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情未了-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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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时安,你希望我原谅他们?”
余时安知道秦萦误解了,换纸巾给她擦眼泪,被她躲开了。他很有耐心,追着她擦,手上的动作依然温柔。
“我不为他们。”他解释,“我是为你。”
脸上是轻轻柔柔的触感,眼泪水还在往外倒,她控制不住。
她有些暴躁,抢过他手中的纸巾自己擦,“那是为什么?”
余时安坐着看秦萦:“要你去看看奶奶,不是希望你原谅。傻姑娘,外人或许不了解,但多年前我亲眼见到过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他心疼都来不及。
“秦萦,我只是不希望你留下遗憾。”
秦萦沉默不语。
余时安给她换张纸巾,她哭得鼻子都红了,头发也散了,可在他眼里,依旧很好看。
他说:“毕竟我们都曾失去过亲人,体会过生离死别的痛苦。秦萦,我是医生,见多了没能走出手术室的病人。他们在生命的尽头看到的是刺目的灯光和穿着严谨、蒙着脸素不相识的医生护士,没能来得及看一看自己的亲人。还有他们的家属,只能等在手术室外,没机会最后跟里面的人说上一句话就永远失去了亲人。”
“秦萦,无论如何她都是你的亲人。去看看她,求个心安,别让自己若干年后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悔恨。”
秦萦从台阶上起来,余时安半弯腰扶她,等她自己想明白。
“哪怕我还是记恨她的?”她突然问。
他笑起来:“秦萦,不要因为别人的错最后却惩罚到自己。”
她点头,理理头发,对他笑,“我去洗手间洗把脸,我自己去,你别陪我。”
“好,我等你。”
秦萦洗完脸,看到镜子里的姑娘眼眶还是泛着不正常的红,但脸上已经看不出别的软弱的痕迹。
她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被他们看扁。
然后,秦萦独自去住院部。
这条路,她曾经走过无数次。那时,外婆就住在这里,她来来回回的走,也因此对医院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一路找到奶奶的病房,透过门上的玻璃,她看到里面站满了人,有她的两个姑姑姑父、几个表姐表哥,还有那对母子。
秦萦站在门口踌躇,半天都没勇气推开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敲门,握上门把,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她推开。
里面的人都回头,看到她,那个女人面色很不自然,反倒是周致林先叫出来。
“姐,你来了?”他惊喜,偏头对床上的人说,“奶奶,姐姐来了。”
周父闻声出来,眼睛也是红红的,“萦萦,来了?快来,快让奶奶看看你。”
秦萦谁都没理,目不斜视走到床尾,视线里,已经苍老的老人正努力朝她挤出笑,右手微微抬起,似在招呼她走得更近些。
几年不见,她的奶奶早已老去。
她走过去,站在边上,却没有去握住奶奶向她伸出的手。
其实高中那会儿,她从美国回来,去杭州爷爷奶奶家看过。她就躲在远远的角落,看着爷爷抱着周致林在家门前的场地上散步,奶奶手里拿着杯果汁,一直陪在边上。
无比温馨和刺目的一幕。
两个人脸上的笑容特别灿烂,也尤其慈爱。
那是从未对她有过的好脸色。
所以,她转身就走,从此再没有回去过,也不肯再去见他们。
“萦萦……”周奶奶吃力的探出身,被周父扶住,“你还在怪奶奶吗?”
秦萦几乎落泪,她努力忍住,没吭声,目光落到医院统一的白色被子上。
周父叫了声“妈”,往秦萦脸上看,希望她松口叫叫“奶奶”,却发现她已经避开他们的视线。
第66节
周奶奶流泪,泪水顺着脸上的纹路拐了个弯落在枕头里,她声音很轻,双眼执拗的盯着孙女,“萦萦,奶奶对不起你,是奶奶错了。”
秦萦终于没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看着眼前的一片白色渐渐模糊。
“萦萦,奶奶对不起你跟你妈妈。”
眼眶泛热,秦萦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也叫不出那一声陌生的“奶奶”。
“秦萦,奶奶都这么说了,你倒是说句话。”
这是大姑姑的声音。
接着,是小姑姑哽咽的声音:“秦萦,千错万错,我们都有错,你就不能满足一下奶奶最后的心愿吗?”
秦萦其实没想到,最后奶奶会向她道歉。
只是,她没有一丝快意,余下的全部都是难过,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情绪。很令人崩溃的,脑门嗡嗡作响,眼前仿佛快速闪过一幕幕小时候自己跟妈妈委屈的画面。
看不清奶奶的脸,她面对这样一个老人,实在做不到冷心,也无法热心。
“这几年奶奶见不到你,这事儿都怨我,怪不得别人。我只有你爸爸一个儿子,当时你妈妈生了你之后再也没能怀孕,我就把错都怪到你头上。”周奶奶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浑浊的双眼望着天花板,“我想你要是个孙子多好。”
“萦萦,这些年,奶奶很想你。”
这句话,扯断了秦萦最后紧绷的弦。
她捂住自己的嘴,当着满房间她一个都不喜欢的亲戚们露出了自己深藏的软弱。
周奶奶伸手,想给孙女擦擦眼泪,但够不到,她急得连呼吸声都重了,“萦萦,你别哭。”
秦萦用手背擦眼泪,确认自己能见人了,她抬起头,看向周奶奶。
落在奶奶身上的目光是温柔的,她让自己露出笑。
“您好好休息吧。”她说。
周奶奶摇头,再次向她伸出手,“萦萦,奶奶给你准备了嫁妆。前几年奶奶就种了棉花,都给你打成棉被了。乡下的习俗,姑娘出嫁娘家都要准备被子,奶奶给你准备了很多,全部都放在杭州家里你隔壁的房间。”
许是人年纪大了,想得也通了,这才发现一直委屈了这个唯一的孙女。
“还有一张存折,奶奶知道秦家有钱,你不缺钱,但这是奶奶攒下来的退休金,你结婚的时候,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奶奶把卡放在你爸爸那儿,记得到他那儿取。”不直接给孙女,是怕她拒绝,也想最后为自己的儿子孙女做点事,让他们多见见缓和缓和。
“萦萦,奶奶等不到你结婚了,你结婚了就让你爸爸给奶奶烧根香,告诉奶奶一声啊。”
病房里有压抑的抽泣声。
秦萦动了动唇,许久才艰难道:“您别说话了,休息会儿。”
她把包扔在地上,蹲下来,双手终于握上奶奶始终朝她伸出的手。
手上的触感糙糙的,带着岁月的痕迹,也是一双做惯了农活的手。
她曾经期盼过这双手能摸摸自己的脑袋,就像是对其他表哥表姐一样,可从来就没有过。
“不行,再不说,我怕来不及了。”周奶奶握紧秦萦的手,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另一只手也试图握过来,却怎么都没力气,“你让奶奶说完。”
秦萦眨眼睛,把眼泪水都眨干净,她听到奶奶说:“你帮奶奶跟你妈妈也说一声对不起,她是个好媳妇,是我们老周家没有福气。”
她愣住,“奶奶”两个字就在嘴边,然而她努力了多次都没能成功脱口。
“致林,你好好读书,看你姐姐学习多好,要跟她学习。”周奶奶转过头,仍旧握着秦萦的手,一个个开始点名字,大约是知道时间不多,说得很快很快,“毕业了好好工作,要独立了。”
秦萦在床头蹲了很久,蹲得腿都麻了,奶奶依然在说,只声音越来越弱。
然后,声音彻底没了。
病房里接连响起哭声。
她的手还是握着奶奶的,很紧很紧。
最后,秦萦离开病房,眼前有些晕眩,踉跄了一下。
没想到被用力拎住,落入温暖的怀抱。
她紧紧抓住余时安的衣摆,一双眼睛泛红,“我很努力的尝试了,可是到最后我都叫不出‘奶奶’,我是不是很冷血?”
第四十九章
周奶奶的墓地买在杭州老家; 第二天; 周父叫了辆车回杭州。
秦妈妈跟秦萦到的时候; 他手上的手机差点没拿住; 被周致林接住了。他轻咳,掩饰自己的失态。
“你也来了?”周父想叫她的名字,却怎么都唤不出口。
秦妈妈揽着秦萦,点头,“节哀。”
周父看向女儿,她戴着墨镜; 看不清神色; 一声不响的站在边上。
“一起去杭州?”他心绪复杂,十二年来第一次见她; 竟不知是何滋味,“谢谢你,还能来送妈最后一程。”
“你别误会; 我不是为你; 更不是为你们周家,我只为了我的女儿。”
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独自去面对周家人。
周父怔住,呆呆的模样; 半晌; 干笑:“我懂了。”
秦妈妈却摇头:“有句话想对你说,去边上走走。”
“好。”
走开一段距离; 秦妈妈停住,去看自己的女儿; “其实你不懂,有件事没人告诉你,所以你永远都不知道。十二年前刚到美国,因为我们这对失败的父母,因为我们带给萦萦那段糟糕的经历,她每周要靠家庭医生开导才能疏导情绪。”
而秦萦一直瞒着他们,后来才说漏了嘴。
周父震惊,张口艰难道:“我不知道……”
“对啊,你当然不知道。”秦妈妈声音平静,甚至是温柔的,“那会儿你满脑子想的大约都是那对母子。你别误会,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忏悔,周竟寒,十二年后,我只想我女儿好好的。你还有个儿子,或许不会在意,但萦萦是我唯一的女儿,别勉强她,也别把你的某些想法强加在她的身上,我不希望重蹈覆辙。”
说完,她转身离开。
秦萦见妈妈过来,扭过头看,周致林还在,眼睛与她的一样红红肿肿的,却没像从前那样粘着她试图激怒她。
“阿姨,您好。”他犹豫,完全没了嚣张的模样。
做好了被冷遇的准备,一如每次他想引起秦萦的注意,次次失败了一样。
没想到,秦妈妈笑得和善,“你好。”
周致林愣了愣,挠头,“阿姨,您上车坐吧。”
“好,谢谢。”
秦萦跟着秦妈妈上车,一辆商务车,她们坐在最后一排。
周致林给两人关上门,周母走过来,拉他走,“又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了?”低声训斥。
“妈,你别这样,她们能来已经够可以了。”
“你……你就向着人家吧!连你奶奶最后都向着秦萦了,你让我怎么自处。”
周致林沉默,松开周母的手,眼神里是超脱年纪的成熟,“妈,您做错了事,我是您的儿子,我为您还债。”
周母眼皮跳,久久说不出话来。
去杭州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秦妈妈所在的车只有她跟秦萦。
秦萦已经摘了眼镜,昨晚,她在妈妈怀里哭了很久,眼睛很不舒服。
她靠在妈妈肩头闭目养神,听到手机打字的声音,她提醒:“妈妈,车上别打字。”
秦妈妈笑:“这都要管?”
“余时安说的,他老这么对我说教。”
秦妈妈仍旧在打字,想的却是昨天与余爸爸见面的情景。聊了很久,都是不想让女儿知道的。
余爸爸心疼儿子,她心疼女儿,为人父母之心,什么事都说开了,也就烟消云散了。
秦萦犹豫,还是问:“妈妈,您不介意了嘛?”刚才对周致林和颜悦色的。
“不可能不介意,不过周致林跟你一样都没得选,迁怒的事情妈妈做不来。”
“可我就做不到,一看到他我就想起他们当年的嘴脸。”她嘀咕。
秦妈妈关了手机,捏一把女儿的脸,换来秦萦不满的抗议,她就搂着压制住。
“做不到就做不到吧,别勉强自己。”
“真幸运,我有个好妈妈。”
秦妈妈笑,没答。
幸运的是她,她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好母亲,但她有个好女儿。
到了杭州老家,比起十二年前,房子新翻修过了。周爷爷周奶奶不愿意住到城里的公寓楼,喜欢守在老家乡下的小别墅,周父就把房子装修得漂亮又舒服。
秦萦的房间在三楼,以前她爸爸亲手布置的。
秦妈妈打开房门,脚步一滞。
“没想到这里还跟从前一样。”她略略看一遍,拿起小沙发上的樱桃小丸子娃娃,“可是,你早就不喜欢小丸子了。”还有所有粉色的东西。
秦萦忽的想起奶奶最后看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慈爱,带着浓浓的懊悔,在向她说对不起。
她走进去,把包放下,坐在床边。
床单是秦萦小时候喜欢的粉色,蚊帐上挂着几个小铃铛。铃铛是新的,金色的铃铛。
那会儿很小,要学会分床自己睡一间房,她怕,爸爸就在她的床头放了个大铃铛,说只要她摇铃铛,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他就会进来。
后来回乡下看爷爷奶奶,晚上天暗下来,特别恐怖,她更加害怕,爸爸也在她的蚊帐上挂了一圈铃铛。
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她就很安心。
再后来,她最讨厌的东西之一就是铃铛。
走廊的纱窗开着,乡下的风很大,蚊帐被掀起一角,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房间里好似在唱歌。
秦萦鼻子发酸,爬上床把铃铛全部拆下来放在床头。
“今晚妈妈跟你睡。”秦妈妈看着她一个个把铃铛都拆了,眼圈泛红起来,“萦萦,妈妈这辈子估计都原谅不了你爸爸了,但妈妈还是希望你学会放下,别为难你自己。”
第67节
秦萦背过身,悄悄用手背把眼泪擦了,“昨天他说奶奶转到上海的医院有几天了,一直没敢给我打电话,怕我不肯去再也不愿意接他们的电话。直到奶奶快不行了,才希望我最后去看一眼。妈妈,我很矛盾,余时安也告诉我说别让别人的错误惩罚到自己,所以我去了。”
在妈妈面前,她习惯用“他”来代替父亲的称谓,十二年来始终如此。
秦萦打开床头柜的音乐盒,那是爷爷送给她唯一的一份生日礼物。就在她五岁那年,她开心坏了,一直放在床头,即便之后他们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漠视,她也没丢掉。
“妈妈,暂时先这样吧。等这边事情结束,姨父公司都交接完,我想先去一趟美国见见沈云抒,跟她聊聊书店的事情,最好能把她请回国。”
“好,妈妈都支持你。”
周奶奶下葬那天,亲戚朋友都来了,见到秦妈妈和秦萦俱是惊讶。私下里议论的有,明面上指指点点的也有。
无非还是那些,什么生不出儿子,十几年不回家看看真是不孝之类之类。
可她们都不在乎了。
晚上回到周家,已经很晚,秦萦换下衣服,一个人走在乡间小路上散心。
这几天她跟余时安都靠短信和电话联系,那天看完奶奶,她在他怀里哭得很惨,他也陪她到很晚。
她给他打电话,电话很快被接通,里面最先传来的是车子喇叭声,“下班了?”
这几天秦萦忙着周家的事情都忘了余时安是什么班。
余时安坐在副驾驶,看了眼驾驶座的纪成彦说:“下班了,明天是快中午的班。”
“哦,我过几天也回上海了,最近忙吗?”
“挺忙的,上下午手术都排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