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互演手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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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确实阴寒,她又向来怕冷,只穿着中衣,没一会儿便瑟缩起来。
熙宁看见她的动作,嗤笑了一声,走上前来抬起她下巴左右看了看,“妹妹这是,冻着了?”
衔池咬紧了牙关,“不敢。”
“不敢就好,不然,这金簪,该没人替我捡回来了。”话音未落,熙宁从发髻上抽下一支金簪,扬手扔进衔池身后的沉沉湖水中。
与此同时,念秋狠狠推在她胸前,她向后一仰,跌进冰寒凄骨的湖水中。
岸上没人听见,念秋推人下去的那一霎,风声中依稀裹挟着极细微的一声,似是箭矢破空。
寒芒一闪,箭簇倏而近在眼前,衔池瞳孔一缩,铁器破开皮肉的细响清晰在耳边。彻骨湖水下,连痛感都迟了一瞬。
心肺像是被人伸了一双手进去,生生撕裂扯开。湖水涌上来那一刻,她本能地挣扎起来,但斜穿心肺那一箭太深,血流失得太迅速,她一点点失去挣扎的力气,缓缓向湖底沉下去。
昏暗的光线愈来愈远,湖底漆黑一片,周遭的寂静让人心慌。像万劫不复的深渊,坠不到底。
血丝从胸口蔓延开,慢慢蓬成红雾,似是水中的一袭嫁衣。
真的好冷,她从未这么冷过。
她好不甘心。
这短短一辈子,她像是只任人操控的木偶,一日日演着戏文。她挣不断身上束缚着吊起她的细线,甚至连戏唱到了哪一折都分不清楚。
本以为牺牲掉自己,就能护住她想护住的人,直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天真得像个笑话。
意识彻底混沌下去前,许是满湖的红沉进了她眼底,她眼前隐隐约约又看见东宫最后那场声势浩大的火。
像她无数回梦魇所见。
可是这回,火光尽头那道熟悉的背影,竟朝她转过身来。
她听见他低声唤她,像过往三年无数次唤过的那样,“衔池。”
最后的挣扎倏而停了下来。
熙宁听着她扑腾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一口恶气终于疏散了些,正打算看她像条落水狗一般爬上来,便看见湖中涟漪一波又一波荡开的血色。
她惊愕不已,却还来不及反应,便听见念秋一声尖叫。
沈澈赶过来时,人已经被捞了上来放在岸边,雪白的中衣上全是被水晕开的血迹,原本就白皙的一张脸更是半分血色也无。
青黛伏在自家主子的尸身上哭,远远看见世子踉跄了一步,却猛地推开来搀扶他的侍从,朝这儿奔过来。
熙宁脱了簪,披了件衣裳跪在路旁,在沈澈经过时两手死死抓住了他衣袍下摆,似是不想让他去那具尸身旁边:“子安,我知道错了子安,是我不好,可今夜是你我大婚。。。。。。”
沈澈此时眼中耳中除了地上躺着的那人,旁的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清。他不信她会这么一声不响地死了,他要亲眼看过。此刻他只觉得地上跪着的女人聒噪得让他头疼,她拽着他,让他赶不到衔池身边。
沈澈一言不发,倏地从一旁的侍卫身侧抽出剑来,剑尖直指熙宁咽喉,一剑刺了下去——念秋离熙宁郡主最近,脸色煞白将郡主扑倒在地,堪堪避开那一剑。
熙宁身后立时便有从宫里跟她出来的侍卫拔剑出鞘,同沈澈的人对峙住。
熙宁推开念秋狼狈起身:“你为了她竟想杀我?!沈澈,你看清楚我是谁!今夜你若敢伤我,你以为宁禛还能顺理成章坐上那个位子?!”
沈澈早在她被扑倒而松开了拽着他衣袍的手时,便已经转身向衔池那儿,熙宁喊得歇斯底里,也只看见他的背影愈来愈远。
有侍卫小心请示沈澈:“世子,郡主这儿。。。。。。”
他没回头,只道:“太吵,把她拖下去,让她闭嘴。”
他话音刚落,两边登时刀剑相向,铁器相接声不绝。
沈澈充耳不闻,终于赶到衔池身边。
青黛跪着退开两步,只见他解下身上披风,动作轻柔地替地上的人盖在身上,又顺势收拢她,极其自然地将人抱入怀中。
周遭嘈杂,北风卷起厮杀和怒骂声,荡进湖底。
沈澈抬手,抚了抚她紧闭的眉眼。尸身冰凉的温度似是从指尖一路向上蔓延至心脏,缓缓将他冻结。他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眼神中头一回露出些无助的空茫。
处在京城正中心的涡旋里头久了,处心积虑走到如今,这一路来他算无遗策,眼见着大业将成,便以为自己有了通天之能。
他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只要再忍耐段时日……
可她却没有那些时日了。
但凡他留两个人在她身边,暗中照看些,她又怎么会死在一支不明不白的冷箭下?
他明知道,正当多事之秋,她嫁来他身边,明里暗里要受多少委屈。
京中波云诡谲,他以为在他能万无一失地护住她前,别太在意反而是一种保护——等此间事一了,他便能毫无后顾之忧地爱她。
她衣上未干的血水沾了他满身,湿漉漉的鬓发垂在身后,犹在滴答着水滴。沈澈神情恍惚,似乎回到了八岁那年,他随母亲南下求医,偷溜出去时不慎落了水——他不会水,扑腾了两下,正以为自己要呛死在河里,却被人一把拉上了水面。
水面反射的阳光刺眼,有人吃力地带着他往岸边游,瘦小的身躯几次险些被他缠得拖下去,却始终不曾放开他。
他爬上岸,半跪在地上咳得喘不上气,恍惚间抬头,看见眼前浑身湿漉漉的小姑娘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仍喘着粗气,逆着光影朝他伸出一只手。
他抓住了那只手。
幼年时如影随形的病痛隐隐又泛上来,五脏六腑似是被拆了开,骨头缝里都浸着刺骨寒意,扎得人痛不欲生。
他已经很多年没再这样疼过了——遇见衔池那年,母亲寻到了神医,他的病分明一点点好了起来。
沈澈喉头一甜,止不住的咳意翻涌而上,他下意识转过头去不想弄脏怀里的人,紧接着便呕出一大口血。
令人窒息的痛感变本加厉涌上来,一时间四周的空气都稀薄下去,他仿佛又浸没在河水之中。
再也没有人能将他拽出来。
正和二十六年冬,他溺毙在十三年前的那条河里。
*天将明时,京中翻了天。
薨逝了三个月的太子死而复生,领兵逼宫,不日便登基称帝。
而正逢洞房花烛夜的镇国公世子沈澈,旧疾陡然复发,听说呕血不止,请了多少郎中来也无法。
政权交迭,新帝以铁血手腕清理朝堂,一时人人自危。
没人注意到,镇国公府上下瞒着世子,将抬进府当夜便去了的那个侍妾,拿草席一卷,扔进了乱葬岗。
后来不知怎的,南山多了一座孤坟。
头七夜里,京中下了雪。
有人撑了把白纸伞,孤身走进南山浓墨一般的夜色里。
来人一身玄底金线龙纹大氅,却连盏灯都未带。
四周静得出奇,唯有雪花落下时的簌簌声响。
他停在一座新碑前。
雪下得急,没多一会儿,满山便披了雪色。
他撑着伞,大氅上却落了厚厚一层雪,近了看才发觉,他那伞,是替那座新碑撑着的。
碑上没有刻字,只沉寂立着。
他也没有开口,自始至终,只在风雪缭乱的冰冷夜里,默然撑了一夜的伞。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
感谢小天使们的等待!比心~
暂定每晚六点更新嗷!
第2章
◎不过是回到了刚进京城的那天,正和二十二年。◎
马蹄声声急促踏过,车轱辘碾过已经泛着枯黄的草叶,留下两道辙痕。
赶车的马夫看见等在林子里准备接人的另一架马车,猛地一勒缰绳,车里正睡着的少女一头碰在马车侧壁,睫羽颤了颤,像是要醒。
衔池骤然睁开双眼,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又被这口气生生呛在了肺里,捂着胸口咳了好一会儿。
心肺被贯穿的疼痛感似乎还残留在身体里,随着她呼吸一扯一扯地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
她愕然看向四周,略显狭小却整洁干燥的马车,自己身上是一袭桃红织锦祥云纹的襦裙,而不是那件染了血色的中衣。
马车停下来,她混乱的思绪也跟着停了一霎。
下一刻,马车的帘子掀起,光线骤然洒进来,又被一人的身影挡去半数,“衔池。”
他嗓音温润一如既往,衔池一个激灵,抬眼望过去,又惊又惧之下,下意识唤了一声:“沈澈?!”
沈澈怔了一下,而后轻轻笑了一声,“这么多年过去,难为你还认得出。”他朝车里伸出一只手,姿态温柔,“是我,我来接你回家。”
那些纷乱的思绪像是找到了起点,瞬息归拢下去。
她还活着。
不过是回到了刚进京城的那天,正和二十二年。
那年,她不过刚及笄,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最重要的是……娘还在。
她娘缠绵病榻,受不了长时间的赶路,因此比她晚了半个月进京。
浑身的血液似乎一霎冲向了头脑,她耳边嗡鸣一片。
上一世,也是沈澈亲自来京外接她回去。京城对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她忐忑不安了一路,唯一熟悉些的,只有眼前人。
所以她抓住了眼前人向她伸来的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一点倚仗。
这一抓,便是三年。
她曾经那样相信他。直到死在嫁给他的当夜,才恍然发觉,自己只是他棋局之上的一枚棋子,同其他千千万万枚棋子比起来,就算有些不同,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他利用她瞒着她的事儿,一点不比池家人少。
一切发生得太快,在他的目光下,衔池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仓皇之下,下意识躲开了他的手,又掩饰一般自己从车上跳下去。
见她避自己如避蛇蝎,沈澈眉毛都没皱一下,依旧清风朗月,举止自然地收回手,语带关怀:“怎么了?是来的路上出什么事了?”
衔池紧攥着的手掩在袖下,指甲嵌进掌心,犹带着两分遮掩不住的慌乱:“没什么,方才。。。。。。不小心睡着,魇住了。”
她脑子里乱麻一团,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诫自己,不要在沈澈面前露出太多破绽。他向来易洞察人心,她若是举止古怪,沈澈一定会起疑。
衔池飞快回忆着上一世这时候都同他说了些什么,勉强露出几分久别重逢的欣喜,“阿澈……世子怎么亲自来接我了?”
沈澈望向她的眼神依旧温柔,“只有你我在,还像以前一样唤我就好。”
他领着她一同进到另一架马车里,两人面对面坐着,沈澈替她倒了一盏热茶,递到她手中,慢慢解释道:“你这次回京,暂且还不是池家的二姑娘,所以池家不便派人来接。”
“往后这段时日,我会带你四处逛逛,你初来乍到,也好对京中熟悉些。”
衔池低下头,握着手中热茶,轻轻“嗯”了一声。
沈澈望着她,放柔了语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来之前还去了一趟池家,你父亲很挂念你。只是京中诸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能贸然认回你。你先在池家安心住下,再给他些时间。”
她是死过一遭的人,委实不想再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再给她的好父亲些时间好好筹备,为她做好身份,防着东宫日后去查是么?
衔池掩盖住眸中情绪,眼中带笑抬头望向他,握着茶盏的手却多用了几分力气:“没什么的,即便我不能留在京中,暂居的这段时间能有阿澈陪,已经很开心了。”
她这话说得乖巧讨喜,沈澈却只叹了一声——池家老宅那些人拜高踩低惯了,她性子磨成这样,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她抬头望过来时,鬓边一缕碎发散了下来,沈澈手指一动,她却已经自己抬手将碎发拢在耳后。
沈澈看着她,“跟小时候比起来,还是不一样了。”
上一世他似乎没有说过这句。
衔池心跳一滞,生怕他察觉出什么,略微移开视线问道:“哪里不一样?”
沈澈轻轻笑了一声,轻描淡写:“没那么闹了。”
也没那么亲近他了。
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那时候她也还小,生疏了倒也正常。
他没再多说,转而问道:“南街那家果子店这些年还开么?回京以后,我跑遍了所有的茶馆,也没再吃到好吃的果子。”
他起了个话头,衔池精神了一些,跟他细数这些年的种种变化,眉眼是一直弯着的,可那笑意始终未达眼底。
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那盏热茶,直到捧得凉透了,她都不曾喝过一口。
沈澈将她送到池家门前,他不能在池家门口公然露面,便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子一角,看着衔池被等在外头的仆妇领进去。
秋风萧瑟,凉风灌进来,激得他咳了几声。
放下帘子时,他垂眸看了一眼案几上那盏茶——她捧了一路,说话说得嘴唇都干了,茶还是一满杯。
*衔池跟着仆妇走着,稍稍松了口气。
跟沈澈在同一辆马车里,她提心吊胆了一路,一直紧绷着,生怕不小心露出不该有的情绪——好在他没察觉出什么。
走到池家内堂门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第一眼便看见了她那十五年都不曾见过一面的父亲。
池立诚一脸宽厚笑意,见她进来,眼中精光一闪,立马站起身,略带拘谨地搓了搓手,“你来了……”
池立诚身旁坐着的,是她的嫡母瑞泽县主,此时也笑得亲善,“舟车劳顿,这一路可累着了?”
衔池低敛眉目,上前拜了两拜,规矩唤道:“父亲、母亲。”
若不是她已经活过一遭,就今天这其乐融融的样子,她还真以为自己的父亲和嫡母是多么和善的人。
县主虚虚扶了她一把,扭头叫自己的一双儿女近前来,对衔池道:“萱儿虽与你同年,但大你一个月,算是姊姊;瑜儿过了十月才满八岁,顽劣惯了,若是欺负你了,你就告诉母亲。”
池清萱穿了身素色襦裙,身形比寻常女子更瘦削一些,但一双弯弯的眉眼看着便让人生出几分亲近。
她见了衔池便笑起来,温柔道:“小时候就盼着有个妹妹伴在身边,总算把你盼进京了。既虚长你一月,便当有个姊姊的样子,以后什么大事小事,尽可以找我。”
她说着褪下手上玉镯,塞在衔池手中,“没别的好送给妹妹的,这镯子阿姊已经养了许久,妹妹不嫌弃就收着。”
衔池小声道了句谢,唤了一声“姊姊”。
前世她对池清萱的印象不太深,只知道池清萱礼佛,甚至有间单独的佛堂,平日里好似跟谁都是一副好脾气,对她也温温柔柔的,时常来找她聊些闲话。
衔池在池家没待多久,等她去了东宫,便自然而然地与池清萱断了联系。
但真论起来,池清萱怕是池家人中,对她最好的一个。
她见过了池清萱,瑞泽县主又将池怀瑜往前推了推,八岁光景的孩子正是刚长开了一点儿的模样,粉雕玉琢的,他往前挪了一步,手还背在身后,低着头乖乖开口:“二姊姊。”
衔池一边应下,一边想起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面前的池怀瑜刚叫完人,突然抬头,朝她咧了一下嘴。
他手里握了一大团泥巴,猛地朝衔池糊过去。衔池提前退开这一步,刚刚好躲开朝她脸上飞来的泥,只衣裳上避无可避地沾了些。
衔池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裳,神情冷了一霎。
第一回,她就是这样被糊了一脸的泥。她带着一脸没擦干净的污泥去自己的房间时,隔了老远,都能听见池家下人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