崔朝,你始终是崔家人,你的父祖姓崔,将来你的子子孙孙,也会在崔氏的谱牒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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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离开后,皇帝带着太子来到书房。
皇帝还亲手给儿子拿了块点心,见他吃完了喝过水才道:“稚奴不是个急性子,朕也就放心了。”
身份不同,能做的事就不同。
所以皇帝可以直接下旨修《氏族志》打压世家,但刚刚开始监国的太子却不能,他扎的根还不够深。
权力交接之时,最要紧的就是一个‘稳’字。
要先从一棵小树苗,努力扎根,成为一株稳稳地大树。
若是现在就起风雨,可能小树苗自己都受不住。
在皇帝这个孩子控看来:稚奴这回既借事敲打了世家,又没有闹出乱子来,处置的很好。
皇帝拍了拍龙榻旁的空处,示意儿子坐过来,然后问道:“昨儿你与朕说在看《吴失》?看的如何?”
《吴失》是《抱朴子》里的一篇,写的是吴国灭亡之事,里头多有提及世家门阀之失。
李治听父皇问起,就道:“当时世家之盛可见一斑——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僮仆成军,闭门为市。”'1'
尤其是僮仆成军这一句,作为太子看来,这句是细思极恐的。这就是说明,当时的世家还有很强的武力值,或许一家一姓的仆从跟京城真正的军队比起来不如,但在一州、一县,一镇之地,有这样的兵力,只怕当地朝廷任命的官员难以抗衡,说话根本就不好使。
估计不管朝廷有什么政律,只要当地望族不同意,就是废纸。
而世家屯沃野千里,还占据大量的人口做自己的奴仆和佃户,吸的就是朝廷的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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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生,还不能不用他们做官。”夜里,姜沃与媚娘也在看《吴失篇》。
这倒不是巧合,而是这本书本就是姜沃推荐给太子的。
因为《抱朴子》并不是太子功课里要读的正统经史,反而是一本炼丹人常备的玄学教材——这本书出自晋代道人葛洪,主要篇幅在讲道教神仙主义,以及怎么炼制金丹以求长生。
没错,就是后世仙侠小说里常提起的‘一颗金丹吞入腹,修炼得道,不老不死’的那种金丹。
好在这些书都是成卷的,姜沃就没给太子前头这些修炼金丹的文卷。只拿了几卷涉及世家的给太子。
一个玄学炼丹人,都对世家有这样的认识,可见晋时世家之盛。
“是,最麻烦的就是,还不能不用他们做官。”
姜沃指着里头一句‘不辩人物之精粗,而委以品藻之政。’道:“别说不能不用他们做官,连选择官员的权力都在他们手上。”'1'
当时不依附于世家,也是根本没法做官的。
夜色渐深,媚娘就将看完的书册收起来,便随口道:“所以才有了科举制吧。”
不过,世家自有其底蕴,哪怕有科举制,世家也较寒门出身更为优秀,依旧在朝堂上占据着大量的高位。
再加上,此时干谒之风盛行。
许多学子不走科举路,依旧走干谒投卷路,将自己的诗文送给当朝宰辅看,以谋出身。
世家则再次重操旧业,可以通过干谒事举荐官员。
通过世家举荐做官的官员,无形中,又会变成世家势力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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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把书放到架子上,然后坐在妆镜前头开始散发,边解开头发边依旧在思索此事。
在昏暗的铜镜中看着自己,忽然就有个想法在媚娘脑海中闪过。
她一想到,便也知道这是个疯狂奇异的想法,若是在别人跟前,肯定不会说这话,但既然此时只有她们两个,媚娘就直接说了。
“小沃,你说,要是不通过干谒,也不通过官员的举荐,皇帝直接选需要的人才如何呢?”
“具体怎么做……我想想。是,天下太大了,皇帝是不可能每个人都见到的。”
“那就像击鼓告御状一样,也设一‘自荐鼓’,只要觉得自己有才,都可以主动来皇帝跟前自荐?”媚娘散头发到一半,因想到入迷,手都停了。
姜沃就接过来给她慢慢拆开头发,拿起梳子轻轻梳理,也不说话,只等着媚娘琢磨清楚此事。
“不,设置一个鼓不好。只怕很多寒门人并不敢去敲这个鼓。”
“可以设一个铜匦,想要自举为官的人,就可以将诗文、书函直接投到这个锁住的铜箱里去。”
“让皇帝直接看到,省下世家把持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