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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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又照着《工》,画起了图。
之前要雕的那个木老虎,三殿下帮她雕好了,穿了绳子做成了小衣坠,她算是没学好,于是,沈元夕潜心学习,从头开始,按照《工》教的办法,先从画图起。
三殿下右手的戒指里,还装着一箱工具。
沈元夕学着看尺,趴在桌上画好了扎篱笆的图。
有了图,剩下的就是依照花草盛开的时节,做好苗圃的分层。
沈元夕搭着一本花君奇鉴,写下了之后要回华京种的那些花花草草。
窗外有沙沙的脚步声靠近。
他走得很慢,脚步也很轻,但似乎是因为衣服拖曳着,即便脚步再轻,沈元夕也还是察觉到有人来了。
车马是在三殿下设的阵中,沈元夕以为是有人经过此处,挑开车帘看究竟。
而朝着马车走来的人,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有些宽大。
乍一看,有些眼熟,可走近了,沈元夕却不敢认。
从他望过来,明显是认识她的淡漠眼神中,这人应该是云星。
但他又和云星长着不一样的脸。
他比云星要普通许多,有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身量不高,身形瘦弱,像生了一场病,脸颊和薄唇没有血色,眉眼也淡。
他的一头黑发半干,用一截藤编的简易发簪固定着,半束起来。
他走近了,就站在车窗下,慢慢躬身。
直到他跪下俯首,沈元夕才意识到,他是在拜自己。
“多谢王妃。”他说。
声音也很陌生。
沈元夕愣了愣,叫道:“云星?”
“是。”云星起身,再次将腰间的衣带抽紧了,拉上双肩处摇摇欲坠的衣领。
沈元夕心中有了答案,为了确认,问道:“无缘无故,为何谢我呢?”
云星答:“王妃一语点醒,我才能挣脱天道惩罚,重获新生。”
沈元夕好奇道:“你是说……做个人的那句话?”
云星点头。
沈元夕揉了揉鼻尖,又问:“难道以前,没有人这么说过吗?”
“以前,并未见过几个,人。”云星脸上没有表情,语气也没有起伏。
他作为幽族最古老的存在,即便跟着三殿下来到了大昭,也不常与昭人打交道。
没有同族人会突发奇想,让云星做人来逃过天道的制裁。而他碰到的昭人,就算能知道他的秘密,也不会没大没小的对一个幽族的老头说,你这么老,怎么不做个人重活一次呢?
大家想当然的认为,云星不会做人,天道注定的难以逃脱。
云星重新跪了下来,又是三拜,叩首道:“王妃是我的赐生人,这一世,愿侍奉王妃左右,听凭您的差遣。”
沈元夕慌乱摆手:“这不用,还和以前一样就可以了。”
云星自顾自道:“我初为人,请王妃赐名。”
三殿下不知何时醒了,也一样趴在窗边,支着脑袋,悠然看戏。
沈元夕还是摆手:“和以前一样就好,云星挺好的,你都用这么多年了……”
云星抬头,目光转向了三殿下。
三殿下淡淡道:“这就是她的意思,还跪着干什么,起来吧。”
云星起身,再次拽了拽双肩溜下去的领口。
“衣服不合身。”三殿下道,“再有半日,就到我封地了,也该给你置办衣服了。”
沈元夕惊讶道:“三殿下的封地在哪里?”
“半个崖州都是。”三殿下笑眯眯道,“我居京城,这里都只是供奉,并非真的封地。不过,前面的中阳城,有我的一处闲庄,可以落脚。”
他勾了勾手指,“上来吧,云星,咱们出发。”
云星上车后,三殿下把发饰盒子拿给了他,让他随便挑,快些把自己打理好。
云星却只是找了跟发带,狠狠绕了几圈,把头发全束起了。
沈元夕打量着他,他跟之前的云星既像又不像,眼睛是浅色的黑,五官虽然都不出挑,但看久了极其顺眼舒服。
这会儿,他坐在车里回暖了,脸颊上也有了血色,皮肤自然也不似之前那么白了,尤其和三殿下相比,他的肤色已经黯淡了下去,完全成为了一个人。
“到底……是怎么变成的人?”沈元夕想不通。
是想变就变了吗?为什么自己一句话,就能让云星跨越血的藩篱,成为了能够活在太阳下的“昭人”。
“是与天道说了。”云星回答。
天道给的规则,而他寻找到了约束之外又不违规的路,在天道的注视下,做出了选择。
“那……”沈元夕关切道,“寿命呢?”
云星笑了。
沈元夕第一次见他笑,更是惊奇。
他笑得也像个人,没有奇怪的感觉,就是一种很轻松的笑,嘴角往两旁稍微一撇,露出平整的牙,很自然地笑了一下。
“自不会过百。”他说。
这就是他的选择,而这个选择,让他头一次觉得,人生有望。
“这就是最后一世了。”他眼中的笑更明亮了,耀眼的让沈元夕有些鼻酸眼涩,想落泪。
“我终于可以死了。”他说道。
三殿下轻轻笑了一下,很温柔释然的笑。
“是件喜事了,云星。”他说。
云星看着沈元夕,目光更加开心。
“为了报答王妃赐我的生机,让我能挣脱万年缠身的枷锁,最后一世,我将为你而活。”云星眼中迸发出奇异的光芒。
三殿下又是一声笑,这声笑就有些醋味在了。
他交叠着手,幽幽看着云星,笑道:“你还是先换身合适的衣裳再说吧。”
云星要报答沈元夕,或许沈元夕觉得只是一句话而已,根本不必如此。但三殿下却明白这丝缕生机的重量。
云星已经被天道圈禁生死自由近万年了,执晴沐光浮灯,那些他真正在乎的人散去后,他试过无数种死法,却又无数次在绝望中醒来。
没疯是他学会了不去多想,浩瀚的岁月让他麻木迟钝,只做眼前事,不想古今。
比起短暂的恢复年轻姿态战斗,云星最想要的,就是死。
现在,沈元夕的一句话,让他从不死的诅咒中脱身,并且能从容又自然地迈向死,云星异常喜悦。
他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平静自己狂喜的心。
所以,三殿下替他高兴之余,隐隐有了担心。
有祖母前车之鉴,他真的挺怕作为人重生的云星,感恩的同时,诱走他的王妃。
虽说云星貌不惊人,但有时就很邪门。
当初浮灯能掺和进来,让执晴动心且一发不可收拾,那是因为浮灯的确妖艳动人。但云星,他可是在不知不觉中,在照顾执晴饮食起居中,慢慢也得到了执晴的青睐。
这人是有危险性的,怕的就是润物细无声。
三殿下揉着额角,头已开始隐隐作痛了。
中阳城是崖州相对繁华的贸易之城,进城之前,三殿下解除了白马的傀儡态,被打发出来驾车的云星套着车,生疏地把马车赶到了城郊山腰中的田园庄子。
庄里虽有看守做工的人,但想要留宿,仍需要打扫。
云星干活是真的拿手,他多年的经验,加上现在充满精力的年轻身体,很快就收拾好了房间。
三殿下问沈元夕:“想吃什么?中阳有名的是酸麦糖,有一种打糕也很不错……”
沈元夕刚点头,云星就在旁边提笔记下,他在山庄换了身粗布衣,头巾扎了头发,拿上三殿下给的钱款,跑着去城里置办了。
沈元夕目送着云星离开后,神色复杂道:“好不真实的感觉……”
而最不真实的,是一天不到,她就已经想不起云星之前的模样了。
“殿下,云星他……”沈元夕说,“现在有多大年纪?”
三殿下蹙眉。
云星现在的年纪,应该和他接触天道时差不多,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定格,就算剥去幽族的壳,里面这个芯儿也应该还是从那个年纪开始算余下的寿命。
而云星接触天道时……已近千岁,而千岁的幽族人,大概就是昭人而立之后。
“有三十了。”三殿下说道。
沈元夕震惊道:“瞧不出来,看起来比殿下年长不了几岁。”
三殿下提心吊胆,曲起手指,轻轻咬住。
不行,得找个差事,让云星外出一段时日,最好外出个十年半载……把他扔给沈丰年如何?还是说,怂恿云星去科考,让他心无旁骛专心读书不近女色呢?
作者有话说:
可把三猫给吓坏了。
云星:殿下……我有初恋情结。
三猫:不行,你给我立字据!!!
第55章 全要
中阳城正值春来节期间。
中阳最古老的那株迎春开花后; 城中百姓们就会连庆三日,赶早集赶夜集,朝迎亲暮欢庆; 如此就叫春来节。
三殿下提起春来的习俗后; 沈元夕心生向往。三殿下瞧了出来; 说道:“今晚是最后一夜; 现在正是时候,游春吧!”
沈元夕冷静下来,惦记着正事。
“殿下不是要为幽主寻魂吗?”
三殿下轻描淡写道:“我已有眉目; 知道该往何处去了。早去晚去都会在,不急。”
沈元夕又道:“殿下这样出门被人看到……要紧吗?”
他的样貌加上那惹人注目的银发; 谁见了都知道是三殿下; 怕是走哪都要被围住; 还怎么自在游春。
三殿下学着田庄里的农人; 将发丝与灰蓝色的发巾相缠,绕在了头上。如此一来; 发巾盖住了部分银发,再穿个连帽的斗篷,就遮挡完全了。
可沈元夕退后几步; 远远看了; 摇头道:“殿下就算是这种打扮; 静静站着; 都会有人去寻你那张脸。”
他把浑身上下遮掩住; 也还是芝兰玉树的一抹; 风华无双; 又岂是能遮住的。哪怕没有看到脸; 也能从身姿上看出这应是个美人; 故而一定会有人想要窥探他兜帽下的那张脸的。
三殿下戴上了一张朴实无华的傩面,那面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一般在乡间的戏中都只是过场的角色,跑堂的,卖货的,讨生活又油嘴滑舌的小商小贩,并不起眼。
可那张不起眼的傩面扣在三殿下脸上,沈元夕仍然从那张哭笑不得的不正经傩面上,看出别样的诱‘惑来。
三殿下问道:“这样总行了吧?”
“……就这样吧。”沈元夕道。
中阳城内戏台杂耍婚宴同在最后的迎春夜凑热闹,灯影幢幢,人来人往。
这里的叫卖声不同于华京,他们用本地的腔调兜售着货品,沈元夕半个字没听懂,却兴趣盎然。
稀奇古怪的杂食玩意琳琅满目,大多都是沈元夕从未见过的。
长着翅膀的鱼灯,顶着大头木偶唱戏游街串巷的戏子,吃一口就满嘴沾白毛的发糕……
沈元夕每指一处,三殿下就悉心为她讲解,百年风俗,各州传承,他如数家珍,就没有他没见过的,就没有他不会的。
“有卖花种的!”沈元夕瞧见角落里的货架,它担在卖货老头的肩膀上,左边是苗,右边是药匣子一样的箱子,分格放着种子。
沈元夕问他:“哪些能开红色的花?”
卖货的老头给她指了几种,但因官话不熟,叽里咕噜比划着,沈元夕却没怎么听明白。
转头想问三殿下,身边却没人了。
沈元夕视线寻了一圈,看到了不远处的兜帽尖。
只是露个尖尖,她都觉得这个兜帽尖,有着与众不同的吸引力,是整条街上最好看的尖。
视线再往他身旁走,看到了外出采买一直未归的云星。
云星做了人,好似没从前高挑了,比三殿下矮了一头,身形仍然很薄,侧面看窄窄一条,橡根有韧性没气力的柳条。
沈元夕想叫三殿下,可这个称呼,四海皆知,不能当街呼唤。
三殿下早已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的傩面转了过来,面具下的血色眼睛笑望着沈元夕,隔着一条街,与她对望。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意思,他在等她开口,等她叫出那两个字,他的名字。
沈元夕张开嘴,又闭上,她叫不出名字来。
“三……少爷。”沈元夕踮起脚,招了招手。
三殿下的手指按住傩面,慢慢移开半边,露出一侧的脸,轻轻动唇。
叫——名——字。
他无声催促着。
沈元夕数次鼓起勇气,却实在无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出临朔两个字。
三殿下悠悠等着。
今日,如果不叫名字,他是不会过来了。
沈元夕拍了拍脸,再次提起气,但未等她喊出名字,人群推动着一辆木牛状的巨型花车,浩浩荡荡经过,隔开了她的视线。
花车上是今夜选出的福春娃,被祖母抱着,白白胖胖坐在那里,这么多人看着,不哭不闹,手舞足蹈跟着笑。
福春娃两旁是踢彩球和吐火的杂耍人,前头还有个执鞭子的人穿着一身绿色的锦袍充当着春耕神,“驱策”着木牛前行。
花车后面跟着吹拉弹唱的队伍,梆笛唢呐三弦,还有个站得最高,手里拿着锣,邦邦敲着,嗓门又亮又高:
“好收成——”
“风调雨顺——”
“有粮吃不闹荒——”
每唱一句,百姓跟着喝彩。
沈元夕也跟着拍手小声应和着好,她想看久一些,目不转睛盯着,又着急找三殿下,撤回目光左右寻找着缝隙,捕捉兜帽的那一角尖尖。
她想看看三殿下在牛车经过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却想到他戴着傩面,自己即便看到了他人,也无法看到他的脸。
这些想法都在一瞬间闪过,回过神来,沈元夕又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三殿下的反应。
她看的那些话本中,会说男女相爱眉来眼去,除此之外,还会处处在意对方胜过自己,寻到个好玩的就想让他也看,瞧见一出好戏,每到精彩处,反会转过头去笑看他喝彩。
沈元夕嘴角绽开微笑,她在欢声笑语的异乡春夜中,陷入了深比潭水的情网。
比轻轻吹拂飘起的那缕心动,更深了些。
牛车隔开街道两边时,三殿下察觉到了逼近的气息。
那是幽族的气息,只有一个,带着不小的杀意。
三殿下退到街角灯下的阴影处,身边背着大包小包零嘴的云星垂下手,亮出了武器。
眼前是黑压压的人群脊背,他们面朝着亮彩,大声欢呼着,无人察觉到此处的安静与异样。
风声杀近,来的幽族刺客眸色亮红,红眸划过夜色,闪过残红一尾。
云星欺身迎上,那刺客年轻,身手极快,瞬间几次攻防,云星的速度竟然跟不上,空门暴露,好险抬手挡住了致命一击,手臂划伤。
云星好似有些困惑,微微愣了愣,准备再战。
随着一声锣响:好收成——
年轻的刺客化作血雾,爆开了。
三殿下气定神闲收回手,指了指云星的伤口。
站在人群最后面的看客注意到了响动,转身望着这边,三殿下见状,拉起云星,轻盈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绕开后面吹拉弹唱的队伍,走向街对面。
云星的手臂还在冒血,血流了下来,他表情呆呆,有些不知所措。
三殿下扔过来一只瓶子,说道:“它不会自己愈合了,云星,你现在……当真是人了。”
瓶子里是凝血用的药,三殿下百无聊赖时,就像只猫,会放一些血给自己玩,有的就做成了这种“救命”药丸,偶尔大发慈悲了,赶上哪任皇帝临终,话还未说完,就会喂一粒,让他们把事交代清楚了再断气。
给沈元夕母亲的,也是这样的药,只是他不好挑明了说,自己也不太好意思,所以就说是宫中秘制。
云星仰头倒了半瓶入喉,干咽了,撕下衣袖笨拙地给自己缠伤口。
他数千年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