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金鱼-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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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这是最后的,能听到他歌单的机会了。
天色越来越亮,国道上的车辆也多到像贪吃蛇吃下的豆子。当车子到达收费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黎青梦第一次目睹沿路路灯一盏盏熄灭。
同时,车内轮播到了一首康盂树曾经唱过的歌——《离人》。
悠悠口哨声响起,他下意识地想切掉,被黎青梦制止。
“别切,听听原唱。”
他大言不惭:“我这不想给学友哥留个面子。”
黎青梦撇嘴:“怎么,你唱得还吊打他了?”
“可不。”
当然,张学友的声音刚出来的第一秒,是个正常的耳朵都能听出来谁吊打谁。
康盂树突然说:“这是这张专辑里的最后一首了。”
“刚才放的歌都是一张专辑里的吗?”
“对,一张98年发行的。”他顿了一下,“专辑名叫不后悔。”
黎青梦微怔,跟着点了下头:“很好听……不后悔。”
车子开进了城区,此时距离八点还有二十五分钟。
黎青梦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气,蓦地说:“你把我在前面放下吧。”
康盂树没说话,还在置若罔闻地往前开。
“还有二十分钟,你的车子就不能动了,还不如赶紧开出去。”她语气很慢,很认真,也很严肃,“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了,你总不能一直送下去。”
康盂树的侧脸牙关像是咬了一下,隐隐突出骨节。
他开的速度逐渐慢下来。
倒计时十五分钟,车子停在一处高架桥下。
黎青梦抱着骨灰下了车,康盂树把行李从后车厢里拿出来,替在她路边又拦了一辆出租,帮她把行李全搬进后备箱,拉开车门目送她坐进,又沉默地替她合上车门。
这一切都静默无声。
只有不远处,他的大货车全然地敞着车门,车内的《离人》唱到了末端尾声,随着敞开的车门悠悠地泄出上个世纪的歌声——
【离人挥霍着眼泪
回避迫在眼前的离别
你不肯说再见
我不敢想明天】
眼睁睁地看着车门从外合上,康盂树的脸快速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出租师傅开始问黎青梦要前往的地点是哪里,她瞬间失神,没有回答。
换了车身,换了座驾,也换了车内的人。
“去哪里?”
司机不耐烦地又催促她。
黎青梦没搭理他,心急如焚地按开车窗,当看见康盂树还站在原地没有走的刹那,她再次有了流泪的冲动。
“……你不和我说一句再见吗?”
康盂树双手插着口袋,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故意搞笑,他居然说了一句:“这个夏天好像结束了。”
模仿的,是她模仿老艄公的那个语气和对话。
黎青梦顿时哭笑不得,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浓重哀伤在此刻都消散了。
她一字一句道:“康盂树,钱我一定记着,会全部还给你的。还有……谢谢你。真的。我本来以为这会是我二十多年来的人生里最糟糕的一次夏天……”她扬起微笑,“虽然糟糕的程度超出我的想象,但快乐也是。”
康盂树脸上一呆,露出想笑的表情,下个瞬间,那个笑又仿佛是哭,来回拉扯,像是患了面部神经失调的患者。
“我之前说,那个18岁的夏天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夏天。”黎青梦还是笑着,眼光里有水波,“我也没想到,25岁的这个夏天,压倒性地盖过它了。”
康盂树干脆低下头听,再次抬起时,神色很轻松地回说:“挺不巧的,对我来说呢,就是一个麻烦鬼闯入的夏天。只能说……不算无聊吧。”
“……混蛋。”她鼻尖通红地笑,“现在麻烦鬼真的要走了。”
“等等。”
他简短的两个字又让黎青梦心间一颤。
康盂树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从中摊开一张已经被划开的彩票。
上面的数字,09131820270708。
如果黎青梦没记错……
“这是不是你中过奖的那一张?”
“对。”
黎青梦一头雾水。
“这个废彩票还有什么用吗?”
“它是我唯一抽中过的一张彩票,我人生里迄今所有的好运都在这里了。”
康盂树弯下腰,隔着车窗把彩票紧紧塞进她手心。
“送给你。”
他退开两步,司机不耐烦地再度催促了一声,以防这两人再缠缠绵绵耽误时间,强制将车窗合上。
随后,那张攥着彩票的手和她怔愣的侧脸被黑色车窗逐渐覆盖。
即将完全合上时,她又面向他,张口急急地说了句:“我也留了礼物给你!”
“……什么?”
“我留在南苔了。”她故作神秘,“至于在哪里又是什么……我先不说,你找找看吧。”
康盂树失笑:“你这是在和我玩寻宝游戏吗?”
“你给过我那么多次惊喜了,我也想给你一次。”
她用力挥手,车窗彻底合上了。
【有人说一次告别
天上就会有颗星
又熄灭】
明黄色的出租车终于开出去了,瞬间模糊的视线里,他看不清她到底有没有回过头。
货车还孤零零地停在气派的高架桥下,传来张学友的最后两句唱腔。车前灯混合在黎明的天幕下,显得微不足道,但他固执地开着它,仿佛在接力天上熄灭的星星。
倒计时清零,那抹明黄色消失在街角。
一个叫黎青梦和一个叫康盂树的人——世界上很平凡的两个人,就这么分别在一个平凡的夏日早晨,街头依旧来来去去,人来人往。
第50章
康盂树赶在八点前的最后一刻将车子开出京崎;宛如一条被驱逐出境的落水狗。
他熬着满眼的红血丝,没有休息,马不停蹄地又开回南苔。
只有这样;疲倦和困意才能席卷大脑,让他几乎没有余力思考有关于黎青梦离开这件事。神经麻木,知觉开始钝感,开车成为了一种身体下意识的指令。
当南苔的车标在前方若隐若现时,康盂树几乎觉得自己快猝死了。
他把车子往车队一扔;回到骑楼老街,把房门一关;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期间可把康爸康妈给气坏了。
两人刚乐呵呵地旅游回来;就听闻车队风言风语,说康盂树脑子犯浑,砸了一单生意,赔了不少钱。结果残局都还没收拾,就开着车子出去鬼混。
他们差点闯进房间里要把康盂树拉出来拎着耳痛朵骂一顿;被康嘉年死命拦下。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他猜想他哥此刻应该是不想被任何人打扰的。
他含糊其辞地告诉爸妈;康盂树是为了帮一个朋友忙才会这样。康妈的直觉突然敏锐;说朋友?哪个朋友?男的女的?
康嘉年没辙;硬着头皮回答是女的,但是她已经离开南苔了。
对于黎青梦的离开,康嘉年也很难接受。他早已不止把她当作教画的老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更是他人生的启蒙者;最亲近的朋友。
那么他哥应该就更难以接受吧;不然怎么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么久。
康妈一愣;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放弃了追问,转头回厨房把冷掉的饭菜凉了凉,嘱咐康嘉年等他哥醒了叫他吃,便出门打麻将去了。
康嘉年信誓旦旦保证完成任务,他都已经做好了等他哥开门就好好开导他的准备,却发现自己好像预估错误。
……康盂树可能真的只是太困了,才睡了那么久而已。
他睡醒打开门时,脸浮肿得像个猪头,都不用他催,饥肠辘辘地干掉了三碗饭一桌菜,胃口好得完全不像一个伤心人。
康嘉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哥……晚上要不要去看个电影?”
康盂树打了个饱嗝,摇头说:“哥很想陪你去,但最近这阵子估计得很忙。”
“啊?”
“我得加班加点跑货,至少得把上个单子捅的篓子先补上一些。”
他这话说得轻松,给了康嘉年一种,那大几万的单子很容易填完的错觉。
然而,接下来一个月的暑假,康嘉年都几乎没能在家里和康盂树碰上面。
他不是在外头出车,就是回来倒头就睡,草草地醒来后就开着他的小电瓶跑去外头乱转,也不知道瞎转什么,回来之后总是皱着眉头。
终于在夏天快进入尾声的时候,康盂树休息了两天,主动提出要带他和爷爷去街上转转。
三人吃完晚饭准备去就近的海滩边散步,结果康老爷子走到一半非说方向不对,要往反方向走。
康盂树和康嘉年没辙,只好顺着他往反方向走。
结果走着走着,康老爷子就带着两人一脸正经地走到了宝梦舞厅。
康嘉年无语,偷偷地和康盂树抱怨道:“老流氓肯定是故意的。”
康盂树却只是反应迟钝地嗯了声。
他的视线微微仰起,飞至那块坏了的霓虹灯牌上。
这块招牌依旧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没有人来修它,其余三个字依旧没落地隐在黑夜里,突出那唯一的“梦”。
只是如今,那个“梦”字也慢慢有些黯淡了。大概不久之后,这个字挂着的霓虹灯兴许也会灭掉。
但老板已经懒得再大费周章来装点门面了,反正南苔还有谁会不认识宝梦舞厅吗?
顾客也是往常固定的一批,三人进去时,红色幕布后头的舞池里都是叫得出名字的面孔。
康盂树去柜台买了啤酒回来,康嘉年紧紧盯着舞池里正在和别人跳舞的康老爷子,防止他乱走。
“不用盯那么紧。”康盂树把额外的一瓶果汁贴到康嘉年脸上,“舞伴是老头喜欢的款,他舍不得乱走的。”
“哪有啊,他上次找的舞伴可不是这个类型的。”
康盂树笑得神秘,指了下鼻子。
康嘉年懵懂地问:“鼻子怎么了?”
“这些人都是鹰钩鼻。”
康嘉年忽然恍然大悟。
“奶奶……也有一个很漂亮的鹰钩鼻。”
“嗯。”康盂树早就发现了这一点,视线投到舞池里的康老爷子身上,“不过也许老头就是喜欢鹰钩鼻,谁知道呢。他估计连奶奶长什么样都忘了吧。
“那应该是后者,他肯定不记得了。”
“你好像很不相信老头还记挂着奶奶。”康盂树抿了口酒,含含糊糊地说,“上次大扫除的时候你也说他是找借口故意发呆。”
康嘉年摇了摇头:“与其说我是不相信,其实是我希望。”他鼓了鼓嘴,“如果爷爷还念念不忘着奶奶,念念不忘着一个已经回不来的人,这太难过了。”
“不一定是难过。”康盂树仿若随口猜测,“对于知道回不来的人,想念一种是必不可少的……还能让人做梦的幸福。”
康嘉年闻言微愣,小心地看了眼康盂树。
而他只是平静地喝完了一瓶扎啤,眼里被舞池扫过来的霓虹红光一盖,看不出任何情绪。
康老爷子的舞伴到了八点就下了场,康老爷子看了一圈,也悻悻地从舞池里回来。
康嘉年早就坐得哈欠连天,忙不迭蹦起身说:“可以回家了吧!”
康盂树指着拿来的筐里还剩一半的啤酒,扬着下巴道:“我把这些喝完,你先带爷爷回家。”
“切……你少喝点吧哥。”
康嘉年碎碎念,没辙地领着康老爷子出了宝梦舞厅。
原本就冷清的舞池里,陆续的人离开,就剩下了康盂树。
他放下喝空的酒瓶,在最后一首黑灯舞曲响起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舞池里。
死寂的木板上只有一双靴子的回响,黯淡的,寂寥的。
今晚的运气不错,盲放的歌居然是他最喜欢的张学友的歌。
粤语的《李香兰》。
他听过无数遍,甚至都能跟唱。
“恼春风
我心因何恼春风
说不出
借酒相送……”
前奏响起来的刹那,康盂树就轻轻地跟着哼了起来。
甚至一边哼,他还同时摆好了手势,像是真的轻揽着谁的腰准备翩翩起舞。
偌大的空旷舞池里,黑暗中,男人高大的身影在舞池中不为人知地轻晃旋转着。
“照片中
哪可以投照片中
盼找到
时间裂缝”
跟唱到这一句,康盂树乱晃的舞步停下来,仰起头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
笛声悠悠,学友哥的声音依旧深情,不会因为谁的停滞而逗留。
“夜放纵
告知我难寻你芳踪
回头也是梦
仍似被动
逃避凝望你
却深印脑中……”
康盂树在黑暗中缓慢地深呼吸,恍惚中,又闻到了山茶花的芬芳,浓郁悠长。
*
千里之外的京崎,黎青梦踮起脚尖,够到货架上的那瓶山茶花沐浴露,把它放进了推车。
里面已经放了一些食材,有挂面,西红柿和鸡蛋,打算回去简单地煮一碗西红柿鸡蛋拌面当作晚餐。
虽然现在这个时间点,几乎可以当作夜宵吃了。
但没有办法,她现在找到的工作太忙,几乎每天都要忙到这个点才下班。相应的,拿到手的钱也多。
在京崎找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并不难,她回来的第二周,就入职了一家私人的艺考机构当老师。她是名校出身,又是优秀毕业生,还曾经拿到过佛罗伦萨学院的offer,这些履历足够她辅导高中的孩子们如何过校考。
只是艺考机构没有底薪,完全按带的课时算钱,多劳多得。因此她特别拼,几乎从早上带到晚上。没有课的时候,她就在网上找商稿接,通宵达旦地画。
反正一个人的日子,怎么样过都是过,有时候干脆连吃饭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直接三餐合作一顿。
一方面是还债心切,高利贷的最后一笔钱期限快到了,她还凑不出来。
虽然她已经搬离南苔,那拨人应该暂时找不到她,不会再出现上次被他们追着围堵的局面。但这笔钱总归是要赶紧填上的,总不能当一个缩头缩尾提心吊胆躲债的阴沟老鼠,那就是真的“老赖”了。
另一方面,只有这样高强度地运转,她才能把自己的情绪保持在一个放空的稳定状态。
重新融入京崎的生活节奏并不难,毕竟是从小就成长的地方,身体的本能很快就适应了这片土地。
租了间很小的房子,比当时在南苔住的房子要小多了。但胜在很新,没有老房子的那股潮味,也不再有动车和火车隆隆交汇的天然闹钟。
但她的生物钟已经刻上了南苔的影子,依然7点45到点醒,去学校上课,课余计划第二天的教案,回到家接画稿。周而复始。
某天晚上醒过来时手腕还隐隐作痛,怀疑是得了腱鞘炎。
她抽不出时间去医院,挂号难,所在的机构也没有医保,看一次病很费钱。而且……现在的她害怕去医院,只要闻到那个味道就会心悸。
索性不是很严重,疼的时候她就简单热敷一会儿,再吃几片止痛药了事。
每到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会点开手机银行查询里面的余额,那些不断上涨的数字比任何止痛片都来得有用。
毕竟这是她牺牲了任何的娱乐活动换来的,手机里也没有任何聊天闲谈的对象。哦,除了偶尔康嘉年会主动给她发点消息,问起她在京崎的近况。
至于康盂树,他们再也没有联络过,谁都没有找过谁。
似乎……这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延续下来的默契。
她曾经想过找康盂树,想问他有没有找到她留下给他的“礼物”,以此为契机开口,或许他们还可以聊聊别的无聊琐事。
但最终没有开口。
每当有找他的冲动时,她都会告诫自己,成熟的大人应该平静地接受别离。
无论是生离还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