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海颂礼-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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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笺抿唇:“多久需要去一趟欧洲?”
“三个月到半年,视具体情况而定。”阿明叹了一声,“先生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因此在这件事上从不积极。”
他顿了下,“不过算算时间,下一次应该也快到了。”
眼看着快到午时,两人收了话头,一齐上楼。
宋淮礼正斜靠在床上读书,种类丰富的特调膳食已送到房间,他抬起下颌,清隽好看的眉眼微弯:“中午好。”
细碎的阳光溜过窗沿,跃动在他额际黑发间,照见翻起的薄薄书页,以及他轻按在封皮上修长分明的手指:“我在等你们一起吃饭。”
时笺的眼眸仿佛也被这一幕照亮了。
她的心情瞬间轻盈起来,小碎步蹭了过去,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
今天是住院的最后两天,宋淮礼向她交代自己的安排——下周他要出一趟远门,还是去德国,那里有治疗和恢复脊椎神经功能很好的医疗专家。
时笺手中的筷子一顿,抬睫。
阿明在盥洗室消毒清洗餐具,她小心翼翼问:“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宋淮礼怔了下,很快敛去眸中神色,低着眼说:“路上应该会挺舟车劳顿的,时间周期也很长。囡囡可能会不太习惯。”
时笺的入职日期还早,即使要陪他同去再回来也赶得及。只是她听懂他话外音——毕竟是远行,私人医生和护工随行,都是男性,一起应当有许多不便。
时笺埋头看饭盒,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可是,我想陪着你一起……”
她有没有跟在他身边的立场,时笺不去仔细计较。她在宋淮礼面前好像变成一个肆无忌惮的孩子,喜欢对他直白表达自己的心愿。
我想,或者我要,不管是怎样的要求,他总是答应。
盥洗室水声渐歇,阿明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宋淮礼静静凝视她满含期盼的双眼,点头:“好。”
第20章 2018
从北京到德国柏林的火车需要通过“西伯利亚大陆桥”; 全长一万公里以上,要从国内先坐K3国际列车线抵达莫斯科,再转乘抵达柏林。
六天五夜的行程; 据说途径贝加尔湖的那段风景是最漂亮的,时笺第一次出国; 对所见到的一切都新奇。
K3线最高级包厢两人一间; 比时笺以往坐过的绿皮火车条件要好上很多; 还有独立的淋浴室。靠窗有一张小餐桌; 一盏碧绿顶盖阅读灯; 旁边摆放了玫瑰花和书籍报纸。
宋淮礼带了自己的一些书; 有特朗斯特罗姆和布罗茨基的诗集; 也有金融管理类和哲学类; 例如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或是瑞·达利欧的《原则》。
以往这种旅行通常是阿明陪宋淮礼一起; 私人医生与另一名护理医师一道。现在多了时笺,宋淮礼不放心她同别人待在一间包厢,便让她睡自己上铺,阿明则躺一旁的沙发椅。
阿明照顾他很多年,颇有经验; 夜里要怎么做; 日常的各种习惯; 阿明都了如指掌; 很少离他左右。
火车上条件有限; 冲浴需要辅助弹性绳保持脊柱正直; 为防止意外; 护理医师和阿明小心地陪同。
每回这时候时笺都在房间里研究护理知识; 等到他们出来; 她会趴在上铺; 偷偷观察记下一些比较关键的重点——比如说医师按摩的时候,手法和力度如何,需要刺激腿部哪些部位的经络。
上火车的第一夜,时笺躺在床上,很快就入睡。
虽然轻微的颠簸和轨道行驶的轰隆声难以忽略,但也逐渐习惯。第二日起来,往窗外一看,已经是蒙古辽阔平坦的草原风光。
碧绿的大地,牛羊成群,澄澈纯净的湖泊倒映出蓝天白云的影。天苍苍,野茫茫,太阳的光线穿透高高的云层撒下来,流影瞬息万变。
时笺被眼前的美景惊到说不出话来。包厢中只有一个人——宋淮礼已经洗漱着装完毕,坐在桌边看报,他闻声抬头,朝她微微一笑:“早。”
时笺无法说明自己的感受。
她好喜欢。
好喜欢眼前这样的景象。
她穿着棉麻的浅粉色睡衣,噔噔噔从上面爬下来,小声而雀跃地叫:“宋叔叔。”
宋淮礼弯唇控制轮椅转向她,琥珀色的英俊眉眼很温和:“去洗脸刷牙,然后我陪你去餐车吃早餐。”
时笺眼眸清亮,抿唇点点头。
——大多时间她不这样称呼他。
他是她的“海”,一直以来在她心里都是这样的代号。见面以后,她有点不习惯别的称呼,不过也喜欢在必要的时候,直接念他的名字。
但只有极少的次数,时笺会喊他“宋叔叔”。这种称呼更多是出于某种不为外人道的亲昵和撒娇,在两人独处之时,不给别人听到。
他今日穿着很休闲,浅咖色的袖衫显得柔软熨帖,看报时高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侧颜清矜卓绝,说不出的好看。
时笺凑近他的时候,宋淮礼抬睫,伸手拨动捋顺她睡得翘起的两撮呆毛。
“头发。”他眼眸含笑。
时笺赧然,乖乖哦了一声,去卫生间洗漱。
已经过了餐点,餐车并非想象中那么冷清,有很多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俄罗斯人居多。年轻人们在玩桥牌,凑在一起发出热闹的欢呼。
阿明也过来,旁观了一会儿,说:“我们有更厉害的法宝。”
原来是麻将。
他们竟然连这个也带了,迷你便携版的,小小个,很可爱。
阿明推轮椅经过走道的时候,时笺敏感地察觉到那些白俄人有意无意打量过来,很中性的目光,称不上友好,令她本能地觉得不大舒服。
宋淮礼面色如常,脊背始终挺拔端正,目不斜视。
时笺往前快了两步,走在他身侧,将那些讨厌鬼和他隔挡开来。
他们寻到一处空座,四人围坐,时笺不会玩麻将,就挨在宋淮礼旁边偷师。
她很聪明,学得也很快,有时轮到宋淮礼出牌,他会浅笑着看她,让她来做主。时笺一开始尚还不太自信,打出两轮“清一色”之后愈发受鼓舞。
“囡囡真棒。”宋淮礼从不吝于夸赞她。
时笺面上矜赧,心里却高兴得炸开花。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贝加尔湖,波光粼粼映射金色的弧光,岸边有一棵冠幅广展的树。趁着阿明他们注意力被美景吸引过去,时笺挨到宋淮礼耳边说悄悄话:“是宋叔叔教得好。”
六天的旅途,除了多添麻将这一技能外,还有别的奇遇。
到达伊尔库茨克之后,不少人都下了车,车厢内的旅客越来越少,大家都打过照面,多少会互相交谈几句。
都是形形色色的人。
有一群爷爷奶奶组团同去俄罗斯,说是年少时约定一起出国;时笺还见到过一对中年夫妻,据说这班列车是他们相遇相识相爱的地方;还有热血沸腾的世界杯球迷,脸上印着各种国家的队徽,有一个男生很喜欢克罗地亚球星卢卡·莫德里奇,壮志豪言说要找他签名。
在贝加尔湖大站只停靠四十五分钟,有一位年轻的澳大利亚父亲下车去给孩子买餐食和牛奶,回来差点赶不上车。时笺替心急的母亲做英语翻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会讲俄语的华裔领班,然后又告知俄罗斯列车员。
宋淮礼对这条线很熟,也想办法联系自己认识的朋友,和站台打招呼。最后这位父亲在全车厢人的帮助下成功回到K3列车,大家齐声欢呼,澳大利亚父母特意带孩子向时笺和宋淮礼表示感谢。
餐车乘务长一辈子都在车上工作,以前这趟车最得外交官、摄影家、西方记者和华裔留学生青睐。他额头隐约可见纵深的皱纹,但笑意亲切蔼然。
同行的人问:“连续几十年都看相似的风景,不会感到厌倦吗?”
他回答说:“我们这一代人,想法很单纯,只想认真做好一件事情。”
一生做好一件事,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时笺喜欢这里,就像她知道宋淮礼也喜欢这里。
这样的地方有一种难得的人情味,“生活”的意义不仅仅等同于“活着”。贝加尔湖畔日落的场面很壮观,傍晚大家都聚集在一起等待火红的圆日落下湖面。
车厢上还留有三成的乘客,空出很多床位,阿明躺了两天的窄小沙发椅,宋淮礼体恤他,让他晚上去附近的空包厢睡床。
阿明起先不愿,不过手术过后先生的情况还算稳定,前两夜均是平稳度过,同时在吃口服抗凝药,宋淮礼让他不必担心。
温馨的小车厢只剩下时笺和宋淮礼两人。阿明临走前让她有事就过来敲门,哪怕是凌晨也没问题。时笺应好。
宋淮礼睡得早,差不多十点钟就休息,时笺关了灯,从上铺探下来一个脑袋,甜甜道:“宋叔叔晚安。”
宋淮礼仰面笑着看她,嗓音低醇:“阿午晚安,做个好梦。”
时笺入睡得很快——她是那种到哪里适应能力都很强的人,生命力如野草般顽强坚韧。
半夜时笺口渴,她翻了个身侧卧,听到下方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咳嗽声。她迷迷糊糊地揉眼,那阵咳嗽愈发剧烈,还伴随着阵阵痛苦的喘息声。
时笺呼吸一滞,困意顷刻间消散大半。
隔壁不知住的是谁,房门没有关,显然睡得正熟,隐约鼾声如雷,时笺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打着微弱的手电沿着梯子下楼。
她放轻步伐,朝宋淮礼的床铺靠近,半跪下来伏在床头。
——男人此刻的状况看上去很不好。
他紧闭双眼,却不可自抑地颦着眉,急促地呼吸、喘气,手掌上骨节呈青白,时笺借着窗帘缝隙透出的月光看清他额间渗出细密的薄汗。
火车驶出欧姆斯克,轨道在蜿蜒颠簸。
这种情况之前也出现过几次,她只听护理医师说起过,却从未见过。时笺感觉到切身的痛苦,连同她的心也传来密密匝匝的针刺感,又酸又疼。
她在脑中飞速回忆他们平常是如何做的——时笺打开窗户透气,又拿了条干净的毛巾,小跑至盥洗室用冷水打湿,迅速回来,卷起敷在宋淮礼的额头上。
时笺伏在床头,心急如焚,小声唤他名,喃喃问:“这样有没有好点……”
然而他像是被某种噩梦魇住,听不到她讲话,如何也醒不过来。时笺害怕地去握他的手,感到一片过热的烫,她一阵心悸,嗓音里跟着染了哭腔:“很难受吗?……你怎么了?”
时笺手忙脚乱,已经无法自主思考,她打算去找阿明,又想到来回要费好多时间。医生说过这样的状况很多都是突发性的,过一阵子就好,不需要上呼吸机,但是真的可以吗?沙发椅上放着一个备用的便携式小型吸氧机,时笺欲起身去寻找。
手腕却在此时被拉住。
宋淮礼额际布满冷汗,脸色苍白,气息声很重,淡色的唇微启,似乎念念有词。
时笺怔住,俯近去听,是很轻很轻的低音。
“阿午。”
分不清是梦中的呓语还是清醒时的呢喃,时笺听到他重复喊她的名,又低又哑:“阿午,阿午……”
她手腕被捏疼了,他无意间施予好大的力气,可她终究不能够替他承受这份疼痛。时笺的眼泪顷刻落了下来,纤细的手指抚上他侧脸,好烫,像是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一样。
她把自己的脸贴过去,冰火交融,环着他脖颈,用最原始的方法笨拙地给他降温。
他又咳嗽,时笺用冷水浸过的湿毛巾反复替他擦拭脸颊和脖颈,一边擦一边哭:“你不要吓我……”
她像雨中落蝶一样发着抖,六神无主地靠近他,拥抱他,肌肤相亲,试图以微薄之力带走他身上的热量。
她的呼吸和他的缠绕在一起,带着热意的,沉哑的,滚烫的,潮湿的,窗外是伊施姆呼啸凛冽的风,时笺感觉自己从内到外也被席卷,被倾轧,被荡平。
就在时笺崩溃到最难捱的时候,一只手臂将她轻环住,深拥进怀里。
时笺的颊侧贴在他胸膛,听到里面传来的一顿一顿的心跳声,比想象中沉稳有力。
“阿午。”他沉哑的嗓音自头顶响起。
黑暗的车厢里一张泪水密布的脸,她双眸如同雨后长街的灯亮起,眼泪径直淌在他心口,说不出话来。
他们紧紧地、久久地拥抱彼此。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冷不冷?”
“……嗯。”
傻丫头把窗开得这么大,风全都灌在她身上,几乎快要冻成一只小冰块。
宋淮礼抬手护住她后脑勺,哑着嗓子说:“给囡囡暖暖。”
作者有话说:
列车上买餐食的故事改编自网上旅客的游记。
“连续几十年都看相似的风景,不会感到厌倦吗?”
“我们这一代人,想法很单纯,只想认真做好一件事情。”
引自“Roy和Sue千百种生活”账号记载的对话——
“同样的风景看上四十年,不腻吗?就没想过干点别的?”
“我们这一代人,想法很单纯。就认真做好一件事,别的没想过。”
第21章 2018
登上K3列车的第四天; 时笺早早起床。
已经到达斯柳笛扬卡,不同颜色的绿树冠层层叠叠堆出渐变,澄蓝色的湖边错落着几栋颜色鲜艳的小房子; 还有纯白的教堂,就像是一个打翻了颜料盘的童话小镇。
宋淮礼已经起床; 看起来状态恢复得不错。时笺从餐车打好早餐温在桌上; 他去盥洗室洗漱; 刚拿起剃须刀; 时笺便自告奋勇; 咬唇道:“我来吧。”
宋淮礼微怔; 没说什么; 把东西交给了她。
时笺先前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但也旁观过很多次。她凑近他; 等泡沫起匀,小心翼翼地沿着他下颌棱角分明的线去走刀。
为保持稳定,时笺的左手抚住他颊边另一侧。
宋淮礼低敛下眼,深棕色的沉邃眼眸静静凝视着她。他眉眼很温和,五官英俊卓致; 长睫落下; 鼻梁很挺拔。
他身上好像还有一种莫名的清冽气息; 像是凉爽干净的海风; 时笺缓慢地刮掉泡沫; 视线却忍不住稍稍抬起; 去寻他的眼。
然而正对上; 时笺手一顿; 又迅速撇低。
“今天天气真好。”她佯装专注; 似是而非地说。
宋淮礼笑:“是。”
他们面对面吃完了早餐; 时笺练习自由撰稿,宋淮礼戴那副细边眼镜阅读书籍。阿明过来,听闻昨晚发生的事一阵后怕,说什么后面两夜也要和他们待在一起。
阿明私下找到时笺,听她讲述冰敷和开窗的举措,认可道:“是正常状况,你做得很好。”他叹息一声,“这样的时刻,先生最需要的是陪伴。谁也帮不了他。”
这回护理医师过来按摩的时候,时笺不再躲在上铺偷偷观察,而是下来在一旁仔细学习——在她的预设里,总有一天她要为他做这样的事,十足理所当然。
火车在周一抵达莫斯科。
原计划第二天就转乘至柏林,但时间还充裕,宋淮礼想带时笺在当地多玩两天。
第一站是卡洛明斯克庄园,曾经的皇家林苑和避暑山庄,风景如画,教堂和宫殿林立,绿草茵茵,小河潺潺流淌。
几人悠闲地喝了下午茶,沿着林径小道慢慢散步,途径一个俄罗斯老奶奶的零食铺,宋淮礼给时笺买了一只芝士玉米棒,还有一根长长的弯管糖果。
有两位画家在蓝色星星教堂前面写生,时笺一向佩服这种水彩笔触,站在旁边驻足片晌,偶尔用英语询问几句。恰逢对方快要画完一张,将这幅画赠予了她。
时笺把弯管糖果当拐杖,拿着画蹦蹦跳跳走在宋淮礼身侧。
广阔的碧绿草坪上都是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有在野餐读书的,有闲聊的,也有弹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