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添香-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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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龟缩在嘉勇州闭门不出的大魏军兵,在得知铁面军已经攻打到铁崁山时,集结兵马迅速朝着铁面军的方向包抄,终于跟铁面军打了几场遭遇战。
可说来也奇怪,面对铁弗人骁勇善战的铁面军,在遭遇大魏官兵的时候,行的是抹油泥鳅之策。
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反正就是不跟大魏官兵正面去打。
如此几次,让大魏领兵的将军心浮气躁,高声痛骂对面的是无能竖子!竟然不敢正面迎战。
那铁面军居然一边撤退,一边高喊着口号:“梦牵二十故国州,男儿热血为民流,剑戟只吞鞑虏肉!同室操戈缘何由?
这口号句句诛心,分明是暗讽大魏官兵无能,不去驱赶侵扰百姓的铁弗贼寇,却对驱除侵略者的义军斗勇呈狠!
这些大魏官兵里,有许多就是北地人,也有亲人在铁弗人的刀剑下失去了性命。听了做这样嘲讽的打油诗,有人羞愧得都握不住手里的刀枪。
赵栋自然也听到这打油诗,他内心比下面的官兵还要煎熬。
他就是想不通,为何满朝文武整日将礼义忠信挂在嘴边,可是面对天下百姓这样的大事,却如此是非轻重不分,对虎狼外敌一味忍让?
如此想来,心头愁绪更浓。
这日晚饭的时候,赵栋竟然忍不住再次贪了杯酒。
赵栋平时不好饮酒,酒性不够出挑,如今心中带着愁苦,空着肚子烈酒下肚,酒劲翻涌得更厉害,没有几杯,便酩酊大醉。
恰好今日是立夏,有着吃“三新”的习俗。
渔阳公主特意来到前营,给驸马带了蜜饯樱桃、石烤五香蚕豆,还有凉拌春笋。
在来之前,渔阳想着让夫君欢喜,还特意让丫鬟寻了一盒以前剩下的一点旧香给自己熏上。
这带地椒之味的香,她留得也不多了。苏落云那丫头也不知为何,说什么也不再给她配了,非说那味道已经不相宜,再用就土气了。就算渔阳公主假装生气,那丫头也不肯配……
渔阳公主精心打扮一番,准备给夫君一个惊喜。
可没想到当她入帐的时候,却看到了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她知道赵栋的性子,没有大喜大悲的事情,是绝不会沾酒的。
如今边关打成这样,哪有什么喜事?那就一定是心里愁苦得不行,这才喝得烂醉了。
她心疼地连忙招呼着侍从一起将赵栋扶起,将他安置在床榻之上。
然后她便让侍卫出去,亲自给赵栋宽衣解带,再给他按揉头穴,缓解酒醉的难受。
赵栋在一阵半梦半醒间,依稀嗅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恍惚间竟然好似回到了年轻时,他被同僚灌倒,回去后倒卧在了发妻的膝头上。
被那熟悉的地椒味道笼罩,赵栋一时安心极了,仿佛心头千钧重负顷刻间一扫而空。
于是他伸手胡乱地抓住一只细软的手,闭眼含糊道:“慧娘,我做了一场梦……梦见你不在了。我竟成了驸马……位高权重,好不威风……呵呵呵……实际上呢,却是活得人不像人,鬼不似鬼……我活得真他妈的憋屈啊!”
他正说着,身下之人却似乎要走,将他挪到了床榻上。
赵栋不干,继续伸手胡乱抓握:“慧娘,别走!我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你别走,你走了……”
就在这时,似乎慧娘在说话了:“赵栋,你睁开眼看看,我不是……”
赵栋哪能睁开眼?只是感觉她要走,只胡乱道:“你就是,除了你,还有谁会用地椒给我熏衣?我每次闻到这味道,都觉得你回来了……你别走……”
他还想再说,可已经不胜酒力,终于鼾声大作,沉沉睡去。
而立在床榻前的渔阳公主则是眼神愣愣,慢慢抬起了衣袖。
今日因为要来见驸马,她特意用了他爱闻的香——这是她当初拜托苏落云为自己调制出来的,每次驸马闻了都赞不绝口。
她呆呆立了良久,突然腾得转身往外冲去,甚至都不必侍女搀扶自己就窜跳上了马车:“立刻回梁州北镇王府!”
前营到梁州的路途可不算近了。可是这颠簸一路,却并没让渔阳公主的火气湮灭。
等她终于到了王府后,满肚子的火气直顶喉咙,也不用下人通禀,径自闯入了世子妃的屋子。
那抬脚踹门的架势,倒是跟她的夫君赵栋一模一样!
落云正在屋子里整理账本,待看公主气势汹汹踹门闯入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还没等她起身给公主问安,渔阳公主已经一个箭步过去,捏着落云纤细的手腕就将她拎提了起来。
“公主,你这是何故?”落云不由得疑惑问道。
渔阳公主的一双眼吊立起来时,跟她的母亲王皇后便有了四分的相似,身为皇家贵女,发起火来更是气势压人:“我且问你,你当初给驸马配香,为何舍了别的不用,偏偏用了一味地椒?”
苏落云知道公主去前营探视驸马去了,如今她怒气重重而回,又问自己这个问题,自然应该是从驸马嘴里知道了地椒的渊源。
她也不想欺瞒,沉默了一下老实回道:“当初公主让我配出一味驸马不讨厌的香,所以我探访得知驸马去前线打仗时,亡夫人会用地椒为他熏衣,驱散宿营时的蚊虫,应该很是熟悉这味道,所以便大胆一试,加入此香……”
渔阳公主早就猜到如此。
她素来要强,若是平日知道了这香的渊源,心里固然不舒服,但也不至于勃然大怒,毕竟她当初只是让落云找驸马喜欢的香,却没说有什么禁忌,用地椒也不算有错。
可是今日不同以往,她先被王栋误认慧娘的尴尬在前,又听到赵栋后悔娶了自己的失落在后。
如今看落云毫不遮掩,坦然承认。那种说不出的不甘钝痛袭来,让骄傲的公主气得手直发抖。
连这个当初的瞎子都能猜到要投驸马所好,就要走亡夫人的路数,可怜她居然还以为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足以在他心里占一席之地?
“好啊你,亏我一直如此善待着你,你却这般折辱我!”说到这,公主再忍不住,抬头便给苏落云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
落云没有躲,生生挨了这一巴掌,甚至还摆正了脸,似乎在等公主再打。
公主看着落云白嫩的脸上起了红印子,不知怎么的,心里很不舒服。
她方才手挨上落云的脸时,其实已经后悔,卸了些气力,怎么这妮子脸上的红印子还这么重?
看到这,公主气愤道:“你为何不躲?”
她太清楚这妮子,鬼心眼多着呢!才不会因为畏惧她是公主而白白等着挨打。
落云老老实实说:“与公主相识之初,奉行的是奸商之道,一心只想着如何逢迎贵人,赚取钱银。可如今,公主待我真诚如友,我自是反思。这一巴掌,我该挨,何必去躲……”
渔阳公主若不是太生气,简直都要被落云的坦荡的“奸商之道”给气乐了:“你说说看,奸商之道该如何走?”
落云继续老实道:“多赚快钱,尽量满足君之所需。公主当初说驸马讨厌俗香,驸马也的确从不用香。我只能另辟蹊径,找寻将军熟悉的味道。公主托我调香的初衷,就是为了让驸马肯用。我做到了,承下了公主的单子,便是奸商之道。”
渔阳公主冷笑:“可是你后来不给我配那香了,难道是不屑赚我的银子了?”
落云轻声道:“公主与将军夫妻伉俪,公主能随将军来到北地前营,生死相随,处处细心照抚,我自看在眼里。有公主这样的贤妻,那香显然多余了。”
听她这么说,渔阳公主却颓然坐下,低声道:“你错了,我如何能跟他的亡夫人比?先夫人慧娘温柔贤惠,却柔中带刚,见过她的,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她,连我也对她心生敬佩……”
说到这,渔阳公主看向了落云,幽幽一笑:“我说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其实你在为人处事上,倒是跟她蛮像的,难道你们都是平民出身,所以自带着亲和力?”
苏落云低声问:“敢问公主,您若这么敬佩亡夫人,为何当初宁可终身不嫁,也非要等已经娶妻生子的上将军?”
渔阳公主一愣,因为以前从来没人敢当面问她这种问题。
第99章
听了落云的问;渔阳呆愣了一会。
看着落云望向她的眼,陷入了回忆中:“赵栋乃英武男儿,跟那些总是阿谀奉承的软弱男人不同;我也不知怎的,不由自主地欢喜上了他。可是欢喜上了,才知他已经娶妻生女;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难道也有错?我曾经也以为这并非什么障碍;他在乡下娶的女子;若是不肯和离,那我自愿为他的平妻。”
落云听了没有说话;这大约不过是公主的一厢情愿;可以想见;天之娇女的一时兴起,给当时的赵将军造成多大的困扰。
渔阳公主现在也已经人到中年;对于人情世故自是比少女时要通达一些。
她大约也是尴尬着自己当时的骄横;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我也认识了慧娘,我本以为她不过是个乡野粗鲁无知的妇人。那时父王和母后正逼迫着赵栋和离,赵栋因为言语惹怒了父皇,而被落入了监狱羁押。那时慧娘居然乔装成了赵栋的兄长,前去探监。她给赵栋送去的是自己刚做的油煎包。刚做好的包子有多烫,她居然还怕包子凉了不好吃;便贴着自己的肚皮放。当包子拿出来时;她的肚子上都被烫出了血泡。当时我也去探监;正好撞见。慧娘毫不慌乱;还微笑招呼我一同吃。”
渔阳低头沉默了一会;又说道:“从监狱出来时,我问她,究竟要用什么才能跟她换?她只是一笑,坦荡告知我,金银珠宝、荣华官爵都可恩赏褫夺,可唯有‘情’字不可。虽然陛下出面施压,可是她相信她的丈夫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若是被陛下赐死,她也会坦然同赴。”
说到这,渔阳自嘲一笑:“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羞愧是什么滋味。她明明是个相貌平平的乡野村妇,眼角有皱纹,黝黑得脂粉都盖不住,我却在她面前抬不起头,觉得自己不及她万分之一。后来我告诉父王母后,若再逼迫那夫妻俩,我就剪头发出家。此事作罢以后,我也没想着等他,只是除了他,我再不想嫁别的男人,原是想着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谁想到后来慧娘出了意外……”
落云默默听着,缓缓说道:“是啊,赵将军的确跟京城的世家子弟截然不同。不过若只是一介莽夫,当初又有发妻,为何公主您这么多年痴恋于他?将军的专一念旧,不也是他的优点吗?您又为何突然介怀,怨恨将军?”
渔阳坐在那,似哭非哭道:“我不是怨恨他,只是我以为……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至少也能在他心里占上一席之地。他现在喝醉了,嘴里念得还是他的亡妻,还拿我也当了慧娘……这些我都能忍,可是,他居然还说后悔娶了我!”
说到这时,一时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流了出来,公主再也压抑不住心内的委屈,哽咽痛哭。
听到这个,苏落云再闻着公主身上传来的香,登时明白了公主为何如此失态了……一定是醉酒的将军闻香错认了人。
怪不得公主如此愤怒失态,原来这香虽然是引子,最主要的却是将军酒后失言,伤了公主的心。
被心爱的人当成了别的女人的替身,又后悔着结下姻缘,换成谁都是不能忍的。
以前的公主,对于落云来说不过是尊贵大主顾,人家钦点了什么,尽力做出来就是。
可是现在,她跟公主也算结下了深厚的私交,对于她内心的悲苦自是感触更深。她后来不再给公主配地椒香也是如此。
谁知公主那里居然还有存货,今日便惹下这样的口舌事端。
苏落云抬头看着公主悲苦不已的样子,慢慢抬头来,低声道:“这事是我的错,还请公主责罚。”
渔阳收了收眼泪,斜眼看着她,却是嘲讽一笑:“你说得对,你不过是个卖香料的,只管人喜不喜欢你的香,哪里还会管顾背后的渊源?当初是我让你调驸马喜欢的香,你已经做到了,何错之有?我若罚你,倒显得我是非不分了。如今这一切,都是我自个求来的,又能怨得了谁?”
就是因为她当初爱得义无反顾,不顾父王和母后的反对,宁愿饮下落红花水不再生育,也执意要嫁给鳏夫赵栋,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以至于最后,她就算跟赵栋有些什么不痛快,也无人述说,而赵栋但凡对她好一些,她便像得了宝贝似的到处炫耀。
原本她也觉得自己跟赵栋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可是谁想到,今日赵栋酒后失言,她所有虚假的幸福都坍塌得那么猝不及防……
就在这时,落云缓缓道:“其实公主也不必太过怨将军。听将军的酒话,不过是局势迫人,将军被夹在自己驸马的身份中不得斡旋转身。他怨恨自己是大魏驸马,是位高权重的上将军,可未必是悔恨自己娶了韩家渔阳。”
公主明白落云的意思,赵栋现在困守北地,却碍着自己的身份无法抗命,更无法痛击铁弗人,所以今日才会醉酒说出那么伤人的话来。
可是她又能怎么样?
亏她是皇帝的女儿,从小到大几乎不知愁滋味,竟然也遇到这无解的愁绪。
此愁无解,唯有一醉解千愁!
最后公主挥手命人送酒,让落云陪着她一同饮酒。
许是觉得苏落云已经知道了她的婚姻不堪,便破罐子破摔,渔阳公主索性拿自己给驸马带去的三新小菜下酒,借着酒劲跟落云好好发泄发泄。
“他亡妻的东西,都封在一个屋子里,不许人碰。刚成婚时,我本好心想叫仆人在年节前清除一下灰尘,绝对没有动那些东西一下。可是他回来后,却虎着脸骂我,说是我破坏了慧娘东西的气息!什么气息?蟑螂拉屎的气息?要知道每到年节,我都是恭谨敬奉慧娘的牌位,就是对自己的母后都没有这般孝敬!他还要我怎样?还有,我最喜欢热闹,可就是因为他不喜欢,我只能偷偷举办些宴,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能大张旗鼓!凭什么?我堂堂公主,嫁给他时,也是他自己点头同意的,有这么欺负人的?”
落云觉得人家夫妻的事儿,她实在插不上嘴,所以只能尽量给公主多夹菜。
“我问你,你若是我,当如何办?”听公主这么一问,落云只能苦笑道:“大约就是管顾好自己,让自己舒坦些吧……”
渔阳公主重重将酒杯摔在了桌子上:“对!我就这么干!给他当牛做马,又换来了什么?还不如开心过自己的日子!”
落云低声道:“其实驸马最近心中愁苦,毕竟铁弗人不断烧杀抢掠,将军看在眼里也是急在心上……”
渔阳公主沉默了一下,眼泪再次流出来道:“你知道吗?他竟然说,因为娶了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似鬼,憋屈得要死……”
说到底,将军思念亡妻也不是一两日了,公主其实早就认了。可是听到赵栋后悔娶她,真是打破了渔阳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十多年的夫妻之情,难道对赵栋来说,就这么一文不名吗?
这夫妻之事,落云也不好劝解,只能尽量不让公主多饮,总算一番哭诉之后,公主也喝得酩酊大醉,自是躺着去睡了。
恰好韩临风今日也回来,她刚送公主回院子,等回来进屋时,发现那男人正半解衣衫,给自己的胳膊涂抹伤药。
那胳膊上赫然是寸长的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虽然韩临风看落云进来后,便迅速掩上了衣袖子,可是落云早就看清了。
她走过去赶紧扯开衣袖,瞪眼道:“藏什么?以为我眼睛好了,鼻子就不灵了吗?满屋子药味,能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