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互演手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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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池试着慢慢活动了一下脚腕——明月动作太快,这一下崴得浅,两三天便能养好。
这块石砖是池清萱领着她来时她便看见的。
迈过门槛的那一刹她心念一动,想着若是这时候受了伤,跳不了舞,岂不是能顺理成章拖慢他们的进度,也便能给自己多留一些时间。于是才有了刚才那一下。
可这伤,还是轻了。
她忍过去最初一阵儿的抽痛,稳着声慢慢道:“好在明月扶得及时,没伤到,就是吓了一跳。”
李嬷嬷还不放心,眼睛只盯着她脚腕,衔池见状索性松开了明月的手,自己往前走了几步,步履如常。
似乎方才只是身形不稳晃了一下而已。
李嬷嬷打消顾虑,也怕耽搁太久,长出了一口气,继续领着她往前走。
只有明月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这小屋确实空了有一段时间,虽说仔细打扫了一番,但难免会有纰漏。毕竟只这么一小块石砖,又紧贴着门槛,来来回回多少人走过,偏就这么巧,让她一脚没踩稳。
好在人没什么大碍。
衔池住的院子偏,是最后一个到的。给她留的位子在池清萱旁边,她一一见过礼后落座,一顿饭吃得还算安生。
池立诚喝了两盏,面色红润,嘘寒问暖地问了衔池一会儿,话锋便一转:“弄影也不知到哪儿了,虽说她身子不好经不得赶路,但早一日回来,也早一日安顿。”
县主听了这话,面色半分未改,仍是笑吟吟的,“晚也晚不了几天。”房里留着伺候的都是池家信得过的下人,她便直接道:“宋妹妹这些年辛苦了,将衔池教养得这样好,这病,怕也是累的。”
衔池只管低着头用自己碗里的酥酪,又听池立诚道:“弄影这一身病,怕是早年习舞时便落下了。她的舞当年乃是京城一绝,可惜了。”
衔池听着他俩一唱一和,在听到宋弄影这三个字时,仍有些后怕的恍惚。池清萱以为她是想起了生母的病伤心,安抚似的在席下拍了拍她的手,轻轻握了握。
瑞泽县主终于说到了正题,“宋妹妹身子弱,以后不作舞也不可惜。再说,衔池不是自小便随宋妹妹学着么?”
池立诚点了点头,抬眼望向衔池,“说起来,也不曾见过衔池一舞,不知学成几分?”
可不是不曾见过作舞,毕竟连面儿,父女两个今日也不过是第一回见。
她的好父亲竟连演都不愿演完一日,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们今日不看看她这舞够不够格入东宫,怕是会睡不着觉。
话已经到这儿,衔池不好再装听不懂,索性起身行了一礼,“那衔池就献丑了。”
她刚起身,一粒果子便从对面直直弹过来——衔池下意识躲闪,险些碰翻了杯盏。果子打在她身上,汁水溅了衣裳。
瑞泽县主叱了一声,池怀瑜拿着果盘一脸无辜,仿佛刚才只是失手掉了一颗果子而已。
池立诚却浑不在意,只将目光凝在衔池脸上,连衣裳都没叫她下去换,“你娘当年跳得最好的,是桃夭,不如就此曲。”
衔池低头擦着衣裙,闻言动作顿了顿,应了一声“好。”
上一世她也曾问过父亲,为何非得是她。
他费尽心思把她从江南接回京城,又仔细藏着,为她捏造身份,费尽周折却不肯重新挑一个更合适的舞娘,原因无他。
只因为她会跳桃夭。
若能在太子面前跳一曲桃夭,便不愁他不留人。
太子宁珣是已故七年之久的皇后所出,而皇后圣眷正浓之时,曾作桃夭一舞,让圣上惊为天人。
桃夭风靡一时,京中舞坊纷纷仿作此舞,因着帝后佳话,这舞即便难度再大,也有无数舞姬日夜苦练。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帝后失和,圣上雷霆之怒下,桃夭也便没人敢再跳。放眼整个京城,这桃夭一舞,没人敢教,也没人愿意学,恰如盛极一时的桃花,花期已尽。
当年京中跳桃夭跳得最好的,是宋弄影。她天赋极佳,不仅是第一批学会的,更是少有能完整跳出整首曲子十足十神韵的。
而衔池自小便跟着宋弄影学舞,江南天高皇帝远,少了许多限制,衔池也便学了桃夭。
太子向来不近女色,素日里对歌舞也兴致平平,往东宫塞人远比想象的要难。若非要搏一把,会作桃夭一舞的宋衔池,无疑是最可能被太子留下的——上一世衔池经历过一遍,自然知道池立诚这如意算盘没打错。
丝竹声起,残阳余晖,洒在她灼灼华彩的舞裙上,衣袂翩飞间,似见满树桃花,叫人忘了今夕何夕。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四下里一时皆寂寂。
在曲调再度升高那一刻,衔池凭脚背起身,原本流畅漂亮的动作突然一顿,紧接着便是令人牙酸的“咔嚓”一声。她起势止住,整个人重重摔回去,裙摆凌空又折下,恰似委顿旋落的桃花。
衔池脸色惨白,眉头因为痛苦紧紧锁住,已经有汗珠自额角滴落。
池立诚倏地站起,几步跨到她身边,沉声道:“叫郎中!”
刚才那一声他听见了,若是她脚受了伤。。。。。。岂不是误了大事儿?
县主和池清萱也快步过来,周遭一时变得嘈杂起来。
衔池疼得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很清楚,一时半会,她跳不了舞了。
疼是疼了些,但总好过她又被送去夺月坊日夜练舞,而后猝不及防地送进东宫,处处受制于人,重蹈覆辙。
紧绷了一天的心神骤然松下,只有愈演愈烈的疼痛席卷上来,她眼前一白,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时,天色早已黑透,她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只外间留了一盏灯烛。
衔池半撑起身子,却没看清自己榻前还趴着一个人,被她这样一动作,那人猛地惊醒。
“妹妹可算是醒了。”池清萱长长出了一口气,“已经三更天了,虽然郎中说没什么大碍,但你一直昏睡不醒,还怪吓人的。”
她一直在榻前守着,哪怕困倦了,也只趴了一会儿。
衔池微微攥了攥手,声音低了一些,“谢谢姊姊。”
池清萱已经起身去替她倒水,闻言愣了一下,“谢什么。对了,你的脚,这些日子可不能再乱动了。”
衔池装作惶然,“怎么会?”
“你出门时崴了那一下,虽不严重,但本该好好养两天。”池清萱叹了口气,“都怪父亲非要你跳那什么舞,听说那舞难得很,稍有不慎便要落下伤,何况你脚腕刚崴了一下。”
“郎中说,要养多久?”
“按时用药,先静养十天,才能下地走动。至于什么时候好全,便要看恢复得如何了,有快有慢。”池清萱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只管安心养着。”
得了还算满意的答案,衔池一口气松到一半,才想起池清萱还在看着自己,剩下半口气呛在肺里,当即呛红了眼咳起来。
池清萱轻轻拍着她背,柔声安慰:“没事的,郎中说了,不会落下病根的。”
衔池点了点头,被她轻轻抱了一下。
满是檀香味儿的怀抱,衔池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僵硬,好在下一刻池清萱便松开,“好好休息,才能快点好起来。”
池清萱走后,衔池却睡不着了。脚腕虽然涂了药,又裹了起来,但还是疼得厉害。
沈澈本同她说好了,第二日过了晌午就来接她,她先前还为这事儿头疼着,如今倒好了,既然不必出去了,也就不必再见沈澈了。
她不能和沈澈相处太久,她怕沈澈看出端倪。
可他第二日依然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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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她的棋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与他一脉相承,着眼于大局,杀伐果决。◎
沈澈是过了晌午才来的。他戴着帷帽,自侧门悄悄进了池家,先去书房同池立诚谈了一刻钟,才一个人走到衔池那处屋子前。
她房门前不远处栽了一棵枫树,昨夜一阵风过,半红半黄的枫叶落了一地。这时辰上阳光正好,自树枝间隙滴落在一地枫叶上。
衔池开着窗子,坐在窗边,单手撑着脑袋盯着地上的落叶看出了神,连沈澈走近了都未能察觉。
倏而起了风,她醒过神来,回头望了一眼,见明月正忙着,便自己抻着身子去关窗。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温和而熟悉的嗓音响起,衔池猝不及防偏过头去,在窗子另一侧,看见了来人。
风掀起了他的帷帽,挡在面前的薄纱半遮半掩间,她的视线恰好对上帷帽后的那双眼。
像极了她跪在他大婚的婚房,隔着重重红纱抬头望向他,想要一个答案的那时候。
衔池本是虚虚抻着身子去关窗,乍然见了他,下意识往回躲,双腿用了几分力,眼见着就要动到受伤的脚腕——沈澈适时抬手,搀住她的胳膊,将她牢牢架住。
衔池彻底醒过神,一边仓皇收回胳膊,一边唤了一声“阿澈”。
沈澈抬步绕了半圈,从门走进来,明月早得了县主的意思,见到是沈澈,规矩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房里一时只剩下两人。沈澈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一手隔着衣裳轻轻按了一下她小腿上的穴位,抬头与她视线平齐道:“久不走动,腿肿了难受的话,按一按这里会舒服些。”
她不喜欢他靠得这么近。
衔池仓促点了点头,伸手扶住他还在继续按揉着的手,含笑道:“晓得了。不过刚喝完药,现在不太疼。”
沈澈收手起身,坐到她对面,看向桌案上未尽的棋局,“看来这药确实管用。”
棋局是她方才闲得无聊,让明月摆上的。自己同自己下了一会儿,又不得趣,便搁下了。
沈澈摸向身前的白棋子,捻了一枚出来,在指间摩挲了几下,“许多年没看过你下棋了,手谈一局?”
衔池点点头——下棋总比被他引着说话来得好,多说多错。
她最初会下棋,还是因为沈澈。他俩在江南那两年,沈澈身子还弱得很,不能天天溜出去,在书房又没什么好玩的,他就教她下棋,一下就是一天。
棋下到一半,沈澈一边落子,一边同她道:“本打算这段日子陪你在京中逛一逛,也好熟悉熟悉,但你受了伤,近些日子还是不要走动得好。”
衔池话中带了两分恹恹,似是遗憾,“好不容易才来一趟。。。。。。”
沈澈落子几乎不假思索,咳了几声,“无妨,你想逛的话,往后机会还多。这段日子,我会常来看你,给你带些京中时兴的东西,吃的玩的,再同你多讲一讲,也当是熟悉京中了,好不好?”
衔池手中黑子一顿,继而如常落定,“好。”
只有她对京中足够熟,被送去后才能不露马脚。她本以为自己不能走动,这些事便会搁置下来,如今显然并没奏效。但好在,她只要一日不能跳舞,便一日不会进东宫。
同沈澈在一起,她心神不宁的,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沈澈抬眼看向她,似是随口说起,“你下棋的路数,同小时候不一样了。”
她的棋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与他一脉相承,着眼于大局,杀伐果决。可如今,她的棋局中似乎有了些别的东西,看似毫无章法却处处留着三分余地——若是再纯熟精湛一些,留的这三分兴许能起死回生,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可她还是稚嫩了些,撑不起这步步的处心积虑,于是溃不成军。
衔池怔了怔,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曾在东宫跟人对弈过不少回。
她笑了笑,不动声色道:“那时候年幼,下着玩罢了,哪就能成路数。这些年自己琢磨了不少,只是下得仍不好。”
衔池边说边收拾棋子,沈澈搭了一把手,拣拾到中间时,她手伸得太快,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
一触即收。
衔池没忍住皱了皱眉,沈澈倏地凑近,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手撑在放着棋盘的案几上,半俯下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进她眼底,似是在探寻什么:“你怕我?”
衔池微微向后仰,捏着棋子的手紧张用力——明明没禁锢她,可她却感觉自己像是被他的目光困在了这方寸之间,逃脱不开。
她没有太多时间斟酌将要出口的话,索性直接道:“是。”
他语气依旧温柔,因而再有攻击性的动作也显得尤为宽和,“为什么?”
衔池仰着头看他,半真半假:“初来乍到,身份有别。”
沈澈垂眸,“长大了倒生分了。从前怎么,如今就怎么,你住在池家,但凡有半点不舒服的地方,都可以告诉我。”话说完,他便直起身。
他离得远些,衔池松了口气,轻轻应了一声。
刚好明月进来送新熬的药,沈澈看着她一脸苦不堪言地喝完,才出了池家。
第二日,便有人送了大包大包的蜜饯果子来。
往后半个月,衔池一直窝在房里,沈澈几乎日日都带着不同的东西来看她的喜好,比如她更喜欢的是城东那家胭脂铺的胭脂膏,更爱吃的是城北的梅花烙。。。。。。
他一步步引着她,就借着这些小玩意儿,慢慢填补上她对京城的空白。
沈澈在池家待不久,在她这儿待得时间更长的,是池清萱。
池清萱原本是成日待在佛堂的,衔池来了后,池清萱怕她闷着,便时常拉着她讲京中的一些趣事。
衔池装着一点点对京中熟起来,但她心里清楚,池家和沈澈这么做,无非是让她看起来更像是在京中生活过段日子。她身上生活的痕迹越真实,便越容易取信于人。
半个月过去,她的脚已经能下地稍稍走动的时候,宋弄影被接回了池家。
宋弄影早被病气掏空,一路上走走停停,愣是比衔池多走了半个月。
衔池站在宋弄影住的小院门前,听见里头沙哑的咳嗽声,闻到熟悉的药香时,飘忽了半个多月的心才像是终于找到了根。
明月替她打开门,“县主知道小姐思亲心切,郎中刚走便叫小姐过来了。”
许是近乡情怯,她站在大开着的门前,一时竟不敢抬脚迈过门槛。
细想起来,前世今生连起来,她竟不知自己有多久没见过娘了。
这一刻她明明想冲进去,确认娘还活生生的在她面前,可她却害怕。
她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即便是重生回到及笄这年这样不合常理的事情发生时,她都没怎么怕过。
来之前,池立诚语重心长地提醒过她,宋弄影身子太弱,早已经不得忧思,她只拣些开心的事儿说一说便罢了——至于不开心的,都可以同他讲,他为她作主。
他这话意有所指得明显,也正是因此,上辈子即便被送进了东宫,衔池也没跟她娘透露半个字——她伙同池家一同搪塞着宋弄影,让她以为自己是去了书院。
如今重来一次,她依然不敢叫娘为她操半分心。
她在门口迟疑着,里头躺在榻上的人不知怎的察觉出来,唤了她一声:“衔池?”
在衔池幼时的记忆里,娘的声音软和极了,像是初春时斜斜地织在河面上,伴着柳枝的细雨。直到她的病一日比一日重起来,咳破了嗓子。她声调依然柔和,可嗓音却沙哑难辨,再听不出往日的痕迹。
只一句“衔池”而已,她的眼泪却突然不受控地大滴大滴滚落——似乎从那日至今,一切因着眼下情形严峻而被她刻意抛在脑后的细密情绪,都在这一声呼唤里朝她扑上来。