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拥明月-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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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害啊!”
人群里有人喊,随即便是一阵拍掌声。
商绒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脸,正对上他的目光,而他的眼睛弯弯的,隐含笑意。
“姑娘,海棠花开五瓣,若要我这盏海棠花灯,须得连中五次。”那大胡子伸出手来,在一旁提醒道。
在他这里投壶,花有几瓣,赢花灯便要投几遍。
少年静默地再递给她一支箭。
商绒接过抬起手也没多犹豫便投出,接连四次,她甚至连他的手都没松开过,却无一例外,全中。
“莫说是姑娘家,今夜就是男子,我今夜也还没见过比姑娘你准头还好的,”大胡子毫不吝啬地夸赞起商绒,又回头将海棠花灯里的蜡烛点燃,将其送到她面前,“姑娘,这是我妻子亲手做的,这就送你了。”
商绒打量起提在手中的这一盏海棠花灯,它的确精细非常,粉红的花瓣脉络清晰,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中间一个小小的烛台隔绝了烛火外露,朦胧的暖光照着葳蕤花朵更显意趣盎然。
“给谁的?”
少年牵着她从人堆里出来,轻瞥一眼她乌黑的发顶。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给人的?”
商绒抬头。
“你又何时为自己思虑过什么?”少年言语淡淡。
商绒一怔,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垂下眼睛,说:“我听梦石叔叔说,他的女儿杳杳喜欢花灯,她又是生在四五月海棠花正开的时候,我就想把这个给梦石叔叔。”
她记得,桃溪村小庙会的花灯是用来照亮戏台的,并不算多漂亮。
“哦。”
少年随意地应了一声,却忽然站定,在她疑惑地望向他时,他松开她的手,道:“站在这儿等我。”
商绒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问些什么,便见他转身,霜白的衣袂很快掠入他们方才才走出的那片人群里。
商绒提着海棠花灯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那处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堆积的人山将里头的境况全部遮挡,她一点儿也看不见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此时再要挤进人堆里,已是不能了。
所幸很快,商绒便看见那少年从其中走了出来,几乎周遭所有人都在看他手中的那一盏白昙花灯,她也不自禁地盯着它看。
只在夜里一开一合的昙花,有多少人错失它在午夜时分的风姿,就有多少人对它念念不忘。
昙花足有二三十瓣。
也就是说,要拿到这盏昙花灯,他便要连中二三十回。
折竹一抬首,看她果然站在方才的位置不曾挪动,他的眉眼微扬,走到她的面前,将那盏灯递给她:“拿着。”
商绒愣愣地盯着他筋骨漂亮的手背,满耳的喧嚣,仿佛都不及此时她无端翻沸的心绪。
“不喜欢?”折竹疑惑地问她。
“喜欢。”
商绒回过神,轻轻摇头,她伸手接来那盏白昙灯,又忍不住抬起头看他。
“你何时玩儿的投壶?”
折竹将她手中的海棠花灯接过来,问她。
“十岁时,淡霜姐姐带我玩儿的,”商绒如实说道,她一边吃他买给她的果干,一边牵着他的手跟着他走,“我在观中除了抄写青词道经便是看书,她说我过得很没趣,所以每回来,都会和我玩儿些外头人常玩儿的。”
“她教得很好。”
折竹应了一声。
他早在初到桃溪村的那夜便已从她口中知道淡霜,所以此时,商绒再与他提起淡霜,便也不设防,她听见他这么说,便继续道:“我很感激她,因为她,我在观中的日子才不是除了煎熬,还是煎熬。”
她忽然停步。
“折竹。”
她盯着他,“我也很感激你。”
除了薛淡霜,无人在意她是否开心,无人在意她是否喜欢某样东西,就连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变得不期望,不想要,不敢要。
可他,却不一样。
杨柳河上琵琶碎声如雨落,梦石已在河畔找了船,商绒与折竹才上船,便有一桌消夜送上,那船夫划着船过画桥洞,竹竿击打水声,朝花船更近。
商绒看见那船上缀满花灯,轻纱覆面的几名乐伎娘子花簪满头,一片水声灯影里,她们或扶琴,或持笛,乐声交织和鸣,一曲争春。
碗中鱼汤尚且温热,剁碎成糜团成的鱼肉丸子中带有菌菇的韧劲,商绒满眼是炸响在夜空中缤纷的烟火。
大约是梦石给她斟的甜米酒有些醉人,她呆愣愣地看着烟火四分五裂,一缕缕下坠,她的目光也随之而下坠。
她枕在船头,一旁是白昙灯与海棠灯的光,它们投在清波水面,粼粼发亮,她的思绪迟钝,手却伸出去。
指腹轻触水面,波纹动,满袖湿。
“簌簌,你小心,不要掉下去了。”
梦石看她伸手在水里戳着灯影,便笑着唤她。
商绒没应声,她慢慢的,又在水面波光与灯影交织的一片冷淡的颜色里,隐约窥见少年的脸。
她看着,却觉竹叶香近。
他就在她的身后,白皙修长的手指捉住她纤细的手腕,带起她浸在水中的衣袖一片滴答淋漓的水声。
在她就要随着这水声与不远处的弦音而闭起眼睛时,他湿润的手掌及时抵在硬硬的木板上,于是她的侧脸就这么枕在了他的手掌。
她又睁起眼睛,盯着他。
“折竹。”
她轻声唤。
烟火炸响的声音还在,桥上桥下也全是热闹的人声,她的这一声轻唤已淹没在了这片嘈杂里。
但他看着她嘴唇微动,便知她在唤他。
可他还没来得及应,她就闭上了眼睛。
满船月辉灯影,烟火闪烁,他的手始终被她枕着,折竹一言不发,端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
梦石将一切都看在眼底,却是笑而不语。
夜渐深,船靠岸。
折竹背着熟睡的姑娘与梦石走入冷清的街巷,这里不似杨柳河畔热闹,檐下只坠着零星几盏灯笼。
“折竹公子,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梦石慢慢地跟在他身侧,忽然道。
“你何时变得这般吞吞吐吐?”
折竹看也没看他。
“毕竟这并非是我的事,而是公子你与簌簌的事,”梦石一手提着一盏花灯,一边走,一边道,“公子与簌簌毕竟男未婚女未嫁……咳,我思来想去,为了簌簌好,还是想与公子说,如今毕竟是出门在外,你们在一房中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怕是需要注意些。”
此前竹林小院只有两间房,梦石又怕她姑娘家住在阴冷的偏房会生病,所以他们二人同住主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今晨他去敲商绒的房门久久不见应,后来才知她竟又在折竹房中。
这一对少年少女,年纪还轻,梦石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作为年长者,应该提醒些什么。
“有些事?”
折竹停步,耳畔是商绒平缓轻柔的呼吸声,他疑惑地看向梦石。
“……没事。”
梦石一愣,他盯着少年那双纯澈无暇的眼,隔了会儿,他才发觉自己完全多虑了。
第38章 造相堂
梦石昨夜吃了酒; 今日一早起身便觉头脑昏沉,他灌了一碗冷茶醒神,给自己换过伤药便去敲折竹的门。
又是久敲不应; 他推门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
他只好折返回去,到走廊尽头去敲商绒的房门,果然,没一会儿那白衣少年便睡眼惺忪地来开了门。
“折竹公子,过来换药吧。”
梦石无奈一笑; 这两个孩子一会儿一个样,两间房还来回换着住。
折竹在梦石房中换过药后; 便与他一块儿下楼在堂内用早饭; 大抵是昨夜睡得不够好,折竹神情恹恹的,咬一口包子; 又慢吞吞地喝粥。
“簌簌昨夜醉了; 就让她多睡会儿;”梦石的胃口却是从来都很好; 他说着便一阵风卷残云; 最终包子只剩下一个他便没好意思再拿; 起身对少年道; “你的伤还是要煎些药来喝; 我这便去配些药回来。”
折竹头也不抬; 淡应一声。
客栈门外雾气迷蒙; 晨光还有些暗淡发灰; 折竹一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 半晌搁下汤匙。
适逢店小二送上备好的饭菜; 折竹将银子扔给他,端了饭菜上楼。
商绒一觉醒来,睁开眼便看见床头那盏燃尽蜡痕的白昙灯,她趴在床沿,打过蜡的地板光亮如新,昨夜铺在地上的被褥已经不见了。
忽然间,推门声响。
商绒看见霜白的衣摆拂过门槛,少年转身合上门,再回过头来对上她的目光,他神色淡淡,将饭菜放到桌上,道:“起来洗漱。”
商绒应了一声,起身在屏风后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却见少年已躺在床上闭起了眼睛,她先是一愣,随即轻手轻脚地去洗漱。
在桌前吃饭她也静悄悄的,没让汤匙触碰碗壁发出一点儿声响,昨夜醉酒,她这会儿也仍有些头晕,只喝了几口粥,她抬起头看向床上安睡的少年,逐渐明亮的晨光勾勒他流畅漂亮的下颚线。
有一瞬,她想起昨夜与她那般接近的波光灯影,浸了她满袖的水声滴滴答答的,好像又在耳畔。
她记得自己半张脸枕在少年湿润微凉的手掌。
“折竹公子,簌簌?我去药铺买药时,也买了些才炸好的糖果子,你们要不要?”
门外忽然传来梦石的声音。
榻上的少年一瞬睁眼。
梦石推门进来时,折竹已下了床,正好走到桌边来倒了一碗茶,他才抿一口茶,薄薄的眼皮微掀,瞥见梦石递来的一包热气腾腾的糖果子,他便捻来一颗吃了。
“簌簌你也尝尝看。”
梦石对商绒笑着说道。
商绒应一声,接来一颗喂进嘴里,果然是又酥又脆,外头裹着的糖粒也甜丝丝的。
“这东西吃多了也腻,你们就吃着玩儿,我这便去找掌柜借后院煎药。”梦石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人坐在一块儿吃一袋糖果子,说罢便要拿起一旁的药包出去。
折竹不经意地一抬眼,目光落在梦石才提起来的药包上,他原本倦怠的眉眼一刹凌厉许多:“等等。”
“怎么了?”梦石发觉他在看自己手中的药包,便也低眼去看。
“这间药铺在哪儿?”
折竹盯着那油纸包上的朱砂印记,他清楚地记得,姜缨从刘玄意身上搜出的那封信件上的一道淡薄的印痕与此十分相似。
梦石去煎药了。
商绒坐在桌前看着少年换回那身轻便的玄黑窄袖衣袍,皮质的护腕遮掩住他腕上狰狞的疤痕,他将银蛇软剑缠上窄紧的腰身,回过头来与她相视。
“怎么这样一副表情?”
他走近些,弯腰打量她。
“什么表情?”
商绒几乎能够感受到他轻微的呼吸拂面,她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脸。
“一副你也想跟我去玩儿的表情。”
他语气慢悠悠的,手腕一转却倒了一杯热茶给她喝,“可是商绒,这次我不是要去玩儿的,我是要去杀人的。”
他说起来“杀人”这两字,轻松平淡。
“那间药铺,有你的仇人吗?”
商绒捧着茶碗,迟疑出声。
“是啊。”
折竹发觉自己剑柄上的竹绿穗子已经被他抽的没剩几根丝线了,他抬起眼睛看她披散的头发,都是为了给她编发辫,穗子才只剩下这零星几根丝线。
他索性将其摘下来,将剩下的几根丝抽出来,修长的手指像是给她编发辫一样将细丝编织在一起,又对她道:“过来。”
商绒已经习惯了他给自己编发辫,这间客栈房间里连铜镜也没有,她并看不到身后少年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手指不断在她发间穿梭。
他已经很熟练了,替她编好一个整齐的发辫,他将那丝线编织起来的发绳系在她的发尾,然后他歪着脑袋打量她白皙的面颊,说:“你今日不出门,为何不用胭脂?”
他还记得自己涂在她脸上那样红红的颜色,她洗去一些,就变得十分好看,他觉得好玩儿,一直还想再看她用。
可他买给她的妆粉胭脂,她一回也没用过。
“既不出门,又用它做什么?”商绒摇摇头。
“那岂不是一次也用不上?”
少年纯澈的眼睛里显露一分失望。
不出门她不想用,出门沾上面具便不能用。
“你喜欢的话你可以用。”
他这样近,商绒有些羞恼,躲开他的目光,她口不择言起来。
果然,
少年嗤笑一声。
她再转过头来,明净晨光里,少年一张面容白皙又隽秀,乌浓的发髻间斜插一叶银光,清莹闪烁。
那是她送的礼物。
临街的那扇窗半开,未散尽的雾气在窗棂弥漫,不知为何商绒的心绪也如那茫茫白雾般湿漉漉的,幽幽浮动。
少年屈起指节轻敲她的额头,随即起身走到房门处,他步履蓦地一顿,回头见她捂着额头孤零零地坐在那儿看着他。
他长睫眨动。
“如今胡林松家中人如疯狗般四处搜寻梦石,他那一身功夫自保尚可,但若带着你只怕就不够看了。”
他漆黑的眸子里点滴光斑漾漾:“看来,我还是应该将你带在身边才好。”
立春后的晨风仍旧凛冽湿冷,黑衣少年牵着个被兜帽掩去大半面容的姑娘穿过冷清街巷,停在一间药铺门前。
商绒抬起头才看见牌匾上“杏南药铺”四字,下一刻便被少年牵着走上阶,迈入门槛内。
“小公子要抓什么药?可有方子?”那掌柜立在柜台后正打着算盘,打眼一瞧进来一对儿少年少女,便忙笑盈盈地询问。
“方子没有,”折竹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来,轻轻放在那掌柜眼前,“但有这个。”
“小公子这是何意?”掌柜见了金子,眼睛都直了。
“蜀青出药材,容州如今正缺着药材,家父命我离家来此收药,可我听闻临近几村药农的药材多数都送来了你们杏南药铺,”折竹说着,不由轻叹一声,“我原不想来这一趟,只因家父说要我做成这第一桩药材生意,才肯应下我与她的婚事。”
商绒纵然心知他在哄骗这掌柜,但听见他这最后一句话,她也还是一下抬起头来望他。
“我本没什么耐心与那些药农攀扯,便打算在你们这里收些药材回去交差,”折竹一脸纯良无害,与那掌柜好声好气道:“若你答应,价钱也好说。”
掌柜摸了摸那锭金子,再看少年这一身打扮也不似是什么公子哥,何况他腰间还缠着一柄软剑,这便又令掌柜心中犹疑。
倒是那姑娘一身装束颇为讲究精细,像个闺阁小姐,只是掌柜瞧了一眼那姑娘的脸,再看少年那张白皙又俊俏的脸。
……不大相配啊。
“公子家中不是做药材生意的吧?”掌柜又问了声。
折竹轻轻地“啊”了一声,道:“本是经营镖局的。”
“只不过我学武没什么天赋,故而家父才要我去经营药材生意。”
他隽秀的眉眼间展露几分遗憾。
“原来如此。”掌柜瞧着他的确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子,连收药都不知其中水深几何便来药铺做起了生意。
他将那锭金子收起来,心中仍有狐疑,明明药铺生意他身为掌柜可以做决定,此时却仍不敢轻易答应,但又实在不想放过这条大鱼,他思忖片刻,便道,“不如两位先随我去后院稍坐,我这便去请我们东家来。”
他不知自己这份犹豫,正中了这少年的下怀。
商绒跟着折竹被那掌柜领着到了后院的堂屋里坐着,院中切药材的药童忙送上两盏茶来,热雾上浮,她只觉鼻间满是苦涩的药香。
她正犹豫喝还是不喝,身旁的少年却忽然递来一个油纸袋。
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