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慌不忙-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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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文楷哑口无言,转身看向窗外的城市灯火。
他到底还是等来了这一天,他妹妹终于来向他问罪了。
电波里流动着短暂的沉默。
他曾经施予她的冷漠和厌恶,她终于开始奉还。
“嘉嘉?”王秀荷没听清女儿说了什么,见儿子面露郁色,她努力凑近手机听筒。
“哥哥是为你好,你好好跟哥哥说话。”
“妈你先出去,手机我等下给你送过去。”向文楷把王秀荷劝出书房,回到窗前,语气格外平静。
“方嘉嘉,你继续。”
“我继续什么?我继续碌碌无为,你继续平步青云。我没想过要沾你的光,你也不必对我施舍恩惠。我们很熟吗?”
向文楷那声轻轻的叹息传入耳朵。方嘉嘉嗤之以鼻地笑。
她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努力克制情绪。
“收起你的伪善,你现在这样让我觉得很恶心。”
方嘉嘉垂眼看了看飘落在拖鞋上的烟灰。
“不用你管我,你也管不着。我和你最好的相处状态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向文楷眉头微蹙,“这么恨我?”
“我恨你不应该吗?”
“应该的。”
“跟你一母同胞这件事我别无选择,你已经毁掉了我的童年,麻烦你大发慈悲不要插手我以后的人生。我没心情配合你出演什么兄妹和解的戏码,省省吧向——副处长。”
“你甘心待在村里吗?”
“我愿意,你管不着。”
方嘉嘉不想再多听他说一句话,直接挂断电话。
她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向宁,沮丧地垂下眼皮,泪如泉涌。
向宁难过地拍了拍她微微颤抖的肩,唇语虽然读得不全,但是她看出来了,电话那头是向文楷。
向文楷放下手机,怅惘地望着窗外。
以前觉得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对自己顶多是讨厌,没想到她在入骨入髓地憎恶自己。
他摘下眼镜,捏了捏山根处浅浅的印痕。
罪孽感揪扯着无力感,回忆从他的心头狠狠碾过。
在他混乱的儿时记忆里,爸爸葬礼上见过的那个木讷的叔叔,忽然有一天住进了自己的家里,成了自己的继父。
快五岁的时候,他多了个妹妹。
最初他并不讨厌这个妹妹,甚至很宠爱她。
至少在方嘉嘉四岁之前,他经常会逗弄和照顾这个妹妹。那时候的妹妹胖乎乎的,很粘他。会憨憨地大笑,调皮地玩闹,总爱追着他四处疯跑。
闭塞的山村里,少不了四窜的恶毒流言。
那些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的大人,经常在小孩儿的耳边口不择言地说出一些难听的话。
“你妈妈这么快就给你找了个新爸爸,你是不是也要跟着改姓方了?”
“文楷,你想不想自己的爸爸啊?”
“你爸爸身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得病了哦?是不是有人把你爸爸害死的?”
“嘉嘉的爸爸肯定只疼嘉嘉,你要小心点哦。说不定哪天你睡着了,他就把你丢掉了。”
“医生都说你爸爸死得蹊跷,文楷,你就不想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
“嘉嘉的爸爸还是你爸爸的老朋友,怎么能打你妈妈的主意?真不要脸。”
“你们家这个房子是你亲爸爸盖的,嘉嘉的爸爸真的是捡了个大便宜。”
到了他八九岁的年纪,那些人似乎是有意要击碎他们一家四口的和睦,流言愈演愈烈。
被随意编织的字句里,恶毒浓度越来越高,刺耳的话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耳朵。
那个叫向文楷的小学生,几乎要被那些飞溅的唾沫星子溺没。
他从那些流言里得出了令他痛苦的判断:方建兵害死了他的爸爸,妈妈是不知羞耻的女人。
那时起,他开始厌恶方嘉嘉,因为她是“杀父仇人”的女儿。
成年后的向文楷无数次审视那时的自己,审视自己曾冒出过的那些最阴暗怨毒的念头。
他曾经恳切地向祠堂里的神仙祈求过,让方建兵和方嘉嘉都死于非命。
有一次,他许过的愿差一点就灵验了。
当时他上三年级,走在放学的队伍里,望见四岁多的妹妹举着两支绿豆冰棍从家门口那条路往主路上跑,猜到她大概是要去对面的龙耳朵餐馆,送一支给向宁。
从沵湖中学的校门口一直延伸到主路的那堵近百来米长、两米多高的围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四岁孩子的视线。
走在放学队伍中的向文楷,看了看那辆从对面快速驶来的中巴车,又看了看正在奔跑的妹妹,脑子里甚至闪过了她跑入主道时被那辆中巴车撞飞的画面。
那个画面还未闪出他的脑海,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放学队伍的向峻宇冲过去拽住了他妹妹。
向峻宇蹲在路边大声地训斥她。“嘉嘉!不要乱跑!过马路要看车!”
他妹妹被向峻宇吓得哇哇大哭,手里的两支绿豆冰棍因为向峻宇过于用力地猛拽,摔落在地。
向峻宇气喘吁吁地捡起地上的绿豆冰棍,用自己的衣角擦了擦冰棍纸上的灰,塞回她手里。
“一点都不长记性!不听话!之前怎么教你过马路的?”
他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说:
“慢慢——走——左右——看——车来了——靠边——站——车走了——我——再走——”
他从他们身边面无表情地经过,妹妹伸手去拽他的手,似乎是想让哥哥救救她,带她躲开向峻宇的训斥和惩罚。
他万分嫌恶地甩开了妹妹的手。
向峻宇那天罚她按那条口令横穿了无数遍马路。
直到天都快黑了,看热闹的村民都散了,她还哭哭啼啼地在马路上左右看车,来回横穿。
王秀荷和方建兵得知了前因后果,只说向峻宇罚得好,夸他是个好哥哥。
好哥哥。
向文楷用眼镜布擦了擦镜片,又抬眼看向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脸。
他做了近三十二年的好儿子,做了二十多年的好学生,做了近十年的好公仆,做了两年别人眼里的好丈夫……却做不了妹妹心中的好哥哥。
不仅如此,他还总是用自己的恶言恶行在衬托向峻宇,让他妹妹觉得向峻宇才是那个好哥哥。
方嘉嘉现在这么厌憎他,应该也是因为记得很清楚吧,那些曾被哥哥恶待的过往。
玻璃窗上骤然间闪入了很多个“妹妹”,向文楷微阖双眼,觉得头晕目眩。
幼儿园的方嘉嘉。
那个小胖妞双手握着幼儿园的铁门栏杆,圆乎乎的脸挤在栏杆的缝隙间朝他大喊。
“哥哥——”
他恶狠狠地制止她,“要我说多少遍?不准叫我哥哥!”
那张受到惊吓的小胖脸让他觉得很烦。向峻宇问他“凶什么凶”,他愤恼地转身走了。
走了一会儿他发现向峻宇没跟上来。
回过头只见向峻宇还留在幼儿园门口,坐在书包上给他妹妹喂干脆面。
他不满地朝向峻宇喊:“向峻宇你别上学了,去养猪场喂猪算了!”
向峻宇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一年级的方嘉嘉。
向文楷上台领奖,她站在前排,开心地对身边的同学说,“第一名是我哥哥!”
他讨厌她脸上表现出的那份莫名其妙的与有荣焉。
那天晚饭的餐桌上,他摔了妹妹给他盛的那碗饭,凶神恶煞地对她说:“你碰过的东西我觉得恶心。”
“方嘉嘉,以后也不要对别人说你是我妹妹,你让我觉得很丢脸。”
“我姓向,你姓方,我们算哪门子兄妹?”
他妹妹习以为常地撅了撅嘴,取了扫帚和簸箕清理了地上的碎瓷片和米饭。
王秀荷站在一旁只是叹气,什么都没说。
二年级的方嘉嘉。
六一儿童节,学校要迎接来视察的大人物。低年级的学生穿着校服,眉心处标记着时代的大红点。
他们脸上涂抹着夸张的腮红和口红,拿着彩纸扎成的花束站在道路两旁,挥着花束夹道欢迎。
太阳很晒。大人物的车子好像出了什么故障,让学生们等了很久。
小学生们即便有过剩的精力也经不住长时间的日晒。
向文楷和向峻宇当时已经六年级了,是维护队伍秩序的学生干部。
经过二年级的方阵时,他们见方嘉嘉蔫儿巴巴地蹲在路旁,被太阳晒得撅着个嘴,抬不起头。
向峻宇跑进附近的池塘里摘了片大荷叶放在她头上,然后拍了拍手从她身后走了。
向文楷真的很烦向峻宇这一点,无组织,无纪律,毫不遮掩地当众偏私。
他在学校里经常以哥哥自居当众给方嘉嘉一些莫名其妙的额外照顾,就连夏天的课间操都要拉着她去树荫下做。
方嘉嘉当时扶着荷叶仰起头,看到的是向文楷。
她的眼里闪过一抹惊喜,嘴里刚蹦出了一个“哥”字,头顶的荷叶就被他挥手打落了。
妹妹又撅了撅嘴,然后迅即垂下头,像做错事了一样躲避着他厌恶的眼神。
好像是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叫过他“哥哥”了。
在家以外的地方再遇到他,她都会立即垂下眼装作不认识。在家里也会小心翼翼地躲着他,吃饭都不敢跟他同桌。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的性格开始变得畏畏缩缩,话也越来越少。
只有和向宁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偶尔露出小姑娘活泼开朗的那一面。
她说得没错,是他毁了她的童年。
青春期时,他厌憎方嘉嘉,因为她是“无耻苟合”的结果。
在他最需要妈妈关爱的年纪里,一直没听懂隔壁房间里那属于成年男女的喘息和声响。
慢慢懂得了男女之事的男孩儿,有一天猛然间就知道了这个妹妹是从何而来。
她是在他哭着想念自己的亲爸爸时,从隔壁卧室里那一声声肮脏的撞击声中来的。
那时的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妈妈被生理本能驱使着完成那种动物性的交媾,打从心底里厌恶王秀荷和方建兵。
他觉得他们下作,无耻。
在他漫长的青春期里,每每面对方嘉嘉时,脑子里经常会自动出现那令他无比恶心的,劣质的木制床板持续地吱嘎作响的声音。
是什么时候对这个妹妹生出了愧疚?
大概是高考结束后回家那天,坐在餐桌边吃饭的妹妹看到自己走进家门,像是见了厉鬼一般离开了餐桌,躲进了厨房。
那是长期被欺凌的人才会有的应激反应,是她下意识里表现出的卑微和闪躲。
当时他站在小卖铺的货架间沉默了很久,意识到自己和这个妹妹之间的那道裂缝,早就已经开裂成难以弥合的形态。
小学时的他甚至努力在亲友间搜寻方建兵害死他爸爸的证据,想要把方建兵送进监狱。
可是在他考上大学的升学宴上,舅舅嘴里断断续续蹦出的酒话,七零八落地给他陈述了一个令他更痛苦的真相。
第55章 。无法面对的,无力弥补的
向文楷那一天意外得知,自己的亲生爸爸向正则才是为人不齿的那个人。
那两个舅舅在散场的升学宴席上,醉醺醺地吐露出父辈往日的爱恨纠葛。
向文楷从那些被酒精破坏得毫无章法的陈述句里,拼凑出了那个让他不想面对的事实。
方建兵和王秀荷早就互许终身。向正则作为方建兵最好的朋友,用不光彩的手段横刀夺爱,让王秀荷不得不以有孕之身出嫁。
到头来,自己的爸爸才是那个死有余辜的坏人。
那天他站在厨房门口,满心仓惶地望着一直蹲在厨房角落里埋头擦洗碗碟的妹妹。
方嘉嘉的手上沾满了浮泛着油渍的泡沫。
汹涌的羞耻感流过他的身体,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肮脏,那种源于骨血的肮脏。
上大学后,他就几乎不回向善坪了。
他厌恶那个村子,厌恶那个村里的人。他更厌恶的是,曾经在村子里度过了十几年时光的那个自己。
那里有他最阴暗不堪的年少时光,还有他最想遗忘却总也忘不掉的陈年旧事,有他无颜面对的人。
当他妹妹终于对他说出了那些积郁多年的话,他在被她用恨意审判的同时,感受到了某种解脱。
那个总是安静忍受的妹妹,只会让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这个牙尖嘴利向他吐露恨意的妹妹,才能让他稍觉心安。
被她憎恨,才是他应得的。
向文楷用掌心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听见大福在院子里狂吠,向峻宇走到露台上往下看了一眼,见向文楷的电话打来,他感到很意外。
“峻宇,你去劝劝嘉嘉。我会给她在我们单位的下属企业里安排一份工作,不能让她待在向善坪。”
向峻宇深吸一口气,脸色顿时晴转多云,“嘉嘉待在向善坪怎么了?”
“她可以在更好的地方工作和生活,不该待在那个没有前途的村里。”
“哪里才是更好的地方?你问过她自己的意见吗?”
向文楷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你不知道我和方嘉嘉什么关系?你觉得她会听我的吗?”
“你又凭什么觉得她会听我的?”
“你是她的好哥哥,我不是。”向文楷有点意外于向峻宇激烈的反应,“你说的话比我的管用。”
“我不是她哥哥,我也没权利左右她。”
向文楷垂眸揣摩着向峻宇这微妙的态度,两个男人的沉默里充满了对峙的气流。
“你有私心?”向文楷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的推断,“什么时候开始不把她当妹妹了?”
突如其来的质问,向峻宇对他的敏锐并不意外。他眺望着黑夜里的远山,轻轻叹出一口郁闷,纠结地沉默。
向文楷从向峻宇的沉默里认证了自己的推断,心里窜出了一股无名火。
“向峻宇你疯了?”
向文楷猛地拉开书桌最下方的那个抽屉,就连在自己妻子眼里都从不抽烟的向处长,从抽屉的最里侧拿出一包烟,情绪激动地磕出一支烟。
“你这跟乱伦有什么区别?”
熊熊怒火穿透全身,向文楷并不熟练地点燃那根烟,气恼地深吸一口。
肺部瞬间被烟雾入侵,平时不怎么抽烟的人猛咳了两声。
“你说话能不能别那么难听?我跟她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怎么就乱伦了?”
“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向峻宇顿了顿,“你在抽烟?”
向文楷郁悒地呼出一缕轻烟,“关你屁事。”
“都快当处长的人了,你说话文明点。和谐友善那 24 个字你最好吸进肺里。”
“我看你就是自私,为了你自己那点私心不顾方嘉嘉的前途!”
“你怎么知道她待在村里就没有前途?”
“待在向善坪能有什么前途?你告诉我!每天听三姑六婆蜚短流长,看大爷大叔扯皮打架,能有什么前途?”
向峻宇再次陷入沉默。向文楷没打算就此打住。
“你当然前途大好。年纪轻轻,退伍军人,优秀党员,创业标兵。你身上带着这些金光闪闪的标签,自然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你在村里干得好可以去镇里,在镇里干得好以后还能去县里,去市里。你前途无量,迟早要青云直上,你让方嘉嘉一直待在那个乌七八糟的村里?”
“你别给我乱画饼。再说了,村里怎么就乌七八糟了?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你知道村里现在什么样?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
“怎么?向书记是想跟我炫耀你的治村成果,还是想拉我和你一起展望向善坪的未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向善坪那么大怨气,你不想回来那是你的事,嘉嘉想回来那是她的事。”
“你打住,且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