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偶-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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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陆吾叫住脚步匆匆的刘康,想说“不必了,宫里一切都有”,话到嘴边脑海里飘过一抹倩影,短短几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出发前那人严令他不要节外生枝,一接到人马上就走,他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见到事主就犹豫了呢。
刘康不见他有下文,赶紧火急火燎往回跑,从床头暗格里取出一张锦帛,又马不停蹄赶到女儿房中,对一脸笑意的女儿严肃道:“腓腓,阿翁接下来跟你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仔细听,要用心记在心里。逸侯是来接你到宫里给你曾大母侍疾的,你到皇宫以后,要寸步不离太皇太后左右,除了大谒者张卿,谁的话你都不要信。如果有人逼你……”
他闭了闭眼,将锦帛郑重交到女儿手上,沉沉道:“这是你曾大母为你拟的懿旨,如果有人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你就把它拿出来。记住,一定要藏好,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他已自请削藩,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跟利用价值,唯一能被他们利用的只有芳洲。一个容貌脱俗,身份高贵的翁主能用来干甚么,不用想都知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不会让她做妾,要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把她诓过去,他还来得及谋划。
“你别怕,阿翁会想办法来看你的。”
芳洲脸上的笑凝固了,难怪她一见到陆吾就觉得心绪不安,原来他不是纨绔,是催命符,是逼他们父女分离的元凶祸首。
她眼眶湿润,扑到刘康怀里:“腓腓舍不得阿翁,腓腓不要离开阿翁。”
刘康被她哭得心痛难忍,强笑道:“傻孩子,阿翁只是防患于未然,你别被阿翁吓唬住了,宫里、宫里也没那么可怕。太皇太后会保护你的,你要是不去,她会失望的。”
芳洲知道,她若不去,太皇太后不一定会失望,她阿翁却一定会有麻烦。
“大王!”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人,他定定看着刘康,“我也会保护翁主,请大王让我护送翁主上京。”
居然是白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少年身体单薄,胸膛也不厚实,但他站在他们父女面前,目光坚定,态度铿锵。
“翁主,别怕,白泽是上古神兽,我陪着你大杀四方。”
“瓜娃子。”芳洲破涕为笑,“我才不怕呢。”
白泽也笑了,这才是他钟情的女郎,坚强,勇敢,一往无前。
第14章
白泽是个急性子,知道芳洲马上要走,回家跟父母打过招呼拎着行囊就过来了。
白父还挺高兴,觉得儿子终于上道了,他原本就打算送他进羽林卫历练,眼下有机会与翁主、逸侯同行,焉有不应之理。可怜白母,见白泽喜笑颜开,以为有什么喜事,谁知他一开口就要离家,仓促得猝不及防,急得她拉着白泽衣袖哭泣不放。
哭声召来白泽的玩伴,他们一边劝说白母“好男儿志在四方”,一边冲白泽挤眉弄眼。
好男儿的确志在四方,只不过“四方”是个女郎。
他们家中都是大户,其中尤以白家势大,白泽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领头羊。从小见识他欺负翁主,他们也有样学样,白泽当面不吭声,背地里闷头挨个揍。挨揍多了,他们也看出了门道,谁也不敢再去招惹翁主,只在白泽出马的时候替他呐喊助威。他要追随翁主而去,他们一点都不奇怪。
白泽一直守在屋外,刘康跟芳洲在屋里说了好久好久,久到陆吾派人来催促了好几回,父女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往外走。
看到他们出来,陆吾悄悄松了口气,他差点要为自己难得的心软后悔。要是他们再不出来,他就要带人冲进去了。
刘康将芳洲送到门口,纵有千言万语,说出口的只有简短一句:“阿翁无用,不能为我儿遮风挡雨,阿翁——对不起你。”
“不是的,阿翁是世上最好的父亲。”芳洲听到父亲如此自责心如刀绞,扑到刘康怀里痛哭。
生在皇家,是至高荣耀,也是无上悲哀,父亲的经历就是最好的明证。前十五年,在他的庇护下,她过得无忧无虑,现下到了她替他分忧的时候。
她永远忘不了五岁的她因为反应迟钝、不会说话遭人耻笑,是父亲请遍国内医匠替她医治,每天把她抱坐膝头,耐心地教她认自己名字,不厌其烦地教她喊“阿翁、阿母”;她也忘不了母亲故去后,刚学会说话的她被人议论为克母,是父亲找到在江边独自哭泣的她,告诉她母亲的离去与她无关,每个人最后都会变回鱼儿游回江里;她更忘不了因蜷曲的右掌十年间召来无数异样的目光,父亲毫不在意,带着她走遍江陵山山水水,让她立于人前,骄傲地向他的子民介绍自己。
他活得唯唯诺诺,小心谨慎,但他给她的爱却是强大,伟岸,厚重的。他是这世上最高大的人,是她最敬重的人,在她心里,无人能及。
爱女的哭声像一把尖刀,直把刘康的五脏六腑搅得稀巴烂,他痛不可抑,堂堂八尺男儿竟哭得声嘶力竭,浑身抽搐。
命运多舛,半生飘零,怨过恨过不屈过,他从不自怜,三十多年痛哭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阿母和妻子去世,哪怕被废了太子,被人赶出京城,他都没有落泪。竖子可恶,唯一的女儿都要夺走,简直就是在剜他的心。
尘世最痛莫过生离、死别,一旁的人全看不下去,纷纷跟着抹泪。祝余也哭了,往事历历,伊人已逝,她哭得眼睛生疼;白泽,这个从小被父亲打到大都没掉过一滴泪的犟小子,几番背过身去,泣不成声。
刘康忽然一把推开芳洲,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他一样,大步朝府里奔去。
“阿翁,”芳洲对着他的背影大喊,膝盖重重往地上一跪,“女儿走了,阿翁保重。”
刘康顿住,听到地上传来“咚咚咚”三声巨响,想回头去看,又怕自己再度失态,只能咬紧牙关,紧紧捏住双手,握到指节发白,咯咯作响。
待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远去,马蹄声响起,他才陡然转过身子,快速奔到门口,遥望女儿座驾,蹲在地上抱头哭得像个孩子。
陆吾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刘康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在仆役搀扶下,佝偻着腰身,蹒跚而行。再看芳洲,车门禁闭,车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内景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的心沉甸甸的,他不懂天伦,也没有天伦。父亲去得早,早到他还来不及聆听他的谆谆教诲,他就过世了;母亲就别提了,父亲还病着,她就迫不及待地勾搭下家;唯二令他感到温暖的两个人,一个是幼时的刘炽,将他从与犬夺食的窘境中解救出来,给他锦衣华服,让他跟他一起读书、习武,他才能有今天。
另一个……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芳洲的马车,厚厚的车帘挡住了他的视线,却挡不住他的回忆。
当年,刘嫮拜别刘全上京时,也是扑到父亲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刘全却哈哈大笑,说她堂堂一国翁主,脆弱得连个孩子都不如;他还说那么多翁主想去丰京长居,若不是他地位超然,哪里会轮到燕国翁主;她孺慕情深,一步三回首,刘全却在她踏上马车的那一刻掉头就走,只留给她一个魁梧冷漠的背影,她哭得不能自已。
一样都是翁主,刘芳洲虽没有权势熏天的父王,却有对她真心实意的阿翁,她实在比刘嫮幸福得多。若不是去丰京,她应该会过得很好。
不过,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事,刘康羸弱,却有如此美貌的翁主,躲过这次躲得过下次吗?躲得过下次躲得过以后吗?
他收回思绪,目光重新变得冷然。已经为她破例一次,足够了。
车厢里,芳洲咬着衣角哭倒在祝余腿上。祝余眼疼心也疼,当年离燕时,刘嫮就是这样将头埋在她膝上,哭湿了她一身衣裳。小翁主跟她太像了,没有母亲疼爱,刚及笄就要被迫离家,孤身面对虎豹豺狼,皇室的女子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她握紧拳头,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回就算拼上性命,也不能让小翁主出事。
马车在路上走了二十多天,芳洲一路上没有跟陆吾说过一句话,有什么事就让祝余出面。
陆吾看到祝余的第一眼就呆住了,祝余看到他也愣住了。王府门口人多车多,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芳洲父女身上,谁也没顾得上看谁,出发后一个车内一个车外,也没有见面的机会,眼下骤然相见均是惊诧莫名。
陆吾急急问道:“嬷嬷,你怎么会跟临江翁主在一起?”
刘嫮死后,他去过她在丰京的府邸,他以为会在那里看到她的几个忠仆,谁知早已人去楼空,一片凄凉。
不同于他的激动,祝余要冷静得多,从他到燕国的第一天起,她就不喜欢他,觉得他太过阴郁,心思又深,不是什么善与之人。偏偏翁主像中毒一样,越陷越深,丰京三年,他一回也没来看过她,连信都没给她写过一封,她还总是为他开脱。
翁主去了,他怕是连眼都没眨一下吧。
“婢子是翁主的嬷嬷,跟翁主在一起有什么好奇怪。”
“你不是应该在丰京吗?我记得你的家乡是丰京新乡里,你怎么跑到江陵了?”
祝余愣了一下,没想到陆吾对她一个下人都知道得这么清楚,难怪魏无恙离开江陵前跟她说有人在打听翁主,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暴露他和她的关系。
这个打听翁主的人该不会是陆吾吧?这也太好笑了,活着不珍惜,没了又来追忆,装什么情种!
“翁主早将卖身契还给婢子了,婢子是自由身,想去哪里去哪里,逸侯有意见?”
陆吾苦笑。祝余讨厌他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防他防得像贼似的,只要他跟刘嫮单独待在一起,她就借故在一旁晃悠。刘嫮去丰京的头一晚,他被她吻得动情,想要进一步时,就是她突如其来的咳嗽声令刘嫮清醒过来推开了他。
“嬷嬷何必如此尖锐,我们也算是故人,嬷嬷如果不忙,不妨……”
“逸侯,我家翁主让婢子过来问你什么时候把她的侍卫白泽调回来?”祝余出声打断陆吾。
陆吾皱眉:“翁主有我们护卫就行了,用不到他一个毛头小子。”
白泽天天围着刘芳洲转,她的马车他随进随出,住店也往她房里钻。年轻人血气方刚,他得防着点,免得破了刘芳洲身子事小,坏了和亲事大。他把陆吾遣到队伍最末,又让他负责牵马喂马,就是不让他们有接触的机会。
祝余不管他怎么想,冷冷道:“翁主说,逸侯要是再不把白泽调回她身边,她就弃车步行。”
“胡闹!”陆吾斥道,“堂堂翁主怎能跟贩夫走卒一样抛头露面,你去劝劝她,让她赶紧上路别耽误了给太皇太后侍疾。”
祝余站着不动,陆吾还要催促,却听一道娇柔冷凝的声音响起:“逸侯为难我的侍卫不够,还想为难我的嬷嬷?”
抬眼一看,芳洲已经下车正朝他们走过来,兵士们被她惊人的美貌镇住了,盯着她一瞬不瞬。
陆吾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就是不喜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看。他走到她面前挡住窥视的视线,蹙眉:“翁主请上车,我们还要赶路,误了大事吾吃罪不起。”
芳洲从容道:“把我的人还给我,我就走。”
“我若不还呢?”
“那我就跟他们一起。”
她说得很轻,临江女郎特有的娇憨动人在她声线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不仔细听的话还以为是在撒娇,但她的脸告诉陆吾她绝对没有开顽笑。
陆吾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翘首以盼的那些人怕是巴不得她下车步行,他盯着她警告:“希望这是翁主最后一次任性。”
芳洲不慌不忙回敬:“希望这是逸侯最后一次动我的人。”
陆吾没有搭话,手一挥,白泽和祝余一起回到她身边。三人上车,芳洲轻轻问祝余:“嬷嬷,你跟逸侯有什么恩怨?”
第15章
祝余与芳洲朝夕相处五年,早已将她视作第二个刘嫮,加之乍见陆吾心绪激荡,听她发问忍不住将郁积多年的话语一倾而出——
“婢子原是丰京京郊人氏,来临江以前是燕国翁主的嬷嬷,我家翁主是婢子看着长大的,她跟您一样,乖巧伶俐,聪慧貌美。三岁没了阿母,十五岁被燕王送上丰京……”
芳洲一下子就被她的故事吸引住了。关于燕国的事史书语焉不详,只说是因为燕王和王太子谋反除国,她一直想多了解一些,没想到自己身边就有一位知情人,不过眼下她更感兴趣的是燕国翁主的事。
“那位翁主为什么要去丰京?”芳洲出声唤醒陷入沉思的祝余。
“这……”祝余语塞,“婢子只听翁主说大王嫌燕地苦寒闭塞,想让她到丰京去见识一下,开阔眼界,结交朋友。话虽这么说,婢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按说大王那么宠爱翁主,应该将她留在身边才是,连百姓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大王怎么会舍得送她走呢。”
“后来呢?”芳洲追问。
“大王给了翁主大量银财,让她在丰京结交权贵,翁主府上每天车水马龙,高朋满座,不知道多热闹。大家都很喜欢跟翁主来往,说她为人爽快,出手阔绰。”
“再后来就传出大王和王太子谋反被抓的消息,婢子当时觉得错怪了大王,以为他送翁主出来是避祸的。直到翁主出事,婢子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被大王遣归的广阳王后和大翁主什么事没有,反倒是千里之外的翁主受到牵连。”
芳洲心中一惊,连忙问道:“那燕国翁主怎样了?”
“翁主因为大王和王太子被羁,想进宫找求陛下求情,她走的那天早上桃花开得正艳,她还对婢子说晚上回来想吃婢子亲手做的桃花饼。婢子做好饼在家等了一整天,她却再也没有回来了。后来,冠军侯找上门来,告诉婢子翁主没了,还说翁主托他照顾婢子等人。”
这里面居然还有魏无恙,芳洲心里酸酸的,没想到除了她之外,他跟别的翁主也有交集。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是独一无二的,谁承想……
她听见自己紧张的声音:“冠军侯……跟燕国翁主有什么渊源,怎么会这么肯帮忙?”
“翁主对冠军侯有恩,曾于渭水河畔救过他一命,所以冠军侯才会不遗余力地帮忙。”
原来是这样。
难怪他会照顾祝余,又把祝余带到江陵安排到他们府上。芳洲唏嘘之余不禁松了口气,忽然又问:“你与逸侯的恩怨跟你们翁主有关吧?”
提到这个人祝余就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正是,他以前是翁主的讲席,也是、也是翁主的心上人。”
“呀!”芳洲惊呼失声。
祝余又恨恨道:“他不是人,根本没有心,只是把翁主当成向上爬的梯子,他哄着翁主成了大王谋士。大王伏诛后,八大谋士里就他一人不知所踪,没想到如今再见面居然成了列侯,也不知攀上了什么高枝,估计又是踩着什么人往上爬的吧。翁主你可一定要提防这个人,他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良善,他的一手欲擒故纵可是玩得炉火纯青。”
芳洲点点头,沉默片刻,又问:“燕国翁主的名讳是?”
“我们翁主单名一个嫮字,亲近的人都喊她阿嫮。”
“什么?!”芳洲“腾”地一下站起来,满眼不可置信,“你说她叫什么?”
“刘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