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露声色-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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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露白莞尔,低声应:“我知道。”
气氛莫名松快了起来。
顺着这个话题往下,两人一路走一路聊,话题越展越开,越聊越深。姜照雪发现,岑露白的历史人文素养远比她想象得要好更多。她们路过的浮雕铭文、殿台楼阁,提到的高僧古籍、风流人物,只要她稍稍一带,岑露白就能自然而然地接着她的话往下聊,旁征博引,互通有无,明显是涉猎颇多。
姜照雪很少能和非历史专业的人聊得这样畅快,不知不觉就被打开了话匣子,放松警惕,越走越近,越聊越随心。
“很少有人会知道得这么细的,你是对佛教文化有特别的研究吗?”驻足于大雄宝殿须弥台的浮雕旁,姜照雪第一次放纵自己对岑露白产生多余的好奇心。
岑露白似笑非笑,答非所问:“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们家里的那一面大书墙都是我做样子的摆设?”
姜照雪心虚。
岑露白家里确实有一面大得惊人的书墙,确切地说,是她家里有一个大得惊人的开放式书房,书房长十二米,书墙便占了这十二米,藏书量完全是一个小型书屋的规格。姜照雪与她共用书房,闲暇时浏览过,书架上的书差不多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经管类,一类是人文社科类,很多姜照雪在校图书馆里找不到的专业绝版书籍,岑露白家里居然都有收藏。
她没有以为岑露白收藏它们完全是摆设,只是确实也没有那么真心地相信岑露白会翻阅多少次这些闲书,毕竟岑露白真的太忙了,这一年多里,她甚至连家都不常回,更何况是书房。
姜照雪不好意思地笑,转移话题:“你看过纪录片《甘南古道》吗?里面有一集《妙法莲华》提到过这里,不过那部纪录片主要是讲甘南地区的文化历史。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是一部做得很用心很震撼的纪录片。”
她说起感兴趣的话题时,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像蜗牛暂时忘记了她背负的壳。
岑露白眸色微深:“是你会愿意看第二遍的那种吗?”
姜照雪肯定:“我一直想着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实地感受一次。”
岑露白坦诚:“我没看过《甘南古道》,不过,我之前和小遥约好了,有时间要一起去甘南自驾游半个月。”
她口吻平常地提议:“你要是不急的话,我们可以约个方便的时间一起去?”
第6章 促狭的女人。
姜照雪长睫轻颤,唇角的笑意微微凝固,没有马上回答。
空气中,那一层刚刚被短暂忘记的硬壳仿佛又在无声中显形。
岑露白神色淡然,周到道:“我和小遥计划在当地租一辆车,雇一个司机兼导游,我们两个人是这样,加你一个也是这样。但如果你有其他的安排或者时间不凑巧,也没关系。”
姜照雪当然听出了这是在给她递台阶。
她迟疑着,岑露白目光已经转开,走了几步,站到了石雕栏杆旁,眺望着山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那确实不过是随口一提,并不在意她答应与否。
姜照雪看到,她微扬的红唇弧度未减,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又想起了那一晚岑露白喝醉时拉住她吐露的那一声叹息。
她一直觉得岑露白温和有余,亲切不足,难以靠近,但反过来想想,她自己是不是也一样。过于客气,有时候反而是一种失礼。
甘南地区,地广人稀,景点与景点之间往往距离遥远,要想有好的游玩体验感,非自驾游不可。她自己不会开车,要去只能在当地雇佣司机,独自一人不安全,找一个能一同出行的友人又没那么容易,就地组团同行,被迫与陌生人一起,更不那么自在,姜照雪不想将就,所以计划才不得不被这么一直搁置下来。
能与岑露白、岑遥同行,其实算是最好的选择了。
她放下些许负担,站到岑露白的身旁,与她一起眺望着远处,柔声应:“没有,就是怕给你们添麻烦。”
岑露白回看她,眼波荡了荡:“那我们要是觉得不麻烦呢?”
姜照雪眨眼,语气真诚:“那我高兴还来不及。”
岑露白笑意浅浅,眼神透着玩味,明显是对这句话的真假有所怀疑。
姜照雪两颊开始升温,微笑险些要挂不住。她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岑露白是这样促狭的人。
她强作淡定,转回头望向山下,准备再次转移话题,不经意一瞥,视线却被定住了。
隔着上下几米的垂直距离,一个戴着贝雷帽容颜明艳的女人正陪着一个戴着眼镜、腕上盘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的男人款步向上走。
两人牵着手,有说有笑,明显是感情不错的模样。
姜照雪认出来了,那是容稚的心上人,女明星谈殊如和她的男朋友。
想到前几日容稚还犹豫不决地问她“谈殊如新戏要开拍了,她问我愿不愿意以她个人编剧的身份跟她进组一段时间,参与剧本最后的修定,你觉得我该不该去啊?”,姜照雪不自知地叹了口气。
岑露白注意到了,视线跟着她落在山道上那个明显比周围人出众许多的女人身上。
“怎么了?”她淡淡问。
姜照雪回神,笑了笑说:“没什么,好像看到了一个明星。”
岑露白多看一眼,也认出了是谁。沉默几秒,她少有地评论了一次别人的私生活:“他们可能和你看起来的不一样。”
姜照雪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嗯?”
岑露白抬腕看表:“快十点半了,回去吧。”
姜照雪:“……”
她落后半步跟在岑露白的身旁,余光里隐约可见岑露白端庄守正的身姿。慢半拍地,她反应到,岑露白这是在背后说了别人闲话觉得不好意思了吗?
这个想法十分新奇,可越想竟越觉得有几分反差的可爱。姜照雪抿笑,感觉自己之前对岑露白的印象确实太刻板,太流于表面了。
两人不紧不慢,在十点半前抵达了做功课的禅堂,姜照雪进去,岑露白回禅舍休息。
下午五点钟,一日一夜斋戒的最后一次功课完成,姜照雪、岑露白和岑遥在山脚下的素菜馆吃了一顿晚饭后一同回北城。
连昕坐姜照雪、岑遥来时的那辆车直接回家,姜照雪、岑露白和岑遥坐汪平开的车。因为岑露白和岑遥要绕道去一趟公司处理事情,岑露白便吩咐汪平先送姜照雪回大平层休息。
车后座上,姜照雪和岑露白并排而坐,岑遥不时回头搭话。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因为岑遥的插科打诨气氛并不沉闷,姜照雪没怎么觉出时间流逝,她和岑露白居住的小区就到了。
汪平下车给姜照雪开车门,岑露白也跟着下车。不等汪平绕去后备箱拿东西,岑露白已经亲自把后备箱里备着的两袋礼盒提出,站到姜照雪的身旁。
她把礼盒最好抓握的那一节提绳递到姜照雪身前,盈盈而笑:“不知道叔叔阿姨喜欢什么口味的,所以每种都买了一点。青枫山没什么特产,除了茶叶就是素饼,希望不会嫌弃我没新意。”
姜照雪看礼盒包装就知道价格不便宜。
她张口要推辞,岑露白先她一步,不轻不重地表示:“不值什么钱,希望不会失礼。”
姜照雪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这是礼节。
她总是这样礼数周全,不怪她爸妈不看好同性婚姻,却也对她和颜悦色,不挑一点毛病。
岑遥探头在看,姜照雪知道推辞不合适,只好接过,像寻常爱人那样叮嘱:“路上小心。”
岑露白眉目清和,回应她:“嗯,你早点睡,不用等我。”
姜照雪应好。
岑露白上车,姜照雪转身向小区内走去。
四下寂寂,直到姜照雪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低调的迈巴赫才再次上路。
车内的气氛不复先前的轻快,岑露白关了顶灯,闭眼养神。岑遥挂了一路的笑脸消失,转过身从座椅后探出头,满眼担忧:“姐,你还好吗?”
岑露白淡淡:“我没事。”
她睁开眼,平静地审视岑遥,问:“为什么一定要让濛濛陪你去?”
濛濛是姜照雪家里人才叫的小名。
岑遥就知道这事还没过去。她垂下了头,喏喏答:“我不想给岑挺出风头的机会嘛。你知道的,爷爷是不满意我代表岑家去的。你不去,嫂子不去,岑挺就又要抓住时机大讨爷爷欢心了。”
现在外面人都以为岑汉石是不偏不倚,两个孙辈都看好的;但岑露白和岑遥都心知肚明,从始至终,岑汉石都更想选孙子当岑家真正的继承人。
不管是一开始的岑潜,还是现在的岑挺。
她充其量都不过是他们成才路上的磨刀石。
只不过,岑露白的成长偏离了岑汉石的预期,她卓绝的天赋和周到的为人处世,让岑汉石发现,刀不知道是不是好刀,石头倒真的是好石头,这才高看一眼,有了现在任命她不甘、弃用她可惜、骑虎难下的局面。
岑露白清隽柔和的眉眼显出冷肃,气压明显低下:“很早以前我说过什么?”
“你说过不要把她牵扯进这些事里。”岑遥一直牢牢记着的。她乖巧认错:“姐,我错了,我下次真的不会了。”
岑露白揉了揉眉心,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岑遥注视着她,过了片刻,又说:“姐,庄心云要带岑寅回来过年了。”
庄心云是岑观山的妻子,岑潜的母亲,岑寅的祖母。也是岑露白和岑遥名义上的母亲。七年前,岑潜被驱逐出国,庄心云爱子心切,自请跟去的。
“不知道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岑遥面色凝重。
岑露白没睁眼,车窗外明明灭灭的灯影映照在她白玉般的脸上,投下淡淡阴翳。
“回来就回来了。”她语调波澜不兴,提醒岑遥:“他不是好弟弟好哥哥,我们应该是好姑姑。”
岑遥想到了什么,无可奈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车内重新陷入沉静。
半分钟后,一声突兀的手机震动声在车内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微博特别关注的提示音。
岑露白睁开眼,低头看见是姜照雪发来的微信消息。
她说:“忘记说了,新年快乐。”
属于人间波动的情绪又回到岑露白的眼中。她眉眼柔和下来,回复姜照雪:“新年快乐。”
另一条提示框里,是姜照雪很少更新、生活中也很少有人知道的作者号微博发博了的通知。
微博里,她更新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傍晚下山前,她们一同在禅舍门口等待岑遥和连昕时,姜照雪用手机拍下的那树雪中红梅。
附文也是:新年快乐。
岑露白凝视几秒,截图保存。
“遥遥,你联系一下青枫山那边的人,问问禅舍外的那一株梅树能不能移栽。”她吩咐岑遥。
岑遥回头:“啊?”
岑露白唇角浮现隐微的弧度,眼神沉静,算是回应她的惊疑。
岑遥:“……”
什么呀?!
啊!她知道了!肯定又是和嫂子有关!
第7章 谎言编成的细绳。
君庭云筑姜照雪和岑露白同住的大平层里,冷白灯光下,姜照雪发完微博,久违地点进了后台消息的页面。
私信箱里塞满了未读信息,粗略一览,几乎都是读者在问:大大,你什么时候开新书啊?大大,还不开新书吗?大大,你是不写了吗?
姜照雪眼眸微动,顿了几秒,还是垂下眼睫,没有回复任何消息,退出了微博。
她取了换洗的衣服进浴室洗澡,整个人连头一起沉进浴缸里。
很少有人知道,她还是一个业余网文作者。当年认识容稚以后,受她鼓励,她在网上注册了账号,想放松时,就把多年里她在脑海里天马行空构想过的一个个故事、一个个人物转化成一行行文字,写成了或长或短的多部历史向言情小说。
一开始没什么读者,颇有些自娱自乐的味道,但因为她独具一格的悲悯情怀、宏大格局、细腻笔触和扎实的史学功底,她渐渐被一小部分读者发现,奉为宝藏,一传十十传百,等写到第三部 中篇小说时,她已经意外积累下了不错的口碑,成为这个小众圈子里热度很高的新锐作者之一。
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年。
24岁,她和明妍交往的一年后,明妍父亲出了事故,需要一笔救命钱。她辗转找人联系了一年前她拒绝过的那家公司,卖出了人生中的第一部 影视版权。
初出茅庐,不知深浅又急着用钱,合同都没审清她就把当时自己最喜欢的作品交了出去。
读者们知道后翘首期待,她也说服自己,一举两得,这是一件好事。
可事与愿违,她隐隐的担心还是成了真。
明妍结婚后的一个月,她收到了影视公司发来的的剧本样稿。剧本里,她的故事被改得支离破碎,她的主角也变得面目全非,而她因为当初自己签下的合同条款,甚至连一丁点反对的声音都不能发出。
她无法面对,痛苦也无人可诉。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动过笔,也再写不出爱情故事。
水声“哗啦”,她从水底跃出,鲜活的空气涌入肺部,她抹一把脸,任湿漉漉的水流顺着她微卷的发梢往下淌。她拿过浴缸旁的手机,给母亲发短信:“我后天中午会过去一趟。”
母亲孙青很快回消息:“好,煮你的饭。”
姜照雪顿了顿,没拒绝。
从和明妍交往这件事被父母知道以后,她就很少回家了。最开始是同性婚姻还未通过,父亲知道她喜欢女生后,便和她大吵了一架,放出了“你滚出去,不要再回来了”的狠话,她赌气,便真的大半年没再回去过;后来是,同性婚姻通过了,她也出国读书了,没办法回去;再后来是,她和明妍分手了,又和岑露白结婚了,一家人默契地都不再提过去的那些龃龉,可是有些裂痕,存在过到底无法彻底消弥。
她指尖轻滑,点开了APP,放了首歌,任由自己进入了放空的世界。
周三中午,天朗气清,北城夜里还挂在树上的薄雪,被阳光一晒,早已消失无踪。
姜照雪在导师的办公室里帮着批完本科生交上来的作业,做完助教该做的工作,准时背包离开。
司机已经在学院停车场里等着了,姜照雪一上车,他就轻车熟路地把车驶离学校,开向姜照雪父母家所在的那片老城区。
老城区远离如今北城所有的中心功能区,周边所有的地段,拆的拆,建的建,唯有那一片地方仿佛被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彻底遗忘,三十年如一日在那,渐渐变成了一个类似城中村的存在。
楼房老旧密集,道路狭窄拥堵,非机动车还胡乱停放占了一大半道,司机把车停在路口,恭敬地说:“太太,到了。”
第一次来踩点后,他就记下了再进去就没办法调头这件事。
姜照雪点头,解着安全带说:“我大概两点左右才会走,你可以不用着急过来。”
司机先前表示过他父母家也在这附近,每次送她过来他都能顺便去看看父母,姜照雪这才安心让他每次等待接送来回。
司机憨笑着答应:“好嘞。”
姜照雪提着岑露白前两日让她转交的礼盒下车。
一路礼貌回应着小巷里邻居们或是感慨“好久没见到了”或是夸赞“果然越大越漂亮啦”之类的客套,姜照雪徐徐上楼。
现在这里留下的多是一些住了几十年舍不得离开,或者没有能力离开的老人们,姜照雪和弟弟姜勤风几乎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姜照雪父母不是北城本地人,是怀揣着一个让子女接受更好的教育资源,以后不要像他们一样吃没文化的苦的梦想来到的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