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兆头 作者:[美] 尼尔·盖曼、特里·普拉切特-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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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要输了。”克鲁利心不在焉地说。
战场中突然响起一记枪声。不是颜料子弹的嗖嗖声,而是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的铅弹头极速飞行时发出的高亢爆响。
接着是还击的枪响,与第一枪质地相同。
富态的战士们面面相觑。又是一阵爆响,门边一扇相当难看的维多利亚式彩色玻璃窗应声而碎,克鲁利脑袋旁边的灰泥墙上出现了一溜小洞。
亚茨拉菲尔抓住他的胳膊。
“见鬼,怎么回事?”
克鲁利笑得像条蛇。
奈杰尔·汤普金斯醒来时隐约有点头疼,短期记忆出现了一块空白。他不知道人类的大脑面对过于恐怖无法思及的场面时,特别擅长用强迫性健忘症把它刮去。因此,汤普金斯认为自己应该是被颜料弹打中了脑袋。
汤普金斯隐隐感觉手中的枪变重了,但眼下昏沉沉的精神状态,让他很难想出其中的缘由——直到他把枪口对准来自内部审计处的学员诺曼·韦瑟德,扣下扳机。
“我不明白你干吗这么吃惊?”克鲁利说,“他想要一把真枪,他脑子里想的全是真枪。”
“但你不能放纵他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开枪!”亚茨拉菲尔说。
“哦,不,”克鲁利说,“你说得不对。他们彼此彼此,公平交手。”
财务部小队趴在曾是花园矮墙的地方,一个个心中不胜惶恐。
“我一直跟你们说不要相信采购部的人。”财务副经理说,“这些杂种。”
—颗子弹打在他头顶的墙壁上。
他慌忙爬向自己的小队,几个人围在倒下的韦瑟德身边。
“怎么样?”他说。薪资处副主任转过憔悴的面庞。
“很糟。”他说,“子弹几乎全都穿透了。门卡、巴克莱信用卡、饭卡——几乎全打穿了。”
“只有美国运通金卡挡住了它。”韦瑟德说。
内部审计主任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枪。透过狂怒和迷蒙的雾霭,他觉得这把枪比发到手里时更大更黑,感觉也更重。
他用枪瞄准附近的一片灌木,一串子弹把树丛扫光荡平。
哦,他们想玩这种游戏。好吧,总要有人获胜。
他看着自己的人马。
“好了,小伙子们。”他说,“干掉那些狗杂种!”
“在我看来,”克鲁利说,“谁也没强迫他们扣动扳机。”他冲亚茨拉菲尔露出灿烂的一笑。
“来吧,”他说,“趁所有人都在忙活,咱们四处瞧瞧。”
子弹在夜空中飞舞。
采购部的乔纳森·帕克在树丛间迂回前进。
奈杰尔·汤普金斯从嘴里啐出一口杜鹃花。
“这把戏太下作了。”亚茨拉菲尔说道。两人走在一条空空荡荡的过道里。
“我干什么了?我干什么了?”克鲁利随意推开几扇房门。
“下面的人正在互相射击!”
“哦,就这事儿?都是他们自己干的。这才是他们想要的,我只是帮了一把。你应该把这里看作宇宙微缩标本。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不可言说,不是吗?”
亚茨拉菲尔瞪着他。
“哦,好吧。”克鲁利惨兮兮地说,“不会有人被杀的,他们都会奇迹般地侥幸存活。真是没劲透了。”
亚茨拉菲尔放松下来。”你知道,克鲁利,”他笑着说,“我总是说,在内心深处,你是个特别……”
“行了,行了。”克鲁利截口道,“你干脆把这话告诉整个该……该活的世界得了!”
克鲁利推开办公室大门时,玛丽·霍奇刚刚放下电话。
“肯定是恐怖分子。”她厉声说道,“或是盗猎者。”她瞪着两位来客,继续说,“你们是警察,对吗?”
克鲁利看到她的眼睛越瞪越大。
和所有恶魔—样,他对人脸的记忆力很强,就算事隔十年,少了头巾,多了很浓的化妆也一样。他打了个响指。玛丽跌坐在椅子上,脸上挂出和善茫然的面具。
“没必要这么做。”亚茨拉菲尔说。
克鲁利看了看表。“早上好,夫人。”他用单调的嗓音说,“我们不过是两个超自然存在,只想请您帮我们寻找一下声名狼藉的撒旦之子的下落。”他冲天使露出冷冷的笑容,“我应该把她弄醒,对吗?然后由你来说这番话。”
“哦。既然你这么说……”天使缓缓说道。
“有时候老法子最管用。”克鲁利说。他转头面对毫无反应的女子。
“你十一年前是个修女吗?”他说。
“是的。”玛丽说。
“哈!”克鲁利对亚茨拉菲尔说,“看见了吗?我就知道没搞错。”
“魔鬼的幸运。”天使嘟囔道。
“你当时叫健谈修女,或者别的什么。”
“饶舌。”玛丽·霍奇用空洞的声音说。
“你还记得一桩掉包新生儿的事吗?”克鲁利说。
玛丽·霍奇迟疑片刻。当她开口时,感觉就像已经结好疮疤的记忆,多年来头一次被人捅到。
“是的。”她说。
“有没有可能掉包时出了错?”
“我不知道。”
克鲁利想了想。”你们肯定有档案记录。”他说,“总会有档案吧,这年头所有人都有档案。”他骄傲地瞥了亚茨拉菲尔一眼,“这是我的好点子之—。”
“哦,是的。”玛丽·霍奇说。
“那么,档案在哪儿?”亚茨拉菲尔和蔼地问。
“孩子出生后,这里发生了一场火灾。”
克鲁利呻吟一声,猛地挥挥手。“可能是哈斯塔干的。”他说,“这是他的风格。你记得那些家伙吗?我打赌他还自以为干得很漂亮。”
“你还记得另一个孩子的什么细节吗?”亚茨拉菲尔说。
“是的。”
“请告诉我。”
“他有可爱的小脚趾头。”
“哦。”
“而且他特别招人疼。”玛丽·霍奇沉思着说。
外面传来一阵警笛声,但突然被子弹打断了。亚茨拉菲尔捅捅克鲁利。
“该走了。”他说,“咱们随时可能被警察缠住。我当然会遵守道德律令,协助他们进行调查。”他想了想,“也许她还记得那天晚上这里有没有其他人生孩子,而且……”
楼下传来一阵跑步声。
“阻止他们。”克鲁利说,“我们需要时间!”
“要再搞出点神迹,我们就真可能被上边注意到了。”亚茨拉菲尔说,“如果你想让加百列或是别的家伙揣摩为什么四十个警察会睡着……”
“行了。”克鲁利说,“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冒这份风险总算值了。咱们赶紧离开这儿。”
“再过三十秒钟,你就会醒来。”亚茨拉菲尔对着魔的前修女说,“你会梦到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而且……”
“对,对,很好。”克鲁利叹道,“咱们可以走了吗?”
没人注意他俩离开。警察们忙着把四十名肾上腺素分泌旺盛、陷入战斗狂热状态的管理学员赶到一起。三辆警车在草坪上留下条条车辙,亚茨拉菲尔叫克鲁利让过头一辆救护车,紧接着,本特利“嗖”的一下消失在夜幕中。在他们身后,大宅旁的凉亭和露台上已经闪出火光。
“咱们把那可怜女人害得够惨的了。”天使说。
“你这么想?”克鲁利想撞上一只刺猬,但却错过了,“这儿的生意会加倍,你记住我这句话。只要她打对牌,搞到免责证明,再料理好所有法律细节。用真枪进行能动性培训?人们会排长队的。”
“你为什么总这么愤世嫉俗?”
“我说过了。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两人坐在车里,谁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天使说:“你觉得他会出现,对吗?你觉得咱们能通过某种方式找到他吗?”
“他不会出现,不会出现在咱们眼前。保护性伪装。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但本能会让他避开诡秘超自然力的窥探。”
“诡秘超自然力?”
“你和我。”克鲁利说。
“我可不诡秘。”亚茨拉菲尔说,“天使不会诡秘,我们是神圣超自然力。”
“随你怎么说吧。”克鲁利现在心烦意乱,懒得争吵。
“有别的办法可以找到他吗?”
克鲁利耸耸肩。”你考倒我了。”他说,“你觉得我在这方面能有多少经验?你知道,哈米吉多顿只发生一次。它们不会让你一次次尝试,直到搞定为止。”
天使盯着匆匆逃命的刺猬们。
“此时此刻世界如此和平。”他说,“你觉得它会怎么开头?”
“哦,热核毁灭理论一直很流行。但我必须承认,现在那帮有这玩意儿的大家伙对彼此都很客气。”
“小行星撞击?”亚茨拉菲尔说,“我听说这个理论如今挺时髦的。撞在印度洋里,尘埃和水蒸气遮天蔽日。所有高等生物都得说拜拜。”
“哦。”克鲁利很用心地把车速保持在最高时速之上。每个细节都会有所帮助。
“简直想都不敢想,不是吗?”亚茨拉菲尔沮丧地说。
“所有高等生物一扫而光,就是这么回事。”
“可怕。”
“只剩下尘埃和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
“这句话真恶心。”
“抱歉,我忍不住。”
他们盯着眼前的路。
“也许是某些恐怖分子?”亚茨拉菲尔说。
“不会是我们的。”克鲁利说。
“也不是我们的。”亚茨拉菲尔说,“当然,我们的叫自由战士。”
“我跟你说,“克鲁利继续加速,胶皮轮胎几乎在塔德菲尔德小路上燃烧起来,“是时候了,该把底牌摆上桌面了。如果你把你们的人告诉我,我就把我们的人告诉你。”
“好吧。你先说。”
“哦,不。你先说。”
“可你是个恶魔。”
“对,但却是个守信用的恶魔,希望如此。”
亚茨拉菲尔说出五个政治领袖的名字。克鲁利说了六个。有三个名字重合。
“看见了吗?”克鲁利说,“我早就说过了吧。人类都是些狡诈的杂种,你绝不能相信他们。”
“但我不认为我们的人手里有什么大计划。”亚茨拉菲尔说,“也就是些小规模恐……政治抗议活动。”他更正说。
“啊。”克鲁利刻薄地说,“你是说没有那种品位低下的大规模残杀?只提供个人服务,每颗子弹都由经验丰富的手艺人发射?”
亚茨拉菲尔没理他。“咱们现在怎么办?”
“试着补个觉。”
“你不需要睡觉,我也不需要睡觉。邪恶永不休息,正义时刻警惕。”
“普通意义上的邪恶,也许是这样。但具体到我这部分,已经养成了时不时把脑袋放在枕头上的习惯。”他看着车头灯的灯光。用不了多久,就不用再操心睡觉的问题了。等到下边发现他亲手把敌基督搞丢了,可能会把他调查西班牙宗教审判所时撰写的酷刑报告全刨出来,好好款待款待他,一次—件,然后是一起招呼。
他随手从杂物箱里翻出一盘磁带,塞进录音机。皇后乐队的歌声传了出来……
……别西卜给我留了个恶魔,为我……
“还真是为我。”克鲁利嘟囔道。他面无表情地愣了一会儿,随即发出一声窒息的尖叫,猛地关掉音响。
“当然,咱们可以找个人类去寻找他。”亚茨拉菲尔沉吟着说。
“什么?”克鲁利心不在焉地说。
“人类擅长寻找其他人类,他们干这行已经有数千年了。那孩子是个人。而且……你知道,他会躲避咱们。但其他人类也许可以……呃,感觉到他,或是发现咱们想不到的事情。”
“没用。他是敌基督!他有……那种自动防御能力,不是吗?即便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种能力会防止人类对他产生怀疑。至少在时机成熟前都是如此。怀疑会从他身边滑过,就像、就像……水会从什么东西身边滑过。”他模棱两可地说。
“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有半个更好的点子吗?”亚茨拉菲尔说。
“没有。”
“那么好吧。也许能管用。别跟我说你手头没有可以利用的前线组织,反正我有。咱们可以看看他们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他们能做什么咱们不能做的?”
“嗯,首先,他们不会让人们互相射击,他们不会催眠可敬的女性,他们……”
“好吧,好吧。但这机会还没有烈焰地狱里的雪球大。相信我,这点我很清楚。问题是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克鲁利把车开上高速公路,驶向伦敦。
“我有一些……一些情报网,”过了一会儿,亚茨拉菲尔说,“散布在全国各地。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我可以让他们展开搜索。”
“我,呃,也有类似的组织。”克鲁利承认说,“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他们派上用场……”
“咱们最好给他们提个醒。你觉得应该让他们协同作战吗?”
克鲁利摇摇头。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他说,“从政治上说,他们还不够成熟老练。”
“那咱们就各自联络人手,看看他们能干点什么。”
“值得一试。”克鲁利说,“上帝啊,就好像我手头的活儿还不够多似的。”
他突然眉头一扬,兴高采烈地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
“鸭子!”他喊道。
“什么?”
“水会从鸭子身边滑过!”
亚茨拉菲尔深吸一口气。
“只管开你的车吧,谢谢。”他疲倦地说。
车子在晨光中继续前行,音响里演奏着J·S·巴赫的《B小调弥撒》,演唱者当然还是弗雷迪·墨丘利。
克鲁利喜欢黎明的城市。此时的市民基本都有正当工作和留在此地的恰当理由,与八点后涌进城来的数百万多余人口截然相反。现在街上多少算得上安静。亚茨拉菲尔书店门前的窄路上画着禁止停车的双黄线,本特利车靠到路边时,黄线们恭顺地向后退去。
“嗯,好吧。”亚茨拉菲尔从后座拿外衣时,恶魔说,“咱们保持联系,好吗?”
“这是什么?”亚茨拉菲尔举起一个棕色长方形物体说。
克鲁利斜眼看着它。“一本书?”他说,“不是我的。”
亚茨拉菲尔翻了翻泛黄的书页。藏书家的小小警钟在他脑海鸣响。
“肯定是那位年轻女士的。”他缓缓说道,”咱们应该问清她的地址。”
“听着,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没时间到处瞎逛,归还别人的财物。”克鲁利说。
亚茨拉菲尔把书翻到标题页。他竭尽全力才没让克鲁利看出自己的表情变化。
“我想你反正可以把书寄到当地邮局,”恶魔说,“如果你真觉得有这个必要的话。收信人就写骑自行车的疯婆娘。永远不要相信给交通工具起怪名字的女人……”
“是的,是的,当然。”天使说。他翻出钥匙,失手掉在便道上,捡起来,又掉了一次,随后快步走向大门。
“咱们保持联系,好吗?”克鲁利冲他的背影喊道。
正在拧钥匙的亚茨拉菲尔愣了一下。
“什么?”他说,“哦,哦。对,好的。没问题。”
他说完就关上了房门。
“好。”克鲁利喃喃自语道。他突然觉得特别孤独。
手电筒的光芒在小路间跃动。
如果你想在棕色土沟底部的棕色落叶和棕色水流间寻找一本棕色封皮书籍,而且又时值棕……好吧,灰蒙蒙的黎明;那么麻烦就在于,你找不到。
它不在这儿。
安娜丝玛试过了她能想到的所有方法,比如有系统地将地面分成若干等分,比如匆匆忙忙拨拉路边的草丛,比如漫不经心地蹭过去,用余光寻找。她甚至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