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拥明月-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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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宫之中,从没有容易的人。
做帝王的儿女,蕴贞的母妃不受宠,她在宫中自小亦是如履薄冰,但她一叶障目,只看得见表面的浮华,不知浮华之下,她们其实各有各的枷锁。
“姜缨。”
商绒正失神,却听折竹忽然唤了一声那青年。
“去景丰楼要一桌席面回来。”
折竹包扎好她的手,抬起眼帘看向姜缨。
“……啊?”
姜缨愣了一下,但对上少年那般冷淡沉静的眸子,他忙不迭地应声:“是,属下这就去。”
商绒略微抬眼,蓦地盯住少年的手腕,极轻的一道血痕在那旧疤之上,此时天光明亮,她方才看清:“你这血口子……”
折竹自己都没意识到,他闻声便随着她的视线垂眸,瞥见自己腕上极细的一道痕迹,他轻轻地“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来,他的语气带了点不明的意味:“我让人带你走后,我与那个在蜀青捉走你的凌霄卫过了几招。”
“贺星锦?”商绒想起那位凌霄卫的千户大人。
折竹似笑非笑:“你将他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做什么?”
商绒觉得他有点奇怪,但她还是问:“他可有看见你的样子?”
“我戴着面具,他如何看?”
“那就好。”
商绒舒了一口气,但思及此前在含章殿,皇伯父吃下丹药发狂的那回,贺星锦曾将她护在身后,她又道:“他其实也是一个好人。”
“好人”这两字入耳,折竹下颌绷紧,他一言不发,视线落在自己腕上的旧疤,昨日他明显能感觉得到,那贺星锦在看见他手腕时神情明显有一丝不对劲。
之后临清楼有凌霄卫喊了声“明月公主在里面”,贺星锦那般急切的模样也被他收入眼底。
“折竹?”
商绒不知他为何忽然安静下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簌簌。”
风轻云净,檐上日光粼粼,少年伸手扣住她的双肩,轻皱着眉,神情认真地问她:“你说,是他好,还是我好?”
商绒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问。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却将她抱进怀里,下巴就抵在她的肩,自说自话似的,带着一分气闷的威胁:
“你若敢说是他,我便去杀了他。”
第79章 晚风来
商绒不知他怎么了; 忽然恶狠狠地说要杀人,反正他从来便是这样,无论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有时不露声色; 有时又根本懒得隐藏。
她正出神,黑衣少年松开她,坐直身体审视她的神情,又皱了一下眉。
她竟然不说话。
她是不是真的在犹豫?
折竹越想越生气,也不知他不在禁宫的这两月里; 那贺星锦对簌簌献了多少殷勤。
只这么短暂一瞬,他心中便在猜来猜去。
于他而言; 杀人容易; 算计人也容易,只是他年少,尚不明白什么是关心则乱; 要猜中她关于另一个男子的心事; 却是一件极难的事。
“簌簌; 人不可以三心两意。”
他有点烦恼。
什么三心两意。
如此直白的一句话令商绒红了脸; 她连忙反驳:“我没有。”
秋风吹着院子里那棵老槐的枝叶簌簌而动; 一片浓荫在地面轻微摇曳; 明净的光线碎成斑驳的影子; 落在商绒的肩上。
她躲开少年直白而热烈的视线; 目光触及自己被他包扎了厚重细布的手掌; 她满耳是那片被日光照得粼粼发亮的凝碧枝叶随风颤动的声音; 半晌; 她道:“折竹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叶子吹落了;
落在少年的发上。
他的眼睛乌黑又清亮; 隐约映出她的轮廓。
商绒的目光落在他乌黑的发髻间,那根银簪在日光底下闪烁银光,她的脸颊还有些烫,却压不住心中的欢喜:“你好像真的很喜欢。”
“什么?”
少年回过神,却不防她忽然伸手触摸他的发髻,又听她亲口吐露“喜欢”两字,他的眼睫动一下。
“你日日都戴着。”
商绒说。
原来,她在说银簪。
折竹反应过来。
两盏茶的工夫,姜缨带着两人回来,每人手中都提了一个食盒,色香味俱全的酒菜取出来便摆满一桌。
折竹将几坛子酒都给了姜缨他们,不该饮酒的时候,他绝不会沾一滴。
“拂柳与你是相识的吗?我听她唤你小十七。”
商绒捏着筷子才吃一块烧鹅肉,想起此前在凌云阁服侍她,昨日又随她到星罗观的那名女道士。
“她是栉风楼的第四。”
折竹并不隐瞒。
“可你不是离开栉风楼了吗?”
“嗯,”
折竹颔首,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给她,又说,“栉风楼的人都是会为了钱而拼命的,她更如是,我花了钱,她自然也就愿意帮我的忙。”
去了西北的,是第二与第五。
——
贺府。
温氏守在儿子的榻前,看着府中的大夫揭下儿子臂上的细布,露出来底下那片鲜红狰狞的烫伤,她心中一紧,手指拨弄佛珠的动作便更快。
小臂上一整片的烫伤令贺星锦有些难捱,昨夜更是疼得他难以入睡,他额头冒出来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得厉害,始终忍着疼不吭一声。
大夫将特制的烫伤膏小心地涂上去,贺星锦方才觉得那火烧火燎的疼痛因为凉凉的药膏而缓解了一些。
大夫收拾好药箱出去,温氏便忙用帕子擦了擦贺星锦额上的汗:“好歹你这条命还在,否则你要我与你父亲该如何是好?那烧着了的楼阁你也敢往里闯。”
“母亲,里面是两位公主,我如何能不去?”
贺星锦坐起身来,声音有些沙哑。
“即便是公主又如何?你进去难道能灭了火不成?”温氏心中仍旧后怕,“旁人都不敢进,偏你能耐。”
“母亲应知,那楼中有明月公主。”
“明月公主又怎么了?”
温氏一心只有自己面前这个儿子,此时又只与他在这房中,她说话便没了些顾忌。
贺星锦却是一顿,他抬起眼帘来。
半晌,他忽然问:“母亲可曾往宫中送过祝文?”
“祝文?”
温氏一头雾水,“什么祝文?”
贺星锦神色微变,他知晓自己的母亲素来是泼辣性情,根本不是那位明月公主口中温柔熨帖的温夫人。
她信佛不信道,又怎会往宫中送什么祝文,更不提亲笔手书。
可明月公主并没有对他说谎的理由。
贺星锦总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隐秘的东西,却又毫无头绪。
“子嘉,你难道真如你父亲所说,对那明月公主……”
温氏久不闻他说话,她瞧着他臂上的伤,话说一半她顿了一下,转而道:“我听说那位明月公主是不能成婚的,何况如今,她已然仙逝。”
临清楼中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
凭借着两具尸体身上未烧化的首饰,凌霄卫已确定一位是蕴贞公主,另一位便是明月公主。
而那位幸存的蕴华公主一口咬定,是蕴贞将明月迷晕从温泉池带出,蕴华本以为蕴贞只是想吓唬明月以泄私愤,却不想她竟要对明月下死手,蕴华上前想劝,却与蕴贞起了争执,蕴贞将她从楼上的窗户推出来掉进了湖里,而她则失手打翻了烛台,烧着了幔子。
那时明月公主尚未苏醒,至于蕴贞为何没有从楼中逃出,蕴华只说自己不知道。
昨日淳圣帝闻讯后,当即吐了血,昏迷过去。
贺星锦与父亲贺仲亭在宫中整夜,到今晨,贺星锦才独自回府。
可是,
明月公主真的死了么?
母亲仍在一旁絮絮叨叨,贺星锦却根本无心去听,他不断地想起凌云阁中那一面,他不断想起昨日那神秘人腕上的疤。
“子嘉,你的伤如何了?”
贺仲亭脱了官帽,匆匆踏进门来。
“父亲,并无大碍。”
贺星锦回过神。
贺仲亭将官帽交给温氏,又在椅子上坐下来,瞧了瞧他臂上的伤,又接了温氏递来的茶碗,道:“陛下这一回是病来如山倒,这会儿也还没清醒过来,昨日你在临清楼可发现了什么?等陛下醒来,我也好代你回话。”
贺星锦不止是被烫伤了手臂,他见了浓烟,嗓子也哑了许多:“火势太大,我……看得也不清楚。”
只是那火势究竟为何会蔓延得那般剧烈?他收敛着心中的疑惑。
“临清楼外头呢?当时可有什么异常?”
贺仲亭又问。
贺星锦思及那身着白袍的神秘人,他是率先到的临清楼,后来的凌霄卫根本没瞧见那神秘人的身影。
他垂下眼帘,摇头:“没有。”
贺仲亭凝视他片刻,随即点头,道:“近些天你便好好休息,你伤的是右臂,也不便再忙公务。”
贺星锦颔首:“是。”
贺仲亭说罢便起身带着温氏走到门口去,他又忽然停下来,回过头,看向坐在床沿的贺星锦,他忽然唤:“子嘉。”
“你该放下。”
贺仲亭瞧不出那片阴影里的贺星锦是什么神情,见他一言不发,贺仲亭轻叹一声,与温氏相扶出门。
秋风萧瑟,日光凋零。
贺星锦仔细回想起自己在宫中做御前侍卫的那几年,他才惊觉自己在含章殿见到她的每一回,似乎都不曾见她笑过。
她明明,是大燕最尊贵的公主。
可她,为何并不快乐呢?
——
暮色四合,月明风清。
才沐浴过,只穿了一身雪白单袍的少年坐在院中擦拭着自己心爱的软剑,姜缨则立在一旁说道:“属下已按照您的吩咐,给梦石派来的人递了话,他此时应该已经知晓明月公主无恙。”
“嗯。”
少年淡应一声,没抬眼,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公子,依属下看,您又何必再与那梦石来往?反正如今您已将明月公主救出,何不彻底断了与他的联系?”姜缨又道。
“梦石根基未稳,便想抛掉凌霜这枚棋子,但他很显然高估了商息照。”少年将软剑与布巾都放到桌上,端起茶碗来,“商息照找的那些废物没能杀了凌霜,如今凌霜想必也回过味来,他知道梦石对簌簌不一般,而梦石此番却借病歇下了星罗观的差事,这难道不反常?如今,他必定是要对付梦石的。”
“那与公子何干?”
姜缨面露疑惑。
“梦石之所以放任商息照杀凌霜,一半是因凌霜此前与荣王妃一起摆了他一道,另一半则是因为凌霜有心离间他与簌簌,他知道,凌霜此人左右逢迎,心思难定,不能再用。”
“昨日蕴贞与蕴华坏了梦石的算计,若非我留了一手,只怕簌簌便出不来了,”浑圆的月落在茶碗里,折竹垂眼看着,“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商息照的母亲胡贵妃憎恨荣王妃,若凌霜此时对付梦石,商息照必定落井下石,一旦商息照成了太子,但凡被他发现一丝蛛丝马迹,胡贵妃便不可能放过簌簌。”
折竹的指尖轻点水中的月影,晚风吹着他湿润的长发,他的眉眼沉静而冷淡:“我不想留下任何隐患。”
此前因禁宫往生湖畔的那件事,折竹对梦石警惕之心更重,故而他才想要在梦石得到更多权力前将商绒带出宫。
但如今梦石却为商绒而对凌霜起了杀心,足见他对于商绒的用心,至少仍旧纯粹。
哪怕以后人心生变,
商绒也已经不在宫中,而梦石与商绒之间只有情义没有恩怨,他自然也不可能有反悔之日,更不提再让商绒回到那座名为“禁宫”的囹圄。
梦石没有必要那么做。
“梦石可比商息照好太多。”
折竹扯唇。
姜缨静默不语,他知晓折竹一向不以情义二字与人来往,他与人为恶还是与人为善,不过都只凭心底顷刻的算计与衡量。
瓷碗轻碰桌面的声音响起,姜缨回过神,见少年放下了茶碗,回头只瞧见那道窗一开,里头有个姑娘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便起身要过去。
……很显然,坠入情网后的少年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了。
姜缨想。
“公子,你们二人尚未成婚,在一间房共处,只怕有损姑娘家的清誉。”姜缨干巴巴地提醒了一句。
“你与你的红颜知己睡几间房?”
少年扭过头来。
“……呃。”
姜缨挠了挠头,“这怎么能一样呢。”
少年轻嗤一声,他再看向对面半开的那道窗内,她洗净了脸,披散着乌发抱着个枕头。
晚风带起一阵沙沙的,绵密的枝叶声响。
他扬着眉,却怕她听见似的,很小声地说:
“等凤冠做好后,我再问她。”
第80章 只乐意
“公子; 梦石不能来了,听闻宫中又出了一桩事……”
商绒从睡梦中惊醒,清晨的光线冷淡朦胧; 透过窗纱她隐约看见外面有两道影子。
“发生什么事了?”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
窗外寂静一瞬; 影子晃动,随即商绒听到那少年声线清冽:“说。”
“是。”
姜缨低声一声,随即道:“听说,二皇子没了,是悬梁自尽。”
什么?
商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隔着一道窗; 里外都静谧下来,院中尚有晨雾未散; 清风拂过少年玄黑的衣袂; 他的视线落在窗纱上。
姜缨知趣地转身去了。
“折竹。”
不知多久,商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梦石叔叔的病……究竟是真是假?”
黑衣少年静默不言。
他捧着几个油纸包推门进去,掀开帘子; 果然那裹着被子坐在竹床上的姑娘弱不胜衣; 一缕浅发在耳侧微荡; 冷冷清清的光线里; 更衬她面容消瘦; 眼眶泛红。
折竹拿了一块热腾腾的米糕给她; 她却满心混乱; 无心去接。
“你如今心中所想;”
折竹将米糕放回油纸包中; 放在一旁的桌上; 他冷静地道; “皆是事实。”
商绒眸光微闪; 她心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手指将被子攥得很紧。
“那日你我在往生湖遇见商息琼,也并非巧合。”
恍惚间,她又听见折竹的声音。
她一下抬起眼睛,却想起前日为自己引路的抟云,难道在往生湖那次,抟云便已经是梦石的人了?
难道……
商绒失神似的,呆呆地望着一处。
“凌霜本就不喜梦石与你走得近,他绝不是会为你遮掩的人,那日你替商息琼顶了私祭亡灵的罪责,但此事凌霜不知,你皇伯父也不知,皆因梦石悄无声息地按下了此事。”
“而此次助你出逃,他打破了他与我事先说好的计划,故意称病不出,一是为了放任商息照杀凌霜,二则是为了令商息琼替他担上一个监管不力的罪责。”
梦石既能助商绒出逃,又能从中抽身,甚至于让朝中那帮清流再护不住商息琼,如此一来,他也能少一个争那个位子的对手。
淳圣帝虽对商息琼不甚疼爱,但商息琼到底是刘皇后之子,在朝中自有清流相帮,若非是弄丢明月公主的大事,只怕淳圣帝便不会对这个儿子下狠手。
这便是梦石的一石三鸟。
此事,他也从未与折竹透露半分。
但有了蕴贞这么一个变数,原本出逃的明月公主直接“横死”临清楼中,昨夜淳圣帝醒来后便下旨要将商息琼永囚凤山殿。
但商息琼入凤山殿不过几个时辰,便悬梁自尽了。
“可梦石叔叔,他为什么要杀大真人?”
商绒的脑子很乱,浑身冷得彻骨。
“为你,也为他自己,凌霜多疑,他更希望他能控制梦石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梦石自然不是听话的人,他们自然也不能在一条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