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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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怡静和梁渠,仿佛两个说书人,一前一后地跑来对她讲同一个故事。因为立场不一样,听起来像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梁渠继续往后说:“街道那边答复不予公开。”
…原因是申请公开的信息属于国家秘密。
“因为申请公开的信息属于国家秘密。”
…这不是纯属扯淡吗?骗鬼。
“这不是有理有据吗?还闹。”
…我一定要起诉。
“准备应诉吧。”
同时候,一间办公室里有两道声音在说话。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一个说死刑,一个说无罪。
而唯一的听众唐秋水,就像一块被控辩双方夹在中间来回捶打的沙包,被锤到大脑宕机,全无辨明真伪的能力。
梁渠还在持续输出,越说越激动。直到瞥见呆立在一旁的唐秋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暂停下来朝她问:“你住的小区叫什么来着,我记得是不是也在冠圆路附近?”
“啊我……”唐秋水现在已经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一边的了,支吾了半天,拿着手上的合同转身破门而逃:
“我还是先去用印吧!”
第17章 委托书
回到工位上之后,唐秋水开始填写《业务用印审核登记表》,这是去9楼用印的必要文件。
每次都要填,每人都要填,无一例外。有些繁琐,无奈这是硬性要求。
形式上的要求是挺高,但实际的用印效率却十分低下。
匡义全所的合伙人、律师、实习人员加起来有两百余名,用印全部去9楼。而负责用印的工作人员却只有一位,每天都有盖不完的章。
工作量庞大又枯燥,日复一日没完没了,这差事换谁来做心情都不可能好。所以9楼的这位用印老师脾气是出了名的差,再加上手握公章权力不小,就是匡义的主任来了都得敬她三分。
唐秋水刚入职的时候不懂事,有一回下去找她开介绍信,因为业务不熟练忘记写案号了,当场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被警告以后都别出现在她面前。
弱小可怜无助的唐秋水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职场险恶。
后来被这位老师从黑名?s?单拉出来,全凭梁渠助理这个身份。
所里其他人无不尊称9楼这尊大佛为老师,只有梁渠一直乐此不疲地喊她姐,喊得那叫一个自然流畅,真情实感。
用印老师在他的一声声姐中迷失了自我,自此心甘情愿给他开小灶。
其他人用印都要排队,要是恰逢用印的人多了,一个章得等一天。不过梁渠的用印却可以加急,问就是姐给的特权。
爱屋及乌,这位用印老师对唐秋水的态度也相对较好。
就比如今天,唐秋水拿着填好的用印登记表和需要盖章的合同下去找她。她二话不说直接接过来咣咣敲两下,当场把用印好了的合同还给了唐秋水,还由衷地感慨了一句“梁律师又有新客户了,真是年轻有为”。
在她做这些的时候,唐秋水看到她面前摆着一堆待盖章文件,一个个都在有礼节地挨次等候。而自己一来就插了个队,打破了这先来后到的秩序。像空降部队,被一键置顶。
本意并非如此,又不能不识好歹,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唐秋水礼貌回了张笑脸,很快回到了22楼。
她按照梁渠发来的信息填好快递面单,把其中一份合同寄给了冠圆街道办,另一份他们自己留存。
然后她开始发起呆来,看看手边的这份合同,再看看和滕怡静的聊天记录,那个不久之前还让她头大的利冲认定和处理规则,突然之间全部懂了。
现在这种情况不就是最典型的利益冲突吗?滕怡静和冠圆街道,她只能站一边。
梁渠站哪边,她就必须站哪边。
这么一来,她刚刚在微信里对滕怡静所说的话全部都不作数了。不但不作数,后面可能还要站在她的对立面,帮着冠圆街道和她打官司。
恃强凌弱,这种事情唐秋水不是第一次做了。因为行政诉讼的性质如此,民告官。原告是民,被告是官,而梁渠永远是被告那一方的代理人。
不是没有心理负担,也不止一次地想要拒绝,可最后总是乖乖完成了所有作为代理人应该做的工作。
没有办法,原因自由。当初签劳动合同的时候,梁渠把服务对象、工作内容和她说得清清楚楚。她知情且同意,没人按着她的手强迫她签字画押。
合同严守。签了字就要诚实履约,禁止反言。她和匡义的劳动合同是这样,冠圆街道和匡义的委托合同也是这样。
唐秋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正想着该怎么去和滕怡静解释这个情况呢,仰头就看到从外面见完客户回来的周南和李其琪。
两个人脸上春风得意,笑得合不拢嘴,应该是刚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周律师好。”唐秋水和周南打了个招呼。
“你好小唐。”周南微微颔首示意,短促扫了唐秋水一眼后,在她工位前方驻足,并一派真诚地发问,“小唐,你要不要眼霜?”
“眼霜?”唐秋水楞一下,第一反应是他在拐弯抹角地说她气色不好。
可下一秒,却见他从手上拎着的纸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像过年长辈给晚辈发红包似的,诚意十足地递到了她眼前:“来,拿着。”
天蓝色,很精巧,外包装的两面交界处贴了一张金色的封条,唐秋水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某个奢侈品品牌的眼霜,可不便宜呢。
不知道周南是什么意思,无功不受禄,她当然不敢接。
见唐秋水不伸手也不说话,周南误会她不喜欢这一款,干脆把纸袋整个打开亮到她面前,豪横道:“这里面有好几斤呢,你随便挑。”
唐秋水往里头一瞄,好家伙,全是叫得出名字的高级眼霜。
她惊讶不已:“周律师,您买这么多眼霜干什么?”
周南笑:“不是我买的,客户送的。”
一旁的李其琪补充了一句:“客户是化妆品经销商。”
难怪这么大方,化妆品论斤送的,唐秋水属实大开眼界。
“来一罐吧,你这黑眼圈有点严重。”周南看过来的眼神很是心疼。
“……”心上又被扎了一刀。
唐秋水低眉看了看自己映在电脑黑屏上的这张小脸,确实该抹点儿眼霜了,这失眠的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于是她没再忸怩,起身从袋子里挑了罐相对平价的,对周南表示感激不尽。
目送周南进了办公室后,唐秋水把眼霜捧在手里端详一阵,情不自禁地叹了句:“真羡慕你啊其琪,能见到这么多有意思的客户。”
因为周南的团队做争议解决,所以接触到的客户各种各样。今天有化妆品经销商送化妆品,之前有日料店老板送寿司。最绝的是有个卖锅具的客户不幸进入破产程序,因双方合作多年,情深义重,故特地给周南打包送来一口多功能锅留作纪念。
这些唐秋水全部看在眼里,打心底里羡慕李其琪能有这么丰富多彩的实习律师生活,她的实习周记一定有很多东西写吧。
听到这话的李其琪头也不抬,手上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口吻淡淡道:“也就那样吧。”
她之所以见惯不惯,是因为经历得多了,但隔行隔山的唐秋水对这一切充满了好奇。
唐秋水倏地站起身,双手托腮撑伏在她和李其琪座位中间的隔板上,如同一枝小小的红杏,因贪慕园外春色把脑袋探出了墙外。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其琪的发顶,眼睛里渴知欲旺盛:“其琪,你有没有见过商战?”
“商战?”李其琪闻声抬头,大概琢磨了一下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很快作答,“见过的。”
唐秋水顿时两眼放光:“怎么战的,是不是像电视上演的那么惊心动魄,尔虞我诈?”
“不是,”李其琪面无表情地摇头,说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话,“就俩公司的总裁当众互扯头花,动手不动口的那种。”
“啊?”这……这么低端?完全颠覆了唐秋水的固有认知。
李其琪继续埋下头来敲字,像在赶一个很急的ddl:“嗯,没什么意思的,一地鸡毛。”
“好吧……”虽然但是,唐秋水听完还是缓缓耷下眼皮,怏怏道,“至少你能跟着周律师一起出庭,在商事仲裁里还可以发言吧。”
李其琪已经完全不看她了,似乎她担心的事情根本都无关紧要:“这有什么,你让梁律师把你的名字加在委托书上不就行了。”
看,多简单的事情,只要她和梁渠开个口就能解决的事情,一件根本不值得特地拿出来说的事情。
可关键是唐秋水从来没有主动开过这个口,就像梁渠也从来不会主动写她的名字。
糟糕的默契。
或许在梁渠看来,写与不写都一样?
因为把她的名字写上去也意义不大。实习律师在法庭上又不能发言,只能坐在承办律师旁边当个不会说话的石像。甚至严格的法院,实习律师连代理人席位都不能坐,只能坐在下面旁听。
可即便如此,在委托书上写她的名字这件事本身对唐秋水来说就意义非凡。
就如同一只加了锁的保险柜,一份公证了的遗嘱,一个登记了的动产抵押,那么令人心安。她会因此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参与了一个案子的始终,遇人可以举证证明自己确实走过了一段路。而非像段没有领证的事实婚姻一样,不被承认,没有效力。
她的这些想法梁渠会知道吗?
唐秋水默默从隔板上移开,偏头看了眼梁渠办公室那扇紧闭的大门,似一座攻不破的城,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算了,想太多只会心烦。反正等过几个月,她拿到律师证,以上这些她都会有的。
当务之急是和滕怡静说清楚她不好再帮她了。还没等唐秋水联系她,滕怡静竟主动发来一条消息:唐律师,我后天中午会去你律所附近办点事,有空出来喝杯咖啡吗?
面谈是个软化剂,看着对方的眼睛,会让很多拒绝的话变得不那么刺耳。
于是唐秋水很快回复:我中午十二点到一点半都有空,您到了之后发消息给我。
滕怡静:ok,明天见。
要是唐秋水能提前预料到这场约见会打乱她所有的计划,她一定不会答应滕怡静。
第18章 安眠药
五月的最后一天,中午十二点半。
太阳在天宫纵了一把火,光热强烈而又纷乱地往大地投射,誓要在梅雨季来临之前秀完最后的存在感,才会归案。
顶着炎热的天气,唐秋水准时来到了和滕怡静约好的咖啡馆。不远,就在协茂大厦对面那条街上。
店面不大,装饰走极简风,多以绿植点缀。咖啡机那里只有一个服务员在忙活,点单、制作、打包都是他。这个点,正是咖啡外卖订单最多的时候,咖啡的香气盈满了整间屋子。
滕怡静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唐秋水凭着同款黑眼圈一眼认出了她。
反差,对滕怡静的第一印象是这个词?s?。
她穿着和李其琪一样正式的职业套装,但是价格要比李其琪那身贵很多。而且李其琪比唐秋水大不了多少,穿这样的衣服总给人一种故作老成的感觉。
可滕怡静不一样,她有她这个年纪独有的成熟与稳重,衣服似是为她量身定做。虽没有化妆,不妨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气质。
唐秋水一时有些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网上那个发起消息来手速狂飙,情绪激昂如起义军领袖的滕怡静联系起来。
不是她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滕怡静看到在对面落座的唐秋水显然也有些意外。
女生绑了个蓬松高马尾,穿着款式简单的白T,下面是一条淡蓝色牛仔裤,隐约露出一点细细的脚踝,俨然一个刚下课的女大学生。
事实上唐秋水也确实毕业还不到一年。但在和滕怡静沟通案件,在群里普法解惑的时候却是条理清晰,沉着冷静。所以尽管她再三强调自己现在还在实习期,群里还是有不少人会直接称呼她为唐律师,滕怡静也不例外。
喊的人多了,唐秋水纠正不过来,姑且应下。反正没几个月她就能去律协面试拿证,就当提前行使权利了。
“滕小姐,您久等了。”唐秋水开口先致歉。
滕怡静忙摇头:“我也刚到没多久。”说着她把面前的两杯咖啡推到桌子中间,友好地让唐秋水先选,“一杯橘皮拿铁,一杯桂花拿铁,都是他家的畅销款。”
唐秋水本想自己下单的,没想到滕怡静已经点好了。想着今天来是要和她划清关系的,结果反倒白嫖一杯喝的,唐秋水有点伸不出这个手。
滕怡静以为她选择困难,便径自替她做了决定,把左手边的那杯放到她面前:“橘皮拿铁吧。”
事已至此,唐秋水不好再推辞,只能谢了她接过来。暗暗记下杯壁上的价格,打算谈话结束之后把钱转给她。
见唐秋水一言不发,似怀心事,滕怡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唐律师,耽误你休息了。”
“啊没有……”唐秋水摆手否认,正欲直接跟她说清楚,“滕小姐,我今天来是想……”
可还没等她说完,滕怡静就够上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唐律师,你可一定得帮我啊!”
“啊我……”唐秋水欲哭无泪。这可怎么好,她是想说她帮不了她的欸。
“这帮施工的简直无法无天,街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装死不处理居民的投诉就算了,居然还给他们开什么谅解协议,是不是完全不把我们居民放在眼里……”
女人愤然的话语如枪膛里的子弹,不论是否找准了靶,逮个人就一通乱射,无休止地宣泄。
唐秋水发现了,滕怡静的反差来源于夜间施工。只要一提到这个事情,她的情绪就会变得特别不稳定,从都市白领变为骂街悍妇。
果然人睡不好觉,是会发疯的。这一点唐秋水深表理解,再这么下去,滕怡静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
滕怡静现在正在气头上,不宜再用逆耳之言刺激她,唐秋水只能先把想说的话咽回去,好言安抚道:“滕小姐,您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谁料这话像是戳到了滕怡静的痛处,她的语气顿时又多添几分绝望:“不提了,反正身体已经快垮了。”
“啊?”一个垮字,性质太严重,且寓意不详。唐秋水不知道她是夸张表述还是讲真的,希望是前者。
只见滕怡静转过身去,从背后的包里掏出一大叠纸质文件出来,一一摊开摆到唐秋水面前,似在举证:“唐律师,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我已经向X法院提起过一次诉讼了,没成功,法院那边说我证据不足。”
桌上的这一堆材料,唐秋水很快看了下,都是滕怡静为起诉施工队而准备的。一份起诉状,剩下的全是杂七杂八的证据,主要分为以下三组:
一是百度地图的截图。从地图上可以很直观地看出,施工工地距离新北花苑仅一墙之隔,中间没有任何防噪设施。
二是向12319和12345投诉夜间施工的记录。细数下来,短短一个月,投诉竟高达三十余次。
三是就诊记录以及诊疗、中西药的费用发票。因为长期失眠,月经不调,脸上一直冒痘,滕怡静不得不去看了神经内科和皮肤科。
普通调理助眠的药已经不管用了,神经内科的医生直接给她开了安眠药。随着就诊次数增加,药剂不断加量。皮肤科的医生则让她早晚涂药膏,要求不能化妆,不能戴口罩。所以唐秋水今天才看到了一个素面朝天的滕怡静。
滕怡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