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拥明月-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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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子。”
“簌簌可知什么是棺材子?”
他点燃了风炉中的木炭。
“不知。”
商绒摇头。
“就是从死人肚子里剖出来的孩子,”梦石谈及自己的身世,他面上仍是一派轻松的神情,“我师父与我说,当年他游历南州,路过一片荒野地正好遇见我垂死的母亲,她身中剑伤,咽气前求我师父剖开她的肚子取出她的孩儿……”
“我师父不忍拒绝,才不至于我未出生便死在母亲腹中。”
“后来,他便带着我回了汀州白玉紫昌观,我在观中长大,”梦石说着,便不由想起年少时曾在观中的那段岁月,他不由喟叹道,“因有师父庇佑,我在观中,也算过了一段极为轻松美好的日子,只是后来,我下山游历结识了杳杳的母亲,还俗后,我便再没回过白玉紫昌观。”
后来再入道,也并非是在白玉紫昌观入的道。
“您师父可是不同意您与杳杳的母亲在一起?”商绒看他神情有异,便问道。
“不,”梦石收拾了心里那么点酸涩的心绪,面上再添了一抹笑意,“我师父虽是正阳道士,心却万分通达,他与我说,我若觉得红尘好,那便往红尘去,若有朝一日又觉得它不好,也还可以再回来。”
“只是我再想回去时,他已然辞世。”
“您的师父真好,”商绒此前闻所未闻的“道”,都是梦石说给她听的,她不由想起一人来,“我的师父只与我说规矩,说我应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
“簌簌也有师父?”梦石惊诧地抬起眼。
商绒抿着唇,轻轻地应。
“正阳教如今多半是如此,讲求规矩束缚,如此才算修行之道,”梦石看着茶壶里钻出来一缕又一缕的热烟,“你其实不必什么都听,如今你既已不在他们的‘道’里,不如便试着多看看那些花。”
春阳正暖,满檐耀金,商绒几乎是下意识地随着梦石的目光而回过头去。
窗棂上,是一簇又一簇的山花烂漫。
“我今晨才出房门时,便见他衣衫沾泥地抱回来好多的花,”梦石想起自己在晨雾里瞧见那少年满身沾露,携带一身水气归来,他眼底含笑,“簌簌,我已许久不曾这般安宁地过一段日子了,能与你们在一处,我心内欢喜。”
今日折竹回来得有些迟,夜色笼罩而来,天边雷声轰隆,没一会儿又下起来淅淅沥沥的雨,他轻盈的身影穿行雨幕之间,一身玄黑的衣袍几乎被雨水湿透,沾染在衣袂间大片的血迹被冲刷出淡红的水珠不断顺着他的袍角下坠。
竹林间夜雾茫茫,他在其间停步,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是被雨水濯洗得更为清澈明亮,他只盯住雾中一处:“去躲雨。”
“是。”
林中有几道声音几乎同时传来,随即被雨水浸透的竹枝摇摇晃晃,好似一阵风掠去,顷刻间再无动静。
折竹的一只手始终挡在襟前,快步穿过竹林走入院中,他一抬头,便见木阶上一道窗开,檐下的灯笼里火光摇晃,照着那临窗而坐的姑娘一张白皙的脸。
折竹的眸子亮了亮,他快步上阶,在廊上隔着一扇窗与她相对,雨水滴答淅沥,他的嗓音泠然悦耳:“你等我啊?”
“你有没有受伤?”迎面是湿润的水气与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可他站得有些远,她只好伸手勾住他腰间的蹀躞带好让他近些。
少年对她全然不设防,被她手上不算大的力道带着往前两步,他才低垂眼帘去看她勾住他玉带的手指。
“没有。”
他轻声说着,从怀中取出来那个厚厚的油纸包给她。
那是在他怀中捂了一路,半分都未曾被雨水沾湿的糖糕,甚至一块都没有碎。
商绒看着里头的糖糕,夜雨在耳畔噼啪脆响,她不自禁地,又抬起头来看他湿润的眉眼。
屋内的烛灯点了好几盏,橙黄的一片灯影映在细纱屏风上,商绒隐约一眼,瞥见少年在其后宽衣解带的影子,便一下转过脸去,临着满窗烟雨,咬了一口糖糕。
他才脱去外袍,梦石便在外头唤他去沐浴。
商绒一边吃糖糕,一边在案前默道经,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折竹再回来时,她纸上也没几个字。
他乌浓的长发披散,滴答着水珠,只掀帘瞧见她手中握笔,他的眉轻微地皱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放下帘子便往他的榻上去。
“折竹。”
商绒却起身,追着他到他的床前去。
“你怎么了?”
她见少年往榻上一坐,明明方才还给她糖糕吃,这会儿却理也不理她。
“你如此信守承诺,”
折竹轻抬起一双眼睛来,嗓音冷静,“想来不日便可为我默完那最后一卷书。”
“你不高兴吗?”
商绒看他的脸,也看不出什么。
“我高兴啊。”他懒懒地答。
“我……”商绒听到他这样说,她的眼睛半垂下去,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闷闷的,隔了好一会儿,她捏着裙袂,说,“《青霓书》我记得不如《太清集》熟,若你不急要,我……也许会慢一些。”
她说了谎话,此时忐忑到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可她,为什么要说谎?
“如此说来,的确不能操之过急。”
折竹颔首,满耳夜雨淋漓,他的眼睛微微弯起,视线落在窗边那一盆蓝色的山花:“你不喜欢它?”
“我最喜欢它,”
商绒摇摇头,也随着他的目光而看向那小小的一盆花,“所以折竹,我要把它放在你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
她说着,蹲下身,裙袂垂落于地面,她的手轻轻触碰其中一颗还未开的花苞。
“为什么?”
少年湿润的乌发更衬他肌肤白皙,他满腹无人知的心事便如那道被风一吹就泛起波纹涟漪的帘子摇摇曳曳。
他竟一点儿也听不得她口中的“喜欢”二字。
一听,就耳热。
要是喜欢他,就好了。
“我想和你分享。除了淡霜姐姐,就只有你在意我喜欢什么,只有你会认真听我说的话,”商绒仰望着他,他乌发上的水珠坠落在她的手背,无端引得她心头颤动一下,“折竹,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也想给你。”
少年的手指不自禁地紧捏起榻上锦被的边缘,他几乎无法冷静地被她这样的目光凝视,他移开的目光又落在那盆淡蓝色的山花。
“你说你想日日瞧见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告诉我,”
他再度来看她,暖黄的光线里,他的眸子闪动着细碎的光影。
有些话,为何如此难以启齿。
他的薄唇抿起来,下颌紧绷。
“什么?”商绒望着他,等着他。
“你想不想日日瞧见我?”
他的声音裹在夜雨里,却比夜雨要动听。
又是一颗颗从他发尾坠落的水珠砸在她的手背,商绒的眼睛眨动一下,她胸腔里的那颗心不受控地疾跳起来。
她垂下脑袋躲开他的目光。
临近的一扇窗被吹开来,斜雨如碎珠般滴落在地板上,商绒恍若未觉,只见少年雪白的衣袂微动,他就要站起身,她忽然一下握住他的手腕。
疾风骤雨更重,她抬起头望他,脱口而出:
“想。”
第44章 足够了
滴雨轻坠少年红透的耳垂; 那么晶莹冰凉的一颗水珠蜿蜒往下,顺着白皙的颈侧无声没入衣襟。
商绒指腹轻触他腕骨的温度,满盏暖黄的烛灯照见斜飞入室的雨丝; 他半垂眼帘来与她目光相触; 只一刹,她慌忙松手。
闷雷声动,窗纱上映出一片时而晦暗时而明亮的光影,她匆忙躲开少年的目光,却听见他忽然说:“好像; 也足够了。”
什么?
商绒尚未听明白,便被他伸来的手拉着站起身来。
“折竹……”
只不过脱口一声“想”; 她的心便比这满耳的风雨还要乱; 她的脸颊烫红,无措地唤他一声,偷偷抬起眼:“你的脸……”
红红的。
少年的指节又如含羞草般蜷缩一下; 他径自在床上躺下去; 掀起锦被来往身上一盖; 侧过身背对她道:“我困了。”
“可是你的头发……”
商绒还惦记着他的头发是湿润的; 若是这样睡; 明日头疼又怎么办。
“商绒。”
少年极为灵敏地转身来抓住她的手; 仅仅只是指节与她相触; 他的眼睫便不由颤动一下; 他看着她:“睡觉吧。”
商绒看他起身背对她自己擦发; 她便只好听他的话转身绕过屏风回到帘子后去; 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来。
夜雨嘈杂; 少年再听不见她的响动; 他胡乱擦了擦头发便躺下去; 发丝湿润而微冷,却正好缓解了他耳廓的温度。
烛灯的影子在一扇屏风上摇摇晃晃至阑珊,他不知静默地盯了有多久。
她说想。
那算不算是,她也喜欢他?
春雨淋漓的夜,少年拥着被子,翻来覆去。
商绒偶尔会听到一些窸窣的声响,但裹在雨声里并不清晰,雨落如珠,好似洒了她满枕,烛焰不知何时燃尽了,她的眼皮渐渐压下去,梦里也是湿漉漉雾蒙蒙的,她又坐在那棵枯树上,身畔的少年衣袂殷红如流霞。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半梦半醒,她又被一根手指戳了戳脸颊,她极为艰难地半睁起眼,他的身影有些朦胧不清。
“商绒。”
可他的嗓音仿佛永远如此清澈而满怀朝气。
“和我去蜀青城吗?”
他说。
“嗯……”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只顾应他。
昨夜睡得迟,就算少年用湿润的布巾擦拭她的脸颊,她也还是没能醒几分神,整个人仍旧迷迷糊糊的,在镜前粘面具时,打着瞌睡便打到了他的怀里。
鼻间满是他身上的淡香,商绒勉强睁起眼睛,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她后知后觉地坐直身体。
晨光漫漫,案前的一簇山花被昨夜的雨水打湿,掉了零星几片花瓣,他一如往常那般朝她勾勾手,她便知要给他递上黛笔。
“我们去做什么?”
商绒与他共骑一匹马行至小石桥上,才想起来问他。
“有人请我吃饭,”
折竹慢悠悠地说,“我想带你一起去。”
“谁?”
商绒仰起头,望见他的下颌。
“造相堂的堂主。”
“他回来了?”商绒面露一分惊诧,“可他,为什么会请你吃饭?”
“自然是为了保命。”
折竹眼底笑意淡去许多。
造相堂堂主请的那顿饭在午时,商绒与折竹抵达城中后,先是在久源楼看了一折新戏,才慢吞吞地往海云轩去。
造相堂堂主已在楼上等了多时,他坐立不安的,时不时用汗巾揩手擦额,只听得那道门一声响,他抬起头定睛一望。
门外是一对儿少年少女,大约是他们肤色的对比有些强烈,那堂主打眼一瞧,便是一愣。
“小公子。”
这是他第一回 真正得见这少年。
思及这一个多月来造相堂损失的人与钱财,他满心骇然,忙站起身来相迎。
“堂主果真大方。”
折竹瞥了一眼那桌上热气腾腾的珍馐美食。
“既是宴请公子,小人自然不敢怠慢。”
造相堂主垂首。
商绒与折竹在桌前落了座,但那堂主却仍站在一边,不敢轻易坐下。
“为何不坐?”
折竹一手撑着下巴,挑了挑眉。
“是是是。”堂主抹了抹额头的汗,小心地坐了下来。
他身形颇为高大,面目也有些凶相,一双眼睛也十分锐利精明,但商绒看他此刻像是一尾病蛇似的,被人拿住了七寸,战战兢兢,浑身都写满了惧意。
“公子也知,造相堂虽曾在天伏门手中,但如今门主已死,小人绝不敢寻栉风楼的仇。”造相堂主端起一杯酒来,见少年抬手便想往前敬一敬,却见他拿起来筷子夹了一只虾肉到身边那个姑娘的小碗中。
造相堂主一时有些尴尬,只好堪堪收手,自己抿了一口酒,又接着道:“往后造相堂与天伏门再无任何瓜葛,还请公子您高抬贵手。”
“只三两句话,便想保你全家性命?”
折竹捏着酒盏,似笑非笑。
“小人明白公子想知道些什么,”造相堂主已在手下人那里见过了那封被揉成纸球的信件,“那信件的确经过小人的手,但小人也并不清楚那信上落款的‘辛章’究竟是何人,只因其承诺的报酬极为丰厚,小人当时将此事报给门主后,便是门主一直在与之联系。”
造相堂只窝在蜀青做些造神佛塑像的生意,但天伏门所有暗藏的产业都终归要为造相堂所用,明面上是市井生意,背地里,则是江湖生意。
天伏门主刘玄意,便是凭着买卖消息来敛财的。
“小人只知,那信是汀州来的,”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凝视那少年,“以及,门主死于您之手的前一夜,小人曾听他提过一句,说辛章要来蜀青,只怕如今,他已在路上。”
从汀州到蜀青,足有三个月的路程。
折竹半垂眼帘,若有所思。
“还有一事,或可与公子交换小人与家人性命。”造相堂主实在看不透这少年的神情,他心中惧意实在难捱,也不再藏着掖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商绒见他将那信件小心地推过来,她只瞧了一眼那力透纸背的字痕,便见身侧的少年搁下酒盏,捏起那薄薄的一张信笺来。
“此信上所说的,年约十六七,腰缠银蛇剑,自南州方向往容州去过的少年,想来应该便是公子您。”
造相堂主说着,又仔细观察起少年的表情。
“看来,这便是你去容州的理由。”
折竹轻抬起一双眼睛,冷冷地睨他。
“公子,小人此前不知天高地厚,妄自接下了这桩生意,但如今小人是半点念头都不敢动的。”造相堂主忙站起身来。
折竹将那信笺随意往桌上一丢,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说说看,找你买我行踪的,是谁?”
“是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造相堂主仔细回想起那人的模样来,“看着不像是混江湖的,倒像是……”
“像什么?”
“像吃官家饭的。”
造相堂主如实回道。
他做了多年买卖消息的生意,这双眼睛早已练得毒辣许多,是不是江湖人他从其行为举止便瞧得出来。
当日那青年一股子傲气,或坐或站都姿仪严整,像是受过训的,一看便不是普通江湖人的做派。
商绒本在解折竹买给她的九连环,乍听造相堂主这一番话,她手上一颤,一个不注意便被其上玉片锋利的棱角划破指腹。
折竹听见九连玉环碰撞出清脆声响,他侧过脸正瞧见她指腹上接连冒出的血珠。
他轻皱了一下眉,攥住她的手腕,从她袖间抽出她的帕子来,往她指上一裹,随即转过脸,正好撞见造相堂主也在盯着商绒看。
只被这少年薄冷的一双眼盯住,造相堂主便冷汗涔涔,不敢再看。
“堂主心中一定在猜些什么。”
折竹眼底全无一丝笑意。
造相堂主只觉这少年嗓音里都裹着刺骨的寒凉,他连忙摇头:“不,小人不敢。”
“饭既吃了,话也说了,”
折竹牵着商绒的手站起身来,“那我们便先告辞。”
“公子……”
造相堂主看他们二人走到房门处,他犹犹豫豫地开口。
但才唤一声便被少年打断。
“放心。”
折竹并未回头,漆黑的眸子冷冷沉沉,语气轻飘飘的,意味颇深。
随即那道门开,造相堂主眼看着他们离开,他在屋中站立许久,稍微一动,双腿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